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阴冷。
四周散发出令人不安的诡谲,枯黄的树叶滴下一滴滴浑浊的液体,环着水沟的恶臭和莫名动物尸体腐烂之后令人作呕的气味。
希尔金斯很少出现在这种腌臜的场合,为了保持自己属于优雅女性天生的那种整洁感,即使作为一个杀手,她在选择任务时都会选择那些附庸风雅的场所动手,这样会带给她一种仪式感,和来自内心的一种舒适。
但现在,自己手脚虽然没什么枷锁,但怎么也算受制于人,只好跟着楚煊赫走进了这个废弃的工厂,她捂住口鼻,试图让自己缓和一些,鹤先生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领路。
希尔金斯刚刚下车之前浮想联翩,她本以为接下来自己会预见到无数军火并知晓一个巨大的阴谋,然而……并没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废弃工厂。
除了几台已经被蜘蛛安家的大型机器之外,就没什么带烟火气的东西了。
希尔金斯嘴角一撇,冲着那个神秘的鹤先生不屑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呀,这地方也没什么古怪呀,现在可以挑明了吧,别以为救了我一次,我就得对你感恩戴德的,我能跟你走这一路,说明姐姐重情义,到底要我干什么?”
鹤先生仿佛看透了这个女人的内心,轻描淡写地说:“现实就是这样,很多看起来平常的地方实际上也很平常。”
希尔金斯眼里很明显能看出一丝嗔怒了,鹤先生却又接着说道:“但总有例外……不过麻烦你受下委屈,还有,以后你每次来,可能都要受下委屈。”
说完,鹤先生脚步轻声地靠近希尔金斯,用比以速度见长的希尔金斯还要快的速度在她的头上套了个黑色的麻袋,然后边挟持着希尔边说:“不过以后可能会没有这么粗鲁,毕竟今天准备不周。”
说完走到其中一台大型机器上面,在纷纷杂杂的按钮里按下一个,再回来褪掉她脸上的遮挡物,希尔金斯正后方的墙壁居然一分为二。
她张大了嘴:“这……这是一道暗门?”
鹤先生做了个西洋礼,微笑着对希尔金斯说:“请!”
希尔金斯虽然对这位假绅士刚刚的动作有些愤怒,但现下这种情况也不能计较太多,兀自走了进去,边走边赞叹,这种巧夺天工之物真不知出于哪位大家之手。
这是一个硕大的祭坛,十二座圣火遥相辉映,而祭坛下方却是一个办公厅样式的场所,二者之间被一道不知什么材质的玻璃隔开,角落里还打造了一架上下通行的电梯。
这一番洞天上下,恰若两个世界,希尔金斯转头仔细打量鹤先生,眼角眯成一条缝:“你应该姓雷,对吧?”
毕竟是一个产业链上的同事,希尔金斯在北海国就听过雷店的威名,这个东冀迅速崛起的顶级黑社会组织靠着的就是一手隐蔽,据说几十年都没人发现这些人的总部,就像一群干着杀人放火行当的隐世高人一样。
希尔金斯看到这般光景之后,想来天底下也没有第二家黑手党能找到这么一个老鼠窝了吧。
鹤先生却摇摇头,指了指玻璃下方的世界,依旧平静地说:“他们倒是都姓雷,但我不姓……”
一个略显苍老的中年人走到希尔金斯身后,声音颇具磁性:“猩红四天罗,倒是年轻得很。”
希尔金斯又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中年人,虽然对方比自己还矮半个头,但希尔金斯丝毫不敢在言语中增加丝毫的不敬,而是谦恭地问道:“您怎么称呼?”
对方忙摇摇头:“老了,不中用了,现在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老朽叫雷成赞,不知道天罗级别的杀手有没有偶尔听过我的贱名。”
雷店大当家——雷成赞,这位东冀黑道的首脑人物亲至,希尔金斯多少都要给出些许尊重,但猩红毕竟是黑手党之最,她也用不着跪下请安,只是看向鹤先生的方向:“那不知这位不姓雷的先生是谁呢?”
雷成赞对着圣火长叹一口气:“我这店啊,是租的,这位,是东家。”
希尔金斯当然听得出来这话里藏着的意思,雷老只是婉转地讲明了鹤先生的雷霆身份。于是她又开始仔细打量起来鹤先生,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的白面小生,究竟是怎么引得这个雷店俯首称臣的呢?
