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可以被打败,但不会被屈服;可以掉脑袋,但不会坠志向。
郑恩与孙氏来到“三省客店”,有一人看在眼中,对二人的关系产生了疑惑。这个人就是后来的周世宗柴荣。
柴荣二十六岁,比郑恩大八岁。他家居邢州龙冈,家有几十亩田地,邢州城中还有一处茶馆生意,生活也算比较富裕。
柴荣的姑姑十分貌美,且聪明伶利,知书达礼,十三岁时便被后唐主李存勖选进宫中。李存勖骄恣荒淫,朝政紊乱,在宫廷政变中终为伶人所杀,李嗣源率兵进入洛阳,平定叛乱,接受教训,改革弊政,务从节俭,放出大批宫女及妃嫔,柴荣姑也在被放出宫女之列。
当时正是夏秋之交,风雨说来就来。
柴荣的父亲柴守礼接柴荣姑走到孟津渡口,因头天晚上一场大雨,黄河水面,浊浪滔天,舟楫难行,只得伴着绵绵雨水,在河边一家小店住了下来。
柴荣姑在宫中三年,已是年方二八鲜花初绽的年纪,再加上从小熟读诗书,见过世面,相当于后世的大学生又在中央机关工作多年,举止风度自是非凡。
用文人的话形容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用市井说书的话是:驴见不踢,狗见不咬,老鼠看见有猫追着也不跑!
用后世年轻人的话是:哇噻,靓!贼美!酷毙了!
乱世之中,河畔小店,突然住进一位娇嫩玉人,自然引人眼球。
柴荣姑住进小店不久,便被当地两个恶少盯上了。
两个恶少先是污言秽语调戏,柴荣姑关死房间屋门,只不搭理。
两个恶少觉得没趣,便强逼柴荣父亲叫门。
一个说:“喂,叫你妹子开门!老子跟她聊聊,是对他抬举!躲进屋中干什么?老子又不拿走她身上一个零件!”
另一个说:“跟俺哥们玩一会儿怕什么?又不是谷子芝麻,挖一点少一点!”
两个恶少你一句我一句地调戏凌辱,柴荣父亲哪能受得了?
他跑进厨房掂把菜刀欲同两个恶少拼命,无奈自己武功平平,被两个恶少片刻打倒。
店主及别的住客见两个恶少凶狠,都不敢上前搭救。
两个恶少见事闹起,没人敢管,便得寸进尺,砸开柴荣姑房门,欲强行施暴。
柴荣姑正万般无奈,突然从窗口望见一壮汉在雨水中大步赶路,危急关头,便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有强盗!救人啊!”
那大汉闻声停住脚步,走进店来,向两个恶少喝道:“住手!光天化日,众人眼目之下,欺侮弱女,你俩也太胆大了,太不要脸了!滚!”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两个恶少是当地一霸,岂会把一个过路人放在眼中?
一个开口骂道:“哟咳,粪堆上长蘑菇,出来一个戴草帽的!”
另一个骂道:“你他那的什么东西?韭菜地里长棵葱,充什么大个子?滚远点,惹爷们火起,叫你爬着出去!”
那恶少话落地,那汉子没趴下,他自己先趴下了。
谁也没看清那汉子是怎么打的,只看见他身子飘了一下,已经站在了那恶少身边,那恶少已经在地上趴着。
另一个恶少见同伙倒下,抓起一根烧火用的劈柴拌子,双手举起,向那汉子头上砸去。
那汉子挥挥手,劈柴拌子砸在那汉子小臂上,像撞上了弹簧似的,反弹而回,那个恶少也仰面倒下了。
众人上前去看,那额头上的鲜血方才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众人见出了人命,皆大惊失色。
那汉子上前瞅瞅,见那个恶少真的没了气,冷冷一笑,走到另一个半死的身边,飞起一脚,将那个恶少踢出门外,也结果了性命。
众人见那汉子瞬间将两个恶少打死,皆慌乱无措,惟有柴荣姑读过诗书,见过世面,毫不惊慌。
她上前深施一礼,说道:“恩人,我家住邢州龙岗,姓柴。后会有期。如今事态已大,你快快离去,一切由我料理!”
