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难临头无兄弟
公元532年,四月,洛阳。
韩陵之战,高欢赢得非常艰难,也非常侥幸。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固然离不开自己的决心和手下将士在生死关头的坚持,以及高敖曹和高岳两只预备队的精彩表现,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来自对手那一边。
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尔朱兆盲目乐观,只认为自己人多必胜,完全没有考虑如何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整场战役基本没有什么战术章法,一旦形势跟预先设想得不一样,就完全乱了方寸。
而且他过于自大狂妄和刚愎自用,自己能力有限也就罢了,还不给帐下有能力的将领──尤其是慕容绍宗──任何建言和发挥的空间。
哪怕分给慕容绍宗一两万人马,都可以扼杀掉高欢最后的翻盘机会。毕竟高欢两只预备队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千人,一千多匹马,做好预案的话,完全可以妥善应对。
没人知道慕容绍宗看到最后尔朱氏大军被击溃时的心情,可能是痛心,可能是叹惋,也可能是完全习以为常了,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没啥感觉。
直到大败之后,慕容绍宗才终于有了展现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他反旗鸣角,收拢败卒,结成阵型缓缓向西撤退。高欢的部队几次趁胜追击,都被慕容绍宗从容击退。
善败者不亡,只要实力还在,就有下一次机会。
高敖曹的四弟高季式不信邪,他看到三哥率领一千铁骑如神兵天降一般,几个冲锋就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身上也开始热血沸腾。此时发现尔朱兆的部队渐渐西去,眼看就要看不见了,高季式头脑一热,领着身边的部曲纵马就去追,结果中了慕容绍宗的埋伏,部下全部战死,高季式本人最终拼死才冲出包围圈,盔甲战袍都被鲜血染透,差一点就挂了。
尔朱兆在慕容绍宗的帮助下,从西北方向退出战场,进滏口穿太行山返回晋阳。
剩下的三路部队没有慕容绍宗这样的将才,根本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卒四处溃散。尔朱仲远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弃军南逃。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也带着少数亲兵和将领向洛阳方向逃窜。主将一跑,十几万大军彻底没人管了,逃的逃,降的降,很快就冰消瓦解。
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带着残兵败将头也不回一口气向西跑出一百多里地,看高欢的部队没有追上来,这才勉强停下稍作喘息。他俩把能找到的将领们都聚拢过来,商量下一步计划。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兵基本都跑光了,神仙也没招。
尔朱天光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先回洛阳跟尔朱世隆会和之后再做打算吧,实在不行就退回到关西去,那里还是咱们的地盘。
尔朱度律也没更好的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已是夜晚时分,众人打了一上午仗,又跑了一下午路,人困马乏,再也没力气继续行军了。于是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下令就地安营,等明天天一亮就启程赶回洛阳。
大家都累得稀里哗啦,解散之后各自找地方倒头就睡。
但斛斯椿没有睡。他等夜深了之后,偷偷去把贾显度和贾显智两人叫醒,领着他们出了营地。
这俩哥们还在睡眼朦胧的状态,一边走一边埋怨斛斯椿,说大哥你半夜不睡觉做啥妖啊,有什么事直接说呗,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斛斯椿没理会,只顾揪着他俩往前走。等远离人群之后,斛斯椿把他俩丢到一棵桑树之下,说你们两个猪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睡觉,如果真听尔朱天光的话回洛阳,你们俩就死定了。
贾显度和贾显智哥俩一看斛斯椿语气低沉面色凝重,顿时也吓得清醒了。他俩知道斛斯椿一向城府深心机重,此时如此严肃,看来事态的严重性远超自己的想象。
斛斯椿接着说道,韩陵之战尔朱氏一败涂地,手里的筹码基本已经全部输光,此时就是待宰的羔羊。尔朱氏平日树敌太多,一旦失势,太多人想干掉他们了,剩下的事情都用不着高欢亲自出马,肯定有人会找机会下手抢功。现在还梦想着死守洛阳或退守关西?我估计他们能再活过三天都很难。这个时候你俩还为他们卖命,难不成是嫌自己命长了?
