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国自立。
当时邝珣提出这个主意,赵构不是没有好好想过。
但在这个问题上,赵构越想,却越觉得像是一个悖论的命题,走进了死胡同。
万一叶治立了国,还不满足怎么办?
那还不如来个鱼死网破。
万一叶治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呢,不让他立国,岂不是变相的驱使他野心膨胀?
所以赵构很犹豫,他在意的并不是多了一个天子,而是担心即便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得到的仍是敌人。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就怕敌人亡我之心不死。
不过邝珣也好,赵鼎张浚也罢,他们都倾向于让叶治分国自立,不是他们想不到这一层,而是他们觉得这就是一场赌博,让叶治分国自立,等于多了一把机会。
赵构担心叶治是个野心家,可万一他不是呢,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次大好机会?
对赌徒来说,一次机会和两次机会,还是有巨大区别的。
“陛下,当断则断啊。”
赵构看了看赵鼎,又看了看张浚,最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叹道:“那就这么办吧,你们好好商议商议,拿出个章程来。”
“臣,遵旨。”
……
“元镇兄,这杯酒,浚敬你!”
张浚捧着酒杯,看着一脸风霜苍老的赵鼎,悠悠叹道:“元镇兄这些年受苦了。”
当年赵鼎和张浚不协,淮西大捷后,身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兼监修国史的赵鼎罢职,而张浚因淮西之功迁了特进,风头一时无两。
如今事过境迁,两人都经历过命运的大起大落,尝遍了世间冷暖,重新再见,回首往事,不免唏嘘。
张浚刚才这句发自肺腑的话,还有这杯略带歉意而诚挚的酒,有一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赵鼎也捧起酒杯,郑重地朝张浚敬了敬,又朝刘子羽致意道:“德远、彦修,没想到此生还能与二位再见,来,满饮此杯。”
“元镇兄,请!”
“啊,神仙醉的味道还是这么醇厚甘烈。”赵鼎放下酒杯,叹道:“往事如烟,白云苍狗,一转眼,我们都垂垂老矣。”
“元镇兄说的是。”刘子羽一边给赵鼎斟上酒,一边唏嘘道:“后浪推前浪,现在是年轻人的世代,我们真的老了。”
一提到年轻人,赵鼎和张浚自然而然又想起了那个让人头痛不已的年轻人。
“元镇兄,你说叶治会知进退吗?”
赵鼎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感叹道:“我也不知道,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此子能成此大事。不过以我观之,此子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过人都是会变的。”
“据我所知,此子与陛下嫌隙已深,似不可解,若他得寸进尺,真不知为之奈何啊。”
“是啊,他现在养兵数十万,开地万里,兵雄势大,羽翼已丰,若是有野望,真的难以扼制。”
“唉,都是奸党误国啊。”
张浚叹道:“若不是奸人作祟,国事何至于此。元镇兄,如今时机大好,你我要不要先将朝中奸党去之。”
“德远,如今金国已灭,那些人失去了根脚,倒台是迟早的事,我们何须再费这个手脚。”
“嗯,元镇兄所言极是,可浚每想到奸党误国,就愤懑难平。”
“德远,眼下最紧要的是为陛下分忧,其他事情再论不迟。”
张浚愁眉不展,忧心道:“现在就不知叶治是何心思,让人费思量啊。”
“二位相公,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人心。如今陛下已有圣断,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子羽愚见,成与不成,全在叶治一人,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派说客前往京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赵鼎被刘子羽说的意动,凝眉问道:“那彦修以为,谁可担此重任。”
刘子羽思索了片刻道:“薛弼。”
“薛弼?”
“嗯,薛弼乃叶治授业恩师,我想不出还有谁比薛弼更适合担当此任。”
张浚相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赞同道:“彦修此言有理,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德远,薛弼现在在何处任职?”