***
薛子宁身上穿着不大合身的警服,有些许失望,这么帅气威严的衣服第一次穿在自己身上居然略显滑稽。
毕竟因为他身份特殊,再加上属于紧急任用,警局还没来得及给他打造一套合适的衣服,但他坚持要穿,即使是张乾宇一个月没洗的脏衣服,他也要穿。
因为他必须要穿。
今天日子不特殊,既不用敲锣也不用打鼓,薛子宁肃穆地站在原地,数千位同僚伫立旁侧,同样肃穆,大家的面容都对着同一个方向,两张照片放置在案台上,花团锦簇。
两张照片中年轻的警察爽朗地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昨天是他入警的第十天。
年龄大一些的人表情略显僵硬,似乎不是很上镜,昨天是他入警的第十年。
两张照片上未点缀一丁点儿色彩,因为……这是两张遗照。
顾局长站得最近,他高喊一声:“敬礼!”
数千双手整整齐齐抬手,薛子宁也难得的跟上了大家的步调,他哭了,哭得有些凶,他一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本以为自己这七年间改变了不少,但其实还在原点。
张乾宇和小宁一起劝慰他,一真一虚,一言一句,字字扎心。
他仰望天空,虽然这两位殉职的刑警和自己并不熟络,但……他很伤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凝望着两个人的脸,拳头握得愈发紧了,如果说自己当警察是因为凌晏的一个建议,之后的认真劲则是因为唐老莫名的信任,那么现在,这两位警察的死带给他的就是一种决心。
他开始爱上这份工作了,因为只有当警察,才能把这群混蛋全给悉数拿下,他不管这帮蛆是体内的还是体外的……悉数拿下!
想到这儿,他走到顾局身旁,拿过话筒,把昨天准备的官话追悼稿丢到垃圾桶里,指着顾局肩章上的银色橄榄枝和四角星花,涨红了脖子,慷慨地怒吼着:
“他们两人的肩章上只有四角星花,看着实在不算漂亮,但如果没有这些牺牲在一线的警员们,我们这些队长,局长的算个屁!我薛子宁蒙唐老任用,各位同僚信任,我今天在此立誓,我穷尽一生所能,必把瀚海市那些浑水给搅干净了!”
说毕,薛子宁又敬了个军礼。
有模有样。
顾局听到自己是个屁,却一点儿不生气,而是带心底里开始对这个年轻人愈发地喜欢,他也越来越明白唐老为什么这么信任这小子了,有些人……天生还真他娘的带着这种叫“警魂”的东西呀!
***
“好吧!那你究竟要什么条件呢?”希尔金斯放下雷成赞递过来的茶杯,闪烁着蓝色的眸子。
鹤先生莞尔一笑:“希尔小姐真是直接,看来你们北海国人还是更喜欢咖啡……”
鹤先生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欣赏房间里的钢琴曲,高潮演奏完毕,才重新把目光投向希尔金斯,忽地又起身站立,眼角深邃了许多。
楚煊赫做了个西方的礼节:“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奥林匹斯山居住,如果你愿意,我想猩红也会愿意,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一起去。”
希尔金斯望着年轻男人的笑颜,右臂止不住地颤抖,如此荒唐甚至有些神经的话这样不经意地从面前这个人的嘴里蹦出来,竟然显得格外可信,她只是颤颤巍巍地说:“我……”
鹤先生轻轻抚摸着女孩有些花容失色的脸庞:“无需这么快答复,你可以好好想,反正我也不着急。”
希尔金斯望着鹤先生远走的身影,心中万千感慨,她被称为猩红四天罗,年仅28岁便飒杀一方,整个黑道界都把她当成神一样的人物敬着,但在这个鹤先生面前,自己就像一个从未涉世的小猫咪一样。
如果这只是源于自己的畏惧心倒也罢了,但最可怕的是,鹤先生好像确实把她当成了一只涉世未深的小猫咪……
***
薛子宁看着散场的人群,回头目送两位英雄最后一眼,有些沙哑地对张乾宇说:“你去看过云哲吗?现在既然有了这种职权之便,我想去看看他。”
秋瞳有些惊讶:“看他?当年他可是差一点儿就把你们都害死了!你……不恨他吗?”
