刘纬怎么也想不到,一番循循善诱之后,竟然获得孙奭等人认可,相约申时中(下午四点)餐叙。
时间点不太接地气。
没办法,除孙奭九经及第外,余下皆来自诸科,多任职于国子监那种没油水的部门,得在内外城公廨间来回奔走,若非信国公属官待遇还算优厚,这一餐估计得改在外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其实,资善堂下学时间跟随赵恒崇政殿视事时间,罢于午时,完全可以午间餐叙。或许是为了纵情声色,孙奭硬是雷打不动的蹭了顿御厨房白食,然后才领着一众学究检讨当日所得,备选次日课程。
往常,刘纬要么回家,要么赴秘阁抄书。今天却被留了下来,孙奭开口询问教学事宜。
刘纬一问三不知,说什么都是“惟先生马首是瞻”。
不是敝帚自珍,而是不敢。
进士科以诗赋为专,视灵性为上佳,与神童天生一对,只要诗赋不落韵,错不到哪去,最多得个平庸名头,亦与禅宗有异曲同工之妙,躺平也可名闻天下。
想问为什么?
没门!
“顿悟”、“灵性”可回击一切质疑。
九经就不一样了,列五经、明经等诸科之首,五代末年方立,于宋初成定制,集《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公羊传》、《穀梁传》为一科,一改诸科轻、进士科独重的科举现状。
九经及第和进士及第一甲待遇相仿,皆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诸州。
九经及第完全靠强记博诵的真才实学,没个十五、六年苦功,做不到如火纯青。
俗话说的好:白首穷经。
这只是第一步,书读千遍,其义自见,又要怎么说服别人?
孙奭不仅做到了,且在不惑之年就已集儒家大成于一身,解经之余,著书、注疏也没落下,实至名归的当世大儒,绝非种放那种沽名钓誉之徒。
刘纬愿意在别的方面配合,简单分析了下孩童心理,并提议:信国公年幼,应以体魄为重,当习射、御。
孙奭不置可否,遣了属吏携公使钱前往光化坊仁和楼置宴。
刘纬暗暗咋舌,那可不是一般去处,位于御街中段,东望相国寺,南临州桥,西接开封府,北眺太平兴国寺,是达官贵人的销金窟,倒也配得上赵祐嫡长子身份,毕竟是其属官第一次餐叙。
信国公属官除了咨议、长史、司马、翊善四职未设外,已与亲王规制相仿。
二十余人穿楼而过,抵达一座闹中取静的小院,名竹轩。
管事在门外相迎,身后是盈盈而立的六名歌伎,俱为二八年华,玉颈下白腻微露。
刘纬抱拳不语,免去彼此尴尬,倒是同廊下侍立歌伎打了声招呼:“有劳。”
略有些慌乱的万福礼参差不齐,像是一群受惊大白兔。
刘纬表面轻松,实则惊疑不定:孙奭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不把自己当孩子看?还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答案很快揭晓,孙奭只想当他是同僚。
孙奭暗示餐叙众人按惯例落座,即以官阶高低排位。
这就尴尬了。
国子监直讲从八品,仅孙奭一人。
刘纬得赐正九品绯袍,当居右下首,但若真坐下去,绝对是自绝于同僚。
刘纬千不肯、万不肯。
孙奭不点头,众人不落座。
犯得着吗?仁和楼管事、仆役、歌伎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劝这些潜邸之臣。
刘纬不由多想。
从不合时宜的歌伎到孙奭的疏离,还有往日资善堂内、两人南辕北辙的互称,一者“先生”,一者“奉礼郎”。
难道孙奭不愿与我有师生之谊?又不愿忤逆陛下旨意?
刘纬尝试以改口推辞:“下官不胜酒力,更不想打扰诸位同僚兴致,请教授成全。”
孙奭竟然笑了:“奉礼郎有心,下不为例!”
这一跤比在崇政殿摔得还狠,刘纬晕晕乎乎落座,脑子里嗡啊嗡的:老子明明人见人爱……怎么不受孙奭待见?
“奉礼郎,奉礼郎。”陈姓教官(侍读、侍讲等讲读官副手)拉了拉刘纬衣袖。
“失礼了。”刘纬回过神,强颜欢笑,“纬自荆湖来,此情此景罕见。”
陈姓教官也不说破,端起一碟点心递过去,“仁和楼不止美酒琼浆独步京师,点心亦是一绝。”
刘纬浅尝即止:“确实不错。”
一茶博士陪着笑脸探头作揖,“不知是恩科刘进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人奉上一席至刘宅赔罪,请刘进士莫要嫌弃。”
“仁和楼第三绝。”陈姓教官笑道,“茶博士会说话。”
“茶博士?”刘纬突然想到初遇丁谓时,焦守节一口一个“博士”的亲热叫着,还当两人私交甚笃,原来是在这等着……
“可是小人有所不妥?”茶博士局促不安。
“行行出状元,是我走神了,见谅。”刘纬摆手。
茶博士乐开花,正要客套下去,忽有婢女推门,引来寒风逼人。
一侍从打扮的少年在门外连揖数下,视线最终停在刘纬脸上,“可是资善堂诸位官人在此餐叙?我家郎君姓焦,恩科刘进士可在?”
刘纬喜出望外:“焦公守节?”
