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天空下,大地一片昏黄。
偶尔有几棵顽强的矮松扎根在壁立的山塬上,在这冬季满眼的土黄色之中点缀一些绿意。
这里是吕梁山外,晋省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山沟沟里的一个小村落。
村子很小,只有一条因乡间公路贯穿而自然形成的街道,全村不过二十来户。因为这条乡间公路,是方圆几十里范围内唯一的一条公路,而且这里设有一个汽车站点,以方便附近的村民去往更远的地方,这个村子也因此显得比别的村子富裕一些。
这一日北风呼呼的刮着,天昏地暗地刮了一个白天,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和沙尘。还没到下午四点的时候,苍穹就完全黑了下来,很快飘起了雪花。
一辆破旧中巴车,在村中央停了下来,几个等车的客人一边跺着脚一边说笑着往车上挤,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关了车门便轰隆隆地跑了。这鬼天气,搁以前,司机一般会再等等二三十分钟,以便多拉几个客人。
一个年轻小伙,从南边匆匆地走来,他向中巴车车屁股招了招手,见司机没有停下,也只是摇了摇头,也并不着急,站在原地打量着这个山沟里的村落。
小伙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中上等个头,不胖不瘦,身材极匀称,他满面尘色,头发被北风吹的有些凌乱,如果你不仔细看,很难对他留下太深的印象。
他身上的棉袄有些旧了,甚至有一两处露出了里面的棉花,腰上随便用一条布绳扎着,脚上踩着的一双高帮解放鞋也很旧了,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在这穷乡僻壤里,这副打扮并不太令人奇怪。
小伙正是钟魁。
时光如流水,他已经虚岁17,自从几年前以全县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县一中,他就申请保留学籍,然后便云游四方。
搞定太乙县一中的校长不难,难的是搞定自己的爹娘,钟魁颇费了些力气才让爹娘同意,他打的是去港岛接受更好教育的旗号,实际上他只是在港岛的某所中学注册时露了个面而已。
修行难,难于上青天。
境界停留在凝气境大圆满的状态已经好几年,很难如以前修行那样顺利,每进一步都很困难,但钟魁坚信他只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于是,他开始四处流浪,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中,倘佯在森林、高山、大漠和幽谷间,做过宾馆门童,当过餐饮服务员,给人看过菜园子,也给牧羊人照管过牛羊,他观察世事,品味人生百态,虽然境界仍然没有突破,但也让他的心境更加开阔,虽然在炼气方面停滞不前,至少在武技方面他早非昔日吴下阿蒙。
离家日子久了,钟魁计算着时日,准备返回太乙,重新开始他的另一种生活。
事实上这里也是他师兄的家乡,尽管过了千百年,这里的地形地貌仍没有太多变化,但师兄当年的故乡早就找不到了,钟魁只能根据当地县志,估摸着找了个地方,遵照师兄的遗愿,将师兄的部分骨灰洒在那里,郑重地磕了几个头。
虽然草草,但师兄若地下有知,恐怕也不会怪他。
村里车站前,有唯一的一家小卖部。钟魁操着颇为地道的乡音,跟店家套近乎,店家告诉他,这是最后一班车,瞧这雪下的越来越大,山谷间道路难行,极其危险,估计只能等雪化的差不多时,才会有班车去最近的县城。当然也可以步行前往,那样的话,就是不考虑入夜时降雪难行或者迷路的可能,恐怕也要走到后半夜。
不过,对面山塬上的庙可以借宿。店家好心地告诉钟魁。
钟魁并不在乎能不能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过的日子,就是那种想走就走,想睡就睡,随心所欲的日子。
他早已超脱金钱和物欲的桎梏,除非他追求穷奢极欲,否则他并不担心钱的问题。有人说,个人财务自由才是一切自由的基础,这个结论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而体现在修行心境上,对实力的追求,甚至有关长生的奥秘,反过来又让钟魁对物质方面看的极淡。
抬头看了看天,雪下的更大了,满天的飞絮之中,钟魁看到对面山塬上有一片暗色的建筑物,那便是店家口中所称的秦氏庙,其实是一座道观。
晋省多黄土高坡,因千百年来雨水冲刷,形成千沟万壑,一座座土山陡峭难上,而土山之巅却常常较为平坦,形成一个台地,往往是极好的耕地,而且面积不小,但因为浇水困难,通常只能种植耐旱作物,这种地形便叫“塬”。
当地有许地方以“塬”为名。
对面的塬叫做秦塬,秦塬上有座秦氏庙。一塬一庙,皆以秦氏为名,听起来有些特别,原本它们并不叫这个名字的,但据说本地几十年前,曾经出过一个秦姓大人物,而且地位相当高,所以一来二去,这里便叫秦塬了,至于塬上的庙,那便叫做秦氏庙了。
秦氏庙不大,只有五间屋子,另外还有两路厢房,总的占地倒是不小,主体都是用青砖砌成,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但目测相当结实。
能在这个华夏最穷的地方之一,而且在陡峭的土塬之上建造这样的道观,当年的建造者至少在财力上很不一般。
秦氏庙并没有大门,更没有写着观名的匾额,前面只是用了个木栅栏随意围着。若非有人指点,恐怕不知道这个偏僻的乡间,居然有一座道观。
钟魁走了进去,正中间的大屋子内灯光微弱,烛光摇曳之中,三清大帝的塑像,庄严肃穆。一位苍老女冠,正跪在前面诵经。
钟魁算不上道家弟子,但修行总是与道家牵涉太深,不必说什么子不语乱力怪神,也不必解释自己穿越这个事实,钟魁怀着某种令他自己都难以明了的恭敬之心,向神明行礼,点上三柱香,又在功德箱投了两张十元钞票。
女冠仍在诵经,直到大半个小时后,她才仿佛注意到钟魁:
“小哥儿,是来借宿的吗?”