薛子宁笑了笑:恨!但是有点儿想他了。”
小宁也不得不感慨:薛子宁永远是薛子宁,和别人一样,他心里也有一杆秤,能辨清世事是否险恶,但不管怎样,有些情感如果住在心里了,不管这杆秤怎么晃,情字依旧写中间,历久弥新。
***
漆黑的监狱关押着无数痛苦的人儿,但没人同情他们,孤魂野鬼在牢房边上哀嚎,青黑色的古梧桐伫立在监狱外,见证着无数人从监狱走进去,却好久都没再走出来。
一个年轻人面容上并不洁净,胡须覆面,看起来有些邋遢,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静静地坐在床上,紧闭双眼,双腿盘在一起,像极了古人坐禅入定的样子,一本《金刚经》放在枕边,脸边不起丝毫波澜。
周围的狱友正讨论着画册上姑娘们的身材,本就兔头獐脑的面目显得愈加猥琐。
这个年轻人依旧是不受影响,直至狱警的传唤声涌入耳际,他才缓缓张开眼睛,狱警对他的动作也不粗鲁,因为这个年轻人让人粗鲁不起来,他总是那么风轻云淡,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神仙。
薛子宁和张乾宇重新看到李云哲的那一刻,他们根本不敢认,李云哲早些年间眉眼之间的那些跋扈消失不见,反而添了很多友善之意味,再配上满脸的胡须,看起来像个慈祥的智者。
李云哲当然可以轻松认出对面这两个人,这两个差点儿被他害死的人,但他并没做什么反应,他只是静静看着薛子宁,眸子清澈而明净。
薛子宁有些哭哑了嗓子,声音低沉了许多:“这些年,在里面可还好过?”
张乾宇站在薛子宁身边,他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但现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他却不愿插一句话,因为有些氛围就该如此,无需调节。
李云哲笑了笑:“还好,每年还能吃上几顿肉,生活很滋润……”
薛子宁知道李云哲入狱之后,他父亲的公司也出了些经济问题,虽不至于陪着儿子锒铛入狱,但最后也不得从高位沦落成一个修车店的小工,养活夫妻二人的生活都很难,狱内的“招呼”也没法打点了。
李云哲这些年估计也没受过什么特殊待遇,想来这么一个富家少爷又怎么忍受得了。
虽然是薛子宁自己提出来探监的,但他现在确实语尽词穷,只好把目光投向张乾宇。
张乾宇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于是薛子宁又把希望寄托在小宁身上,小宁同样没什么义气。
万般尴尬之下,倒是弄得自己虚汗直流,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
李云哲却突然跪在地上,朝张乾宇和薛子宁的方向磕了五个响头,张乾宇忙起身去扶并说道:“你,你别这样……”
“我还没有好好给你们道过歉呢,五个响头,一人一个,很公平,相比我对你们的罪业,这样的赔礼已经很轻了。”
李云哲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但眼睛里的血丝和额头上的一样清晰可见,起身看向张乾宇,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警服,有些诧异地问道:“你当警察了?”
张乾宇拍了拍胸脯:“那当然了,哥们儿最适合这种惩恶扬善的工作了,而且……”
他又走到薛子宁身边,清了清嗓子:“还得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位薛怂蛋现在可也当上警察了,而且还是我的上司,位高权重哦!”
薛子宁白了他一样:“谁是薛怂蛋?”
张乾宇耸了耸肩:“谁姓薛谁是喽!”
薛子宁摇了摇头,不愿和这家伙争论什么怂不怂蛋的问题,而是转过头来看着李云哲同样开心的脸庞。
李云哲看着薛子宁笑笑说:“七年前,我进来的时候,和你想的一样,我很痛苦,这里没有红烧肉,没有佣人,没有电脑,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本根本看不明白的经书。
我想回家,我知道我家里出事儿了之后,我更想回家,我想把那些铁栅栏给咬碎,我大喊大叫,惹得犯人和狱警都不清净。
后来……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也喊累了。
我开始看那些经书,很无聊,内容枯燥又难懂,但很有趣的是,这些要人命的文字我只要一读,这里就静下来了……”李云哲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
他长叹一口气:“看着看着,我终于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蠢了,无为,无我,无欲,居下,清虚,自然,如果我早懂这些,也许现在会活得很漂亮,但……”
李云哲张开手掌:“世间没有如果,我要背负自己曾经错误的人生,但是接下来的路我想我能走好……也希望你们能走好!”