斛斯椿连蒙带唬,把贾氏兄弟吓得魂不附体,他俩赶紧擦擦头上的冷汗,望着斛斯椿纳头便拜,说大哥你分析得有道理,但事到如今有啥好的应对之策没有啊?难不成咱们转头去投奔高欢?大哥你主意多,赶紧帮忙指条活路吧。
斛斯椿叹了口气道,也罢,看来只有我能救你俩了。现在你们已是败军之将,直接投降肯定不受待见,不如想办法戴罪立功,交个投名状过去就好说话了。这样吧,你俩赶紧去把手下的亲信士兵都集合到一起,咱们趁夜倍道兼行赶回洛阳,提前下手把尔朱氏都抓起来,这样才能抢占先机,不仅不会死,还是大功一件。
贾氏哥俩已经乱了方寸,对斛斯椿言听计从,他俩赶紧偷偷把手下的亲兵都叫了起来,加上斛斯椿的手下,一共凑了几百人,顺便偷了不少马匹,趁着夜色悄悄启程赶回洛阳。
这时洛阳城内的尔朱世隆已经收到了快马传回来的战败消息,不禁大惊失色。现在洛阳城内的士兵基本都被尔朱度律带出去打仗了,剩下用来维持秩序的寥寥无几。如果直接放前线跑回来的败兵蜂拥进入洛阳,肯定会给洛阳的治安带来非常大的冲击,到时候乱将起来,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好在还有河桥。
河桥是从黄河以北进入洛阳的必经之路。前年尔朱世隆进攻洛阳的时候,河桥曾经被李苗领人烧断,后来尔朱兆是趁着冬季黄河水浅之机才涉水过河攻占了洛阳。尔朱世隆再次掌权之后派人对河桥加以维修,现在河桥的功能已经基本恢复。而且当下已是春季,黄河水量大涨,再想涉水过河基本不可能了。
败兵再多,也要通过河桥才能进入洛阳,所以卡住这个关键点就可以了。于是尔朱世隆立刻派手下的外兵参军阳叔渊赶赴黄河北岸,守住河桥的入口北中城。
事关重大,尔朱世隆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再三告诫阳叔渊一定要守好北中城,所有事情站在城上喊话就行,别放任何人进去。如果败兵到达黄河北岸,就让他们先自己组织好,等人心安定之后再有秩序地放归洛阳。
四月一日,斛斯椿和贾氏兄弟领兵赶到河桥,结果发现河桥的北入口已经被封了,北中城里有人喊话让他们先就地扎营,等后面的部队过来,统一整编之后才能过河。
斛斯椿心说不好,要是耽搁久了等尔朱天光他们过来,我的计策就泡汤了。可是北中城里人数虽然不多,但城防坚固,弓弩齐备,直接攻城很不明智,硬冲过河桥更是没戏。
斛斯椿有办法。他对守城的阳叔渊说:阳参军,我是骠骑大将军斛斯椿啊。我知道你奉命在此维持秩序,但尔朱世隆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现在形势有新的变化,尔朱天光麾下都是关西的悍民,他们兵败之后心生怨恨,打算乘机在洛阳抢掠作乱。我担心首都安危,所以才特意提前赶回来送信。关西兵数量太多,仅靠你手里这几个人肯定是守不住的,你赶紧放我进去咱们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阳叔渊只是个小小参军,没见过多大世面,如何挡得住斛斯椿的忽悠神功。他惊惧之下,早就把尔朱世隆的命令扔到一边,下令开城放斛斯椿进来。
斛斯椿的狠辣真不是盖的,他进入北中城之后凶相毕露,下令立刻关闭城门,把城内的尔朱氏党羽一个不留全部干掉。之后他安排众人做好防守准备,等待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的到来。
结果先到的是长孙稚。
长孙稚从雍州刺史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一直呆在洛阳朝内。他是朝廷重臣,又不像杨氏家族那样对抗过尔朱氏,而是保持了中立的态度,所以尔朱世隆不仅没有刻意对付他,反倒把他当成拉拢的对象。元恭继位之后,本来打算封长孙稚为太尉,但长孙稚不想太招摇,坚决推辞,最后只接受了骠骑大将军的职位。反正现在有好多个骠骑大将军,再多自己一个也不显眼。
这次出兵围剿高欢,尔朱世隆为了向天下彰显自己一方的正义立场,证明自己是打着朝廷的旗号去平定叛乱的,特意请皇帝元恭任命长孙稚为大行台,总督各路兵马。而实际上长孙稚只是个吃瓜打酱油的,手下没兵没将,也根本没人听他的。韩陵之战,长孙稚一直在边上看热闹。等尔朱氏兵败之后,长孙稚觉得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啥彩蛋惊喜,便提前撤离战场赶回洛阳。
斛斯椿很善于揣测人心,他知道长孙稚内心里还是忠于北魏朝廷的,这段时间跟尔朱氏和平相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一旦形势有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对尔朱氏下手。于是他放长孙稚过了河桥,同时另派贾显智领着一百多骑兵跟着长孙稚一起进入洛阳,约定好相互配合一起捉拿尔朱世隆等人。
没多久,尔朱天光和尔朱世隆也领着残兵败将赶到了河桥。尔朱天光一看站在北中城城头的是斛斯椿,颇有些差异,心说这位大哥昨天晚上不是还跟我开会呢么,怎么转眼就跑我前头去了?