“以集英殿修撰知福州。”
“福州。”
赵鼎喃喃道:“我听闻当年岳飞下狱,其从官像朱芾、李若虚等皆坐官落职,唯独薛弼得免,且为秦桧所用,世人以此轻之。薛弼会不会是……”
“这个相公倒可放心。”
刘子羽解释道:“当年秦桧贬居永嘉,薛弼常游其门,二人素有交往,故飞下狱而薛弼独免,薛弼却非秦党。薛弼此人主张事功之说,重功利结果,为人活络,善于交游,却非党同伐异之辈。叶治从学六七载,两人师生之情甚为深笃,愚以为可以一试。”
刘子羽这么一解释,赵鼎释然地点点头,“德远,那明日我俩就向陛下保奏,让薛弼往京兆走一遭。”
“好,正如元镇兄所言。”
……
第二日常参后,似乎心有灵犀的赵构将赵鼎和张浚留了下来,一起钻进了御书房。作为扛把子的秦桧却被晾在了一边,其中味道可想而知。
没了膈应的人在,君臣三人说话也没了太多的顾忌,赵构直接切入了正题。
“朕意虽坚,但此议一出,只怕台臣凿凿,天下藉藉。”
赵构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脸,眼巴巴地看着赵鼎和张浚,在这个问题上,他确实怕,又没什么法子。
赵鼎和张浚相视了一眼,他们完全明白赵构的忧虑。
人言可畏,皇帝也怕舆论。
特别是堂堂的九五之尊要向一个乱臣贼子低下高傲的头颅,可以想见,到时候朝堂上肯定要吵成一锅粥,甚至文死谏的戏码都会发生。
特别是言官,素来以犯言直谏为荣,皇帝居然要拿国祚和正统当筹码,跟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做交易,他们真敢把唾沫星子喷到赵构脸上去。
这其中最最关键的也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交易双方身份地位的差异,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皇帝向臣子低头,这比向金人屈膝还屈辱,丢不起这个人!
确实有点难搞。
可再难搞,也得搞,没得选啊。
赵鼎和张浚两个智多星似乎也没什么好主意,能堵住别人的嘴。
“朕在想,是不是可以变换个法子。”
赵鼎和张浚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了赵构,“陛下的意思是?”
“唉,”赵构悠悠地叹道:“朕本不当此大位,只是靖康之祸,因父兄在远,恐国祚中断、祖宗绝祀,故勉循拥戴,承继大统。”
“陛下!”张浚闻言,急忙劝慰道:“陛下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
赵构摆手止住了张浚,苦笑道:“如今渊圣南归,朕在想,与其许叶治分国自立,还不如请渊圣复位,自立一国,两国永为兄弟之邦。如此,一可稍偿朕愧疚之心,二可堵天下悠悠之口。”
“陛下,恭请渊圣复位,于事何补?”
赵鼎一听,有点傻眼了,赵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眼下要解决的是叶治这个大麻烦,这样一搞,万一叶治因此衔恨,岂不是适得其反?
“爱卿有所不知。”
赵构明白赵鼎的疑惑,他耐心地解释道:“朕已派使前往东京通问过渊圣,渊圣一心求道,已无复位之心。朕请渊圣分国复位,只是想借渊圣之手,将这个位子名正言顺地给他而已。”
赵构这么一解释,赵鼎和张浚终于整明白了。
赵构的大礼还是给叶治的,只不过为了堵上某些人的嘴巴,这份大礼要赵桓转个手。
你们看,朕讲兄弟大义,让老哥复位。
是老哥自己把皇位让给叶治的,不关朕的事,你们有唾沫也别喷我脸上。
赵鼎和张浚真的有些吃惊,赵构的算盘已经打到了极致,有点机关算尽的感觉。
“爱卿以为如何?”
赵构心里对于自己想出的金点子,还是有这么一点点小得意的。
“陛下。”赵鼎沉吟了片刻,躬身道:“老臣担心叶治难体圣意,而横生枝节。”
赵构点了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朕也担心会产生误会,而适得其反。朕想派一得力干臣,前去陈说。”
“陛下圣明,臣等今日正好要向陛下禀告此事。”
“噢?看来爱卿和朕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知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张浚看了一眼赵鼎,禀告道:“臣等商议,集英殿修撰、知福州薛弼可担此任。”
“薛弼。”赵构想了想,喃喃道:“嗯,他确实是个好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