少年与有荣焉:“正是我家郎君。”
刘纬连忙同孙奭告罪,眉笑眼开的离去。
孙奭左下首中年男子轻声道:“侍读过了,刘纬还小。”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误人子弟?”孙奭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历来童子试,皆不离诗赋,那日崇政殿试的又是什么?策?论?敢为师者,心虚与否?”
仁和楼二楼西阁。
焦守节一脸欣慰的捋须颔首,若非身在依红偎绿的温柔乡,会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动人景象。
“焦公别来无恙,风采更胜往昔。”刘纬疾步深揖,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溢于言表。
“好!”焦守节先是盛赞一句,而后拍在歌伎背臀上,“某向来言出如山,怎会糊弄佳人?先退下吧,容故人叙旧。”
两歌伎俏施万福,袖遮红唇,怀抱娇羞,频频回顾。
“上菜,尔等也不用伺候了。”焦守节再下逐客令,亲随、侍婢、茶博士纷纷躬身告退,待跑堂将去时又吩咐,“资善堂那些个教授、教官在竹轩餐叙,每人两坛琼浆,就说是奉礼郎送的,他不回去了。”
“累焦公破费。”这种场合刘纬不好拒绝。
仁和楼琼浆酒价格不菲,一坛四斤三百钱,两坛也就是六百钱,可保京师壮丁大半月食宿无忧,并不是小钱。
“能喝?”焦守节笑道。
“可以,就怕不能让焦公尽兴。”刘纬拍开坛口封纸斟酒。
“别焦公来焦公去的,某还想多活几年,等哪天碰见石家大郎,再这样称呼。”焦守节确实有调侃石保兴的资格,其胞姐焦氏为赵德芳正妻,育有赵惟叙、赵惟宪、赵惟能三子,亦是南宋孝宗赵昚曾祖母。
“叔父说的是。”刘纬和稀泥。
“知道仁和楼背后是谁吗?”焦守节神神秘秘。
“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刘纬不太关心。
“你其实见过,就在殿试那日。”焦守节卖关子。
“可是某位中贵人?”刘纬微微一惊。
“张景宗,这声叔父没白叫吧?”焦守节小声道。
刘纬后知后觉的楞在当下:怪不得孙奭选择仁和楼餐叙,不知是谁的意思?交好张景宗以表态?又或者……只是单纯揣摩上意。
“尝尝怎么样?”焦守节执盏饮尽。
一盏不到三两,二十度左右。
“还好。”刘纬面不改色。
“还好?”焦守节抓住酒坛闻了闻,自斟自饮道,“跟以前一样,不像是加了水啊。”
“可能是纬……酒量尚可。”刘纬也有些弄不明白,东京上等佳酿口感均在二十度左右,甚至可能更高,跟后世历史认知有出入。
“素娘母子还好?”焦守节再度举杯。
“托叔父的福,平安康健,叔父这次回京改迁?”刘纬举杯掩饰失态,见底时已然明了,焦守节入蜀之后,同丁谓一文一武的就地留守,并平夔州蛮,素娘母子应该就是经他手转交。
“迁阁门通事舍人(从七品),监香药榷易院。”焦守节又一次举杯饮尽,似乎有意将刘纬灌醉。
“那可是美差,恭喜叔父。”刘纬连干两杯,补先干为敬之意。
“官家仁厚。”焦守节向北抱拳,促狭的挤挤眼,“丁谓之也快了。”
“丁公和叔父相投,夔州百姓之幸。”刘纬抢先举杯。
“屁!他不待见某,也不愿得罪,各自将就。”焦守节举杯解千愁,“不过他这人务实,嘴里不会成天之乎者也,博士博士的好几年,也没见他真恼,还能成事,一起办差,不用担心吃挂落。”
“两位恩公高洁,纬日后任事,定然效仿。”刘纬不好多说什么。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焦守节又是一杯饮尽,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是师长教导有方,叔父什么时候回来的?”刘纬想要装醉。
“七日前抵京,在仁和楼呆了两日候见,前日落家,本打算去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哪知你连宅子都置办了,马翰那厮成天在那晃悠,就没过去。”焦守节有些落寞。
赵德芳遭难那几年,皇城司没少为难焦家。
“应该是纬先登门拜访。”刘纬叫苦,“邸报所颁皆为四五日之前的事,初至京师,消息不太灵便。”
“邸报周周转转,是得四五天才能成行,加急文书除外。但进奏院那些胥吏会将当天消息汇总,抄写发卖,沽些酒钱。”焦守节熟知京师各部门道。
“还能这样?”刘纬很意外。
“靠山吃山呗,胥吏还好点,有职钱安身,那些杂役可是要养家糊口的。”焦守节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杯又一杯的关心道,“宫中伴读可还习惯?”
“殿下聪慧有礼,教授德行兼备。”
“殿下聪慧有礼,某信。教授德行兼备,某不信。”焦守节嗤之以鼻,“某虽不喜读书,却也明白,诸科虽然互不待见,但同视恩科、制举如贼寇。”
“因纬年幼,与同僚少有共情,不甚融洽,但也绝不疏离。”刘纬矢口否认。
“是吗?淳化三年以后,先帝有意废止诸科。”焦守节漫不经心的来了句。
刘纬脸色煞白,这话如果传了出去,肯定会血流成河。
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的苦读,一朝化为乌有,不是在逼人造反吗?
怪不得赵恒会抬举孟子……不就是想改弦易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