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萧衍:执迷不悟
公元548年,七月,南梁。
建康城里的临贺王萧正德突然收到一封密信。
信来自寿阳,送信人是他的老朋友徐思玉,也就是吓唬韦黯献出寿阳的那位侯景部将,目前担任侯景的参谋长(司马)。
信是侯景写的,大概内容如下:
“现在皇上老迈,奸臣乱国,我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问题。大王您本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朝野也都归心于大王,可惜皇上太糊涂,无故取消了您的太子身份。眼下已经到了社稷存亡的重要关头,只有您才有能力拯救这个国家,现在全天下都在盼着您出来主持大计,望大王以四海苍生为重,体会我们的忠心和诚意。”
基本上一点儿拐弯抹角都没有,上来就是撺掇萧正德造反。
侯景之所以敢这么直接,是因为他很清楚萧正德的为人。
简单地说,萧衍整个家族子弟里面就没几个像样的,而萧正德更是其中的一朵奇葩。
萧正德是萧衍六弟萧宏的儿子,也就是萧衍的亲侄子,今年不到六十岁。
他曾经还有过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就是萧衍的过嗣儿子。
萧衍早年一直生不出儿子,为了避免后继无人,便从六弟家里把萧正德过继过来当儿子养。那时萧正德还是个几岁的小朋友,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萧正德渐渐长大,萧衍开始发现不对劲儿了,这个家伙天生顽劣,成天跟一群亡命之徒混在一起,根本就不成器。加上这时候萧衍时来运转,一口气连生了八个儿子,于是就把萧正德送回原来的家里。
等到萧衍当皇帝之后,又把自己的大儿子萧统立为皇太子,萧正德则被封为西丰侯。
按说此时萧正德已经回归了本宗,萧统又是正牌的嫡长子,这个安排绝对是名正言顺,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但萧正德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既然做过萧衍的嗣子,年纪又比萧统大,那个太子的位置就应该是他的,现在没给他,明显就是萧衍偏心。
萧正德越想越气,成天骂骂咧咧怨言不断,后来实在想不开,一怒之下跑到了北魏,声称自己是受到政治迫害的前太子。
当时萧宝寅是北魏的尚书左仆射,他极其看不上萧正德,认为这个家伙背叛家门,远投他国,明显不是个好人,建议把他砍了算了。北魏朝廷觉得萧宝寅说的有道理,虽然没有杀掉萧正德,但也没怎么待见他。
萧正德本来希望借助北魏的力量打回南梁当皇帝,但折腾了半天发现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不禁失望透顶,他也是想得开,眼看着呆在北魏没前途,一转身又跑回了南梁。
萧衍对萧家子弟的溺爱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萧正德这么折腾,他竟然只是教育了他几句,所有待遇保持不变。
这件事之后,萧正德不仅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反倒折腾得更厉害了,四处为非作歹,后来又在跟随二皇子萧综北伐的时候弃军逃跑,萧衍当时很生气,下令把他削官免爵发配临海郡,结果还没等到地方,又心软把他叫了回来,恢复了爵位。
再后来萧衍又破例把他加封为临贺王,还让他当了几年丹阳尹和南兖州刺史,结果萧正德一点儿真本事都没有,工作干得一塌糊涂,萧衍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把他调回建康养起来。
即使萧衍对他这么好,萧正德心中依然恨意难消,这些年他在建康偷偷招募死士,积攒米粮,成天盼着国家大乱,他好乘机上位。
萧正德的保密工作其实做得并不好,这些事情说是偷偷进行,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所以才会被侯景盯上。
而侯景之所以撺掇萧正德造反,是因为他自己要造反,需要提前在南梁朝廷里安插一个内应。
侯景在知道萧衍有可能把他卖了之后,也很发愁,跟手下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
王伟首先表达立场,他对侯景道:“现在的局势再清楚不过了,咱们待在这里是等死,冒险一搏最多也是死,选哪条路您肯定能看出来。”
侯景觉得王伟说得有道理,老萧头已经开始偷偷打我的主意,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况且自己连老东家东魏都反过了,在南梁这里再来一次也算轻车熟路。他当即拍板决定造反。
但造反不是请客吃饭,部队、物资、盟友、口号,这些统统都要提前准备好才行。