柴荣姑只说自己家居,不问对方名姓,是怕店中耳多眼杂,对那汉子脱身不利,可见紧急中智慧依然,非一般女子可比。
那汉子名叫郭威,就是后来的周太祖。
郭威幼时父母双亡,流浪邢州街头,以讨要为生。因常饥饿难忍,上树掏鸟蛋充饥,天长日久,练得上树如飞,人们给起个绰号“郭雀儿”。
当时邢州司马督监郭颂受命去辽军占领的梁州刺探军情,准备装扮瞎子,欲寻找一掩护的带路小孩子,正好遇上了在墙根下晒太阳、捉虱子的郭雀儿。
郭颂见郭雀儿机灵可爱,就买了几个烧饼与他填饱肚子,得知与自己同姓,为方便,便以父子相称,带他进了梁州。
郭颂装扮一盲叟,由郭雀儿在前引领,装作算卦先生探察了梁州军情后返回邢州,得知郭雀儿双亲早已亡故,是一无依无靠孤儿时,便将他收为义子,取名郭威,留在了府中。
几天后,邢州刺史史弘肇派郭颂为前部先锋率兵偷袭梁州。郭颂领了刺史之命,第二日三更天起兵,人衔枚、马摘铃,神出鬼没地赶至梁州城下。
深夜偷袭,求的是趁敌不备。用绳锚爬城,叮当声响;架竖云梯,也不能寂静无声。
郭颂正为难之时,一个瘦小身影蹿到面前叫了声:“爹!”
郭颂见是义子郭威,训道:“你不在家呆着,跟来干什么?”
郭威说:“我跟爹攻城杀辽兵!”说着,拖过找好的一支长竿,轻轻靠上城墙,又将一条长绳系在腰上,便像灵猫一样,轻巧地顺着长竿爬上了城头。
绳索在城头系好放下,郭颂方才明白郭威用意,急令人系上绳梯,让将士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城头。
城上辽兵梦还未醒,脑袋已经搬家。
城门打开,郭颂率大军涌入,没伤一兵一卒,夺回了梁州。
梁州大捷,郭威以军功升为小校,十六岁的讨饭娃开始了他南征北战的军人生涯。
郭威聪明伶利,胆子大,点子多,将士们都喜欢他。郭颂悉心传授,将士们也都有空教他,他吸取众家之长,拼命苦练,不到几年,武功已经在军中跃居一流。仨月前,因暴打不平与市井无赖相斗,失手将人打死,为逃避官府追罪方才在义父和州将的帮助下逃出军营。
他身背命案,四处流浪,正是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的烦恼之时,又遇这欺男霸女的恶徒,岂能轻易饶过?
郭威见柴荣姑美貌大方,又虑事周全,处理果断,一股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向柴荣姑说道:“官场腐败,处处污浊,公堂之上更是黑幕重重。贪官污吏说你有理你就有理,没理给你造出理;说你没理你就没理,有理给你打没理。你一年少弱女,受欺受辱,已经够苦,理应远避官司是非,何必再与虎狼周旋?好汉做事一人当,人由我杀,由我担着。你快走吧!”
柴荣姑充满感激之情,本待他提出如何酬谢,没想到他却催自己快走,心中更为他的侠义之情所触动,柔声说道:“你大义救我,我岂能撒手而去?我虽是女流,并非没出过三门四户、不了解官场规矩之人。你暂且躲避,我到得官府,看情况行事,或将你仗义勇为之情实说,或将你真实面貌瞒过,总比你自己出面要妥当一些。恩人莫要任性,快走吧!”说着,上前轻轻拉下郭威帽檐,稍遮眉眼,推他离去。
郭威重将帽檐掀起,大笑说道:“我不是怕事之人,大姐太过谨慎了!不瞒大姐,我在邢州曾与市井无赖相斗,失手杀死二人,正在逃命。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杀两个是死罪,杀四个也不能砍掉我俩头。我怕什么?你只管快走,莫要管我!”
柴荣姑见郭威自己生死不顾,只为她打算,不由得怦然心动,更不肯撒手不管。
她沉脸怒道:“有勇气杀一两个流氓无赖,就算英雄了吗?有勇气不怕死的除了英雄之外还有莽夫、匹夫,而没有显示出勇气的人,也未必就不能称做英雄。三国刘备不是战场上的猛将,甚至与曹操饮酒时听到雷声便装做吓得丢了筷子,表现出一副懦弱无能的样子,但是,他志存高远,胸有大业,仍然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什么是英雄?英雄可以被打败,但英雄绝不会低头!英雄不怕死,但死得有价值!我观你一身豪气,武功不弱。如今属于乱世,乱世正是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你理应保存自己,砥砺志节,进德修业,抓紧机会,准备创造出一番事业,婆婆妈妈,拘泥小节小义,不过一莽撞粗汉作为,能称为英雄吗?你快快走开,再不走我就发脾气呢!”