薛子宁很感动地点了点头,李云哲站立起身,古礼站姿,双手合十,下躬过半,声音清脆了些许:“谢谢你们送我这份樊笼大礼,若身不在樊笼,心会在那里面待一辈子,挣脱……不得!”
薛子宁起身目送李云哲离开审讯室,望着他的背影,如同望着一位得道高僧,舍去了俗世红尘。
他转头望向张乾宇:“现在看来,他才是我们当中成长最多的那一个。”
张乾宇笑了笑,点头赞同,两人本来是看望一个差点儿杀死自己的犯人的,现在倒好像被一个老先生点播了一番,很多心结也迎刃而解。
薛子宁看着那颗亲黑色的梧桐:“等李云哲刑满的时候,这棵树应该会很开心。”
张乾宇眨了眨眼睛,很是不解:“你……说你妈呢?”
薛子宁对毫无情趣的张乾宇投以鄙夷的目光,然后迈着大步子兀自向前走去。
***
楚煊赫坐在沙发上,苏颖儿依偎在他身旁,电视里放着苏颖儿很喜欢的言情剧。
但在她看来自己才是最甜的女主角,虽然不是玛丽苏的命运,但在她心里,楚煊赫一个人爱她就等于全世界都爱她。
苏颖儿眼眸微动,看着有些出神的楚煊赫笑了笑:“想哪家的大美女呢?这么投入?”
楚煊赫伸了个腰,不理会她的玩笑,只是双手插插兜,眼睛的余光看向窗外,望着楼下的一辆红色吉普车。
车中的美人儿正对着自己抛媚眼,那一瞬间楚煊赫的面容略显僵硬,但他转变得很快,对着苏颖儿说:“我下楼买点儿东西,待会回来。”
然后就走了下去,苏颖儿一直很听楚煊赫的话,所以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楚煊赫的背影,落寞的双马尾一动不动。
希尔金斯坐在车里,甩着自己的银刀,笑盈盈地看着刚刚上车的鹤先生,略显魅惑地调侃道:“你女朋友挺好看的。”
楚煊赫面色平淡,言语里也没什么波动:“听说在猩红里,很多人都叫你罂粟,我承认你很美,也很符合罂粟的花语,诱惑而致命。”
楚煊赫突然紫眸暴动,一下抓住希尔金斯的脖子,恶狠狠地盯着她:“但我不喜欢吸毒。”
希尔金斯似乎没觉得鹤先生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出于本能的求生欲,希尔金斯把银刀扔到脚背,用脚趾勾住顺着力道往上一挑,但楚煊赫既然能躲子弹,又怎么能躲不开那把刀。
刀起身的一瞬间,楚煊赫精准找到刀背的位置,另一只手反手一握,又把刀子抵在希尔金斯的喉咙上,些许鲜艳的血从白嫩的脖颈上流出来,整个过程流畅无阻,甚至连手都没有划伤……
约莫几十秒后,楚煊赫也感觉这样的惩处够了,就松开了希尔金斯,希尔金斯不断地咳嗽,如果昨天她经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失败,那么今天她就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瞬。
她凝望着鹤先生那双眼睛,身体不住地颤抖。
楚煊赫坐在副驾驶上,擦拭着银刀上的血,然后看向希尔金斯的方向,转头的一瞬间,希尔金斯居然畏缩地有打开车门的冲动,和这样的怪物共处在一个小空间里,实在是太可怕了。
楚煊赫眨了眨眼睛,声音很低沉:“我不会追究你今天为什么追踪我,现在警察在找你,你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行径。”
希尔金斯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幼儿园大班小姑娘,试探性地问道:“没想到……你女朋友对你这么重要啊?”
楚煊赫突然有些傻眼,开始思索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为何对希尔金斯大打出手,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好像条件反射一样的动了怒。
他握紧拳头,不想回答希尔金斯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对希尔金斯漠然地说:“刀很好看,我留一把作纪念,如果下次我还在我家楼下看到你的话,这把刀会出现在一个无头女尸的身边。晚安!”
希尔金斯摸了一下有些发寒的脖颈,看着远去的鹤先生的背影,眼眸逐渐迷离,她很后悔自己对这个男人产生的好奇心。
她这些年来很少有看不透的人,抿了抿嘴唇上的鲜血,戴上伪装用的鸭舌帽和墨镜,默默回到车里,双手握紧方向盘,疼痛还留在身边,她开始明白,自己是无法跟这些怪物较量的。
有些人天生就是魔,只为罪业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