首当其冲的就是兵力问题。现在侯景手下全划拉起来也不过八百来人,就算加上寿阳城的守兵也不够,况且真要造反的话,这些守兵是不是还听他的都不确定。
王伟说这个简单,没兵咱们就招呗,南朝承平这么多年,人口还是够的。远的不说,光是寿阳城里就能划拉出来上万人。
侯景没想明白。人是有,但这帮老百姓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跟咱们造反?就算硬抓过来,一打仗就跑了也是白费啊。
王伟说将军您想复杂了,南朝这些年看上去是发展得不错,但光鲜的其实都是世家大族,底层百姓被欺压得很惨,头上还有数不清的田租赋税,日子过得非常艰难,阶级矛盾也极其尖锐。只要将军您下令当兵就可以不交税,大家肯定会主动过来投奔。
侯景大喜,当即派人四处张贴征兵告示,承诺只要过来当兵,不仅赋税全免,包吃包住,还包取媳妇。
所谓的包取媳妇就是官方做主,把周边百姓家里的闺女配给将士。这些人家的女儿本来也没什么好的出路,嫁给不用交税的将士总比去世族家里当奴婢要强。
这招果然见效,主动过来投兵的人乌央乌央的,没多久部队人数就膨胀了十倍以上。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田租赋税全免,也就相当于寿阳政府没收入了,那造反需要的物资从哪里来?
王伟说这也不是事儿,现在萧衍不是还没跟您摊牌么?而且他说了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尽管提,那您还客气啥,使劲管他要呗。
侯景恍然大悟,于是三天两头就写信给萧衍说自己缺东西,弓马钱粮啥都要。
萧衍已经答应东魏那边要用侯景换萧渊明回来,为了安抚侯景不让他起疑心,基本上要啥就给啥,没多久寿春的物资就堆积如山。
侯景也没想到准备工作居然进行得这么顺利,对付老萧头简直比对付高澄和宇文泰容易一万倍。
现在人马装备都有了,但全靠自己毕竟力量太单薄,接下来最好是能在南梁内部找到一些盟友。
南梁最有影响力的其实并非某个王公大臣,而是以王谢为首的各大世家门阀。所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这些家族在江南发展多年,历经多次改朝换代而屹立不倒,影响力大到连皇帝都要主动去拉拢。
所以侯景最先想到的是通过政治联姻结交这些大家族,他自己没有门路,便给萧衍写信,说自己的妻子被高澄扣在了东魏,肯定是没救了,希望萧衍当个月老,从王家或者谢家的闺女里帮自己挑个媳妇。
侯景本以为要钱要粮萧衍都没意见,介绍个媳妇应该更没问题,没想到这个要求竟然破天荒地被萧衍给拒绝了。
萧衍倒不是对侯景起了疑心,这次他是真的觉得侯景配不上王谢的门第。而且这也不是针对侯景个人,就连他自己所在的兰陵萧氏,如果不是接连做了两朝皇帝的话,恐怕连给王谢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提起王谢家族,萧衍本人都有深深的自卑感。
于是萧衍给侯景回信,解释说王谢门第太高,不合适,要不我去朱家张家这些大户里给你找个媳妇好不好?
侯景看到回信当时就炸了,心说两个破门阀有啥了不起,等以后大爷有机会了把他们家的女儿都配给小厮,看他们还得瑟不。
他一气之下不搞联姻了,开始更加变本加厉地索取军需物资,有一次甚至狮子大开口直接跟朝廷要一万匹锦缎,说是要给士兵们做战袍。这下连朱异都觉得有点儿过分,最后给了他一万匹青布了事。侯景又借口朝廷给的兵器不够精良,申请调一些手艺好的铁匠到寿阳,说是要重新锻造兵器。
这些要求已经非常露骨,无奈萧衍的大脑完全不知道在想啥,全都点头同意。朱异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道是领导好客不在乎钱,他也不便站出来拂了领导的面子。
当然,南梁也有不太笨的人,边上的鄱阳王萧范就一直看侯景不顺眼。萧范本来先被任命为南豫州刺史,没想到侯景半路截胡,把他挤兑到了合州。萧衍如此重视侯景这个外族,萧范也是醋意大发,天天盯着找侯景的毛病。他得知侯景在搞这些小动作之后,当即给萧衍写信告状,说侯景要造反。
结果萧衍不信。
当时南梁的国家安全工作由朱异全权负责,而朱异认为侯景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萧衍对朱异又是绝对信任,同时也担心萧范借题发挥,所以直接回信告诉萧范说他多虑了,侯景现在寄人篱下,根本不可能造反。
萧范头很铁,继续上表,说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侯景是真的要造反,如果不早点解决掉,恐怕会有大麻烦。
萧衍还是打官腔,说就算有这事儿,也是朝廷来管,不用你操心。
萧范还是不死心,再次上表,主动请缨要带着自己的部队去把侯景灭了。
奏章按例先到朱异手里,朱异本来就对萧范就有戒心,看到萧范三番两次上表,也有点儿不耐烦了,于是直接把奏章扣了下来,还派人给萧范传话,说鄱阳王你这就有点儿小气了哈,咋连让皇上招待客人这事都要管?