历来美媚被英雄搭救,大都是柔情百转,流泪哭泣,娇滴滴连声称谢;胆大者更是“唧咛”一声拱进英雄怀中,嗲声嗲气,使媚放电。若是后世,还可能扑上前就是一个热吻,叫一声“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唱得柔情百转,爱意横流,内心深处只不过是想让那强势人物继续保护自己而已。
此种美女,在出身草根,怜弱惜贫,行侠仗义的郭威眼中都只不过是个弱者,从没有动过男女情爱之心,哪怕是扑进怀中抱着脖子不撒手,他也是轻轻推开,转身离去。他身背命债,脑袋掖在裤腰里,随时都可能丢掉,哪有那份闲心?
而柴荣姑面对救她的郭威,没有俗套的感激之语,没有廉价的柔情蜜意,不管自己仍处险境,首先想到的是保护恩人,开口便是让郭威马上离去,并且严厉训斥他“婆婆妈妈”,没真英雄气度。此种异于常人的表现,若遇平常江湖人物,可能会认为是热心肠碰上冷肝肺,倍觉没趣,但郭威却从中体味到了其中潜藏的深厚关爱,同时也被她临危不乱的气度、缜密的思考、庄重大方的言谈彻底折服。
柴荣姑越是催郭威离去,郭威越是不走。柴荣姑发火往外推他,他干脆转身坐在了椅子上:“你又没叫着我名字帮你,我杀人凭的是我个人兴趣,与你何干?我就是不走,等着捕快来抓我呢!”
柴荣姑拉他,哪里拉得动?抓着他手扯了半天,让人看着,倒像二人互相紧握着手,都舍不得放下似的。
柴荣父亲柴守礼见二人都不愿撇下对方先走,提出一起脱离是非之地,然后再商量怎么办。
柴荣姑与郭威已是难割难舍,当然同意。
三人离开河边小店,寻一渔船,渡过黄河,为避官府追拿,在外流浪数月,方才回到家中。
柴荣姑与郭威在躲避官府缉拿期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早已建立了深厚感情,柴荣父亲便在家中为二人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让结为了夫妻。
柴荣姑和郭威在一起的时间,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住处多么寒酸简陋,也不忘督促指导郭威学习读书,并不着痕迹地在闲谈中兼及处世应人之道及天下大势。郭威在妻子的帮助下,学识大增,逐渐成熟老练。为了追随一位气度恢宏的领袖人物,以图将来有出头之日,他在动乱中不停地迁转,直到投到后来的后汉高祖、当时的后晋侍卫亲军都虞候刘知远麾下,才算安下心来。
由于柴荣亲娘去世,无人照管,在此期间,柴荣姑曾多次将柴荣接到住处。姑母教他读书识字,姑父教他习武。柴荣聪明勤谨,学习之余,常帮着姑母照料家务,年令稍长,有时还出门做些生意,以贴补家用,郭威夫妻二人对柴荣十分喜爱。
哪知好景不长,后晋天平节度使石敬瑭在契丹人支持下发动叛乱,与身为后晋侍卫亲军都虞候的刘知远展开恶战,正在姑家居住的柴荣与姑姑、姑父在战火中不幸失散。柴荣逃回老家,家中也已是一片废墟,方知家乡亦遭兵乱之祸。兵乱中家人多数残死,只是没找到父亲和一个四岁的弟弟柴茂尸身。
柴荣大哭一场,只得四处流浪,后遇父亲故交江陵茶商颉跌氏,先是跟着干了一年,方才单独往江陵贩茶,当了行商。
柴荣这次从北方贩了车伞到江陵,赚了十多两银子,留足路途所需,将本利购成茶具和茶叶,又往北贩卖。再走一百多里就是济州,那里有他的好朋友和老主顾,一到就能很快出手。他细算算,这一来一往能赚三十多两银子,不由心中美滋滋的。
人心中得意,便好生是非。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看客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