不过尔朱天光也没想太多,当时正好天降大雨,一路跑过来极其狼狈。于是尔朱天光说,斛斯都督,赶紧开门让我进去躲躲雨吧,等雨停了我再去洛阳。
结果斛斯椿站在城头,声色俱厉地说:尔朱天光,你这个逆贼!你们叔侄背叛朝廷,意图谋反,我已经奉了皇帝的旨意前来捉拿你。你还是赶紧缴械投降吧,大家都省点儿事。
尔朱天光顿时感觉自己大脑有点儿不够用了。斛斯椿在尔朱氏帐下多年,跟自己的族叔尔朱世隆关系尤其好,一向以兄弟相称,谁背叛尔朱氏他也不应该背叛啊,咋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是看斛斯椿的样子,确定没有在开玩笑。
尔朱天光大怒,眼前的事实已经严重击穿了他的道德底线,他实在没啥可说的了。他把身后的几百残兵集合起来,打算攻打北中城。
可是这些士卒从前线一路跑了几百里地才跑到这里,都已经精疲力竭,身上的弓箭也没剩多少了,此时又赶上大雨天气,眼睛都睁不开,根本就没办法攻城。尔朱天光一看实在没办法,看来河桥是过不去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跟尔朱度律一起沿着黄河继续往西跑。
跑到哪里算哪里吧,运气好的话直接跑到蒲阪过了黄河就是我的地盘了。
可是此处到蒲阪还有将近五百里地,想跑到那里谈何容易。
斛斯椿见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不战而逃,立刻派人向剩下的残兵败将宣言,说尔朱氏已是叛国之贼,人人得而诛之,谁能抓到他们必有重赏。
尔朱氏现在已是众叛亲离,已经没多少人愿意再死心塌地追随他们了,所以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向西逃跑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但他俩跑着跑着,却发现身边的人不但没少,反倒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这些人看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仿佛在看着两只金光闪闪的猪头。等跑到孟津附近,大家互相对了下眼神,一起冲上去把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扛着送给了斛斯椿。
洛阳城内的进展也很顺利,贾显智领着人马径直去抓尔朱世隆。此时尔朱世隆身边基本没啥卫兵,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很轻松地就被抓了起来。
长孙稚根据计划,直接进入宫城,在太极殿神虎门禀告皇帝元恭,说高欢的义军已经取得了胜利,尔朱氏大势已去,请陛下降旨立刻将他们全部诛杀。
元恭已经知道了韩陵兵败的消息,他此时心中复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北魏的政治局势马上又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元恭虽是尔朱世隆所立,但他对尔朱氏基本没啥感情,毕竟这帮家伙上欺天子下压百姓,祸国殃民为所欲为,把自己推出来当皇帝只不过是立个傀儡而已。可是唯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尔朱世隆的大哥尔朱彦伯。尔朱彦伯生性和厚,不像他二弟尔朱仲远和三弟尔朱世隆那样贪腐擅权,跟元恭相处得也很不错。长孙稚在门外请旨的时候,尔朱彦伯正在宫里,所以元恭立刻派人通知尔朱彦伯,让他赶紧跑。
但已经晚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尔朱彦伯没跑多远,就被贾显智派人追上抓了起来。
贾显智根据斛斯椿的安排,象征性地请示了皇帝元恭之后,直接将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斩于阊阖门外。
可怜尔朱世隆至死都没机会质问一下昔日的兄弟斛斯椿为啥会背叛自己。
等斛斯椿从北中城收工回到洛阳之后,尔朱世隆兄弟已死多时。他下令把这两人的首级悬挂在自己家门前的树上,彰显自己为国除奸的功劳。
斛斯椿自己不尴尬,别人可受不了。斛斯椿的老爸斛斯敦此时也住在家里,他每次一出门就看见尔朱兄弟的首级,郁闷得要命,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把斛斯椿叫过来,说你曾经跟尔朱世隆约为兄弟,纵然他有天大的罪过,人死了也就完了,你又何苦把他的脑袋挂在自己家门口?如此对待自己的兄弟,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任何愧疚吗?
斛斯椿无奈,只好让人把尔朱世隆和尔朱彦伯的首级从树上摘下来,连同刚被生擒的尔朱天光和尔朱度律一起,送到邺城献给高欢,作为自己的投名状。
曾经权倾天下的尔朱氏,终于断送在昔日的兄弟斛斯椿手上,只剩下尔朱兆领着一小撮残余势力龟缩在晋阳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