从此之后,萧范所有关于侯景造反的奏章,统统被压在朱异手里,萧衍一封也看不到。
灾难发生前的吹哨预警就这样被朱异给掐灭了。
此时侯景那边的人马和物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盟友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南梁对侯景来说毕竟是个不熟悉的地方,没人帮忙他总归有些不放心。恰巧萧正德在北魏的那段时间同徐思玉的关系很好,经常跟徐思玉发萧衍的牢骚,徐思玉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侯景。侯景又派人调查了一下萧正德的近况,发现这家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这才派徐思玉偷偷跑到建康去跟萧正德接头。
这些年南梁国内太平无事,萧正德一直找不到机会,天天愁得要命,此时得知侯景想要搞事情,不禁大喜过望。他一点儿都没犹豫,马上给侯景回了一封信,说哥们你说得太对了,现在这个朝廷的确不像话,我早想好好整顿一下,既然你愿意辅助我,那咱俩就里应外合,赶紧开干。
萧正德这么迫不及待,整得侯景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心说这个家伙还是萧家的人么?咋比我还积极?另外他也担心萧正德胸无城府,搞不好还没动手就会被人按住。稳妥起见,还得再找一个靠谱一点儿的。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羊鸦仁。
羊鸦仁是萧衍派去南上支援他的领队,两人在悬瓠城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羊鸦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将,但能力还算中规中矩。
侯景也是有点儿飘了,他依旧连试探都没有,直接写了一封信派人给羊鸦仁送去,邀请他一起造反。
羊鸦仁这段时间很惆怅,他擅自放弃悬瓠之后,既不敢去打东魏抢回地盘,也不敢回建康面见萧衍,只好领着部队在淮河边上晃悠。
看到密信之后,他二话没说,当即派人将侯景的使者扭送到建康,同时告发侯景要造反。
毕竟他只是犯了错误怕被老板骂,并非想要掀老板的桌子,而且这是一个表忠心的好机会,老板一高兴没准就把他之前的罪名给免了。
萧衍收到报告之后有点儿半信半疑,赶紧把朱异叫过来问啥情况。
朱异道:“侯景只有区区几百人,能折腾起多大的水花?这后面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去调查一下就好,您没必要多虑。”
萧衍想想也是,我对侯景这么好,他岂能恩将仇报造我的反?搞不好是羊鸦仁这个家伙在捣乱。算了这些破事儿交给朱异去处理吧,我就不盯着了。
侯景得知使者被羊鸦仁抓起来了,也吓了一跳,后悔自己这次有点儿托大。好在后来又听说萧衍根本没把羊鸦仁的报告当回事,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他索性将计就计,给萧衍写了一封撒娇信,坚称自己是清白的,他现在被高澄逼迫,流落异乡,岂有再次造反投奔回去的道理?羊鸦仁明显是在诬陷他。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多有一点儿地盘容身,如果这点儿要求都满足不了的话,他就只能带人到山沟里当土匪去,到时候看您老先生的颜面往哪儿搁。
萧衍一看侯景这明显是受委屈挑理了啊,赶紧表达歉意,说都是我招待不周,才让导致客人说出这些有怨气的话,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吧,你先消消气,以后我多补偿你好不好?
萧衍也的确是好面子,从此之后侯景都不用写信了,各种好东西从四面八方咣咣咣地主动往寿阳送,慰劳侯景的信使前后相望,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