这位老年女道士,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褶子,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古井不波,十分冷漠,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有所动容。或者恶意地想,这位老年女道士,已经行将就木,连面部肌肉都僵化了。
但钟魁知道,这是一位高手,功力恐怕在他所认识的吕诚志道长之上,假如吕道长在这几年未见的时光里实力未增长的话。
钟魁作了一揖,道:“道长,我原本是在山下准备坐班车去县城,没想到没赶上班车,又碰上下大雪,夜里山路难行,只好来此打扰道长清修了。”
“可!”女道士看了钟魁一眼,挥了挥手,这让钟魁感觉她就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钟魁乖乖地去了后边厢房,找到房间,见里面虽然陈设简单,但极干净,只是没有烧炕,冷的紧。
不过,气候对他来说,毫无影响,有时候他觉得穿衣服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为了照顾别人。他又找到厨房,见里面倒是有些吃剩的馍馍和咸菜,钟魁怀疑这是女道士自己的晚饭,他不好夺了她的晚餐,自己找到一些面粉,自己动手做了一碗面条,痛快地吃了一顿。
钟魁不好意思白吃人家的,也没看到那苍老女道士有什么徒弟、道仆之类的,可以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便多做了一大碗面,可惜这大冬天的没有青菜。
晋省以面食为主,且品种众多,人们都翻着花样做面食,钟魁在晋省待久了,倒也学会了几手做面食的本事。厨房的烟道是通向厢房卧坑的,做饭的同时,也可以烧炕,尽管他认为这寒冷的天气对那苍老女道士影响并不大。
刚做好面条,那女道士走了进来,钟魁给她盛了面条,端到她的面前。
女道士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将面条吃完,也不说一个谢字。钟魁暗暗腹诽,但他向来最佩服这样的清修之人,耐得住寂寞和贫穷,印象中的白晓天也是如此。
钟魁扪心自问,至少自己是做不到的。别看他现在身上穿的破破烂烂,怀里还有不少百元大钞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从来没动用而已。四处流浪期间,他替人打工挣的钱,全都饱了口福之欲,除了有时候因为条件限制外,他根本就没有亏待过自己。
一夜无话,第二天钟魁起了个大早,见外面还时断时续地飘着雪花,院子里的积雪没过小腿肚,料想昨夜下了好一场大雪。
钟魁找来铁铲和扫帚,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出去。见院子一角堆放着粗大干柴,他找来斧头劈柴,然后把柴禾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
做完活,钟魁走到女道士的卧室前,轻轻敲了敲门,稍等一会便推门进去,见那苍老女道士正盘膝坐在炕上,闭目修行,神态祥和。
钟魁推测她步入凝气境恐怕不太久。
钟魁本来是来辞行的,当他的目光浏览到一张香案上供奉的古画时,他愣住了。
“何事?”苍老女道士开口道,语气颇为冷峻。
“道长,今天大雪封路,不通班车,我能否在宝地多住几天?等路好走了,我立刻离开,不敢打扰道长清修。”钟魁改口道。
或许是因为昨晚钟魁做的那一碗面条,又或许是刚才听到钟魁在院子里劈柴声,苍老女道士道:
“可!”
真是惜字如金。
从苍老女道士卧房出来时,雪已经停了,天空中隐隐约约地透出几丝阳光。钟魁心里则是极为震惊:
“秦塬,秦氏庙,不虚此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