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先生我有一件事一直藏在心里,我不敢说出来,是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份罪。”
“罪?”囚先生吐了一口烟。
“是关于染坊的。”
“哦?”囚先生笑了笑,开始像猜谜一样问了起来。
“可是偷工减料,坑骗乡民?”
“非也。”
“可是哄抬物价,谋取暴利?”
“不然。”
“那可是官商联合,勾结谋反?”
“囚先生你怎么越说越离谱?我哪有那本事啊?您去还差不多。”
“这话不可乱说,虽说这世道不太平…(吸烟)…你接着说。”
“当初来这丘陵旁,是为了接近染料的取源地,只是没想到这还有一条小溪,这小溪估计是几年前从多难河生出的一条支流,以前工人们考量之后,决定把用完的废料在最后过滤后倒在丘陵西边的泥地里,那小溪离泥地大概只有五十米远,兴许是夜以继日的渗透让那些颜料都排入那条小溪…”刘连把当地的地图拿了出来,指着其中的一家村子,那村子就是来时在车上议论的黄土村,村子旁边并没有什么小溪,可见这溪流确实是刚出现的,刘连苦着脸,又说道:“那村里的人见了这河里五彩缤纷的水流还以为是什么天赐圣水,竟然视如珍宝,争先喝了起来,虽说染料都是些天然植物,但是长期饮用必然要出事,只是我不敢承认,月琴身体也不好,家里正缺钱,要是自首了,至少要赔个八百一千大洋,正巧南京城内的大户富商过来买地,我心想投点钱,好歹补偿一下那些村民,也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些,染坊的生意也能接着做,这些村民也不至于生些怪病。”囚先生笑了起来,房间里的思孑好像被吵醒了,微微睁开眼,听见了囚先生的笑声。
囚先生接着刘连的话说道:“只是这些村民都不知好歹,不卖地,兴许还觉得你们是为了这‘圣水’来的。”
“唉。”刘连叹了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我去黄土村看看,正好去那有事要做。”
“真的吗?囚先生出手,一定能事半功倍。”
“我可没说要做什么,就是去看看那儿的人,今晚早些休息。”
“囚先生每晚都说这样的话,但真正起早贪黑的还是您。”
“说笑了,只是习惯了,太早睡着,会让我不安。”囚先生温和地说着,刘连安静地听着,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了乌鸦的鸣叫声。
思孑在床上安静地听着,忽然看见有黑影映入眼帘,思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耳边又听见了极其细小的声音:“被子要盖好别着凉了。”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夫人,但是好像是刘先生过来了,他把夫人拉走,小声地责骂着夫人,这样的场景又让思孑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候陈姨也常常在深夜过来帮思孑盖被子,就是害怕思孑着凉,小小的动作藏着让人动心的关爱,思孑的思念涌动着。
“陈姨,您睡着了吗?”思孑心想着。
......
次日,刘连开车载着囚先生和思孑来到了黄土村,破旧的村门下土地上有些积雪,今天天灰蒙蒙地,就快要下大雪的样子,这村子安静得很,看得出少有人来,十分荒凉,他们下了车,刘连有把车停到了较为隐秘的地方,思孑有些不解,但还是跟着他们走了进去,村里的人们面黄肌瘦,小孩子在屋外玩着雪,看见有生人进入村子,拿起雪球就往人头上砸去,还摆出鬼脸,十分厌恶陌生人的样子,他们用着奇怪的方言叫骂着,刘连向囚先生解释着他们说话的大概意思:不卖地,滚出去。
这时思孑才明白刘先生把车停到隐秘处的原因,兴许是收过教训,车辆被这里的人恶意损坏过。
扔雪球的小孩子很快就被妇人们拉回了屋子里,他们居住的房子都很破旧老式,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刘连带着囚先生径直走去,前方有一颗巨大的古树,那古树还是枝繁叶茂,丝毫没有察觉已经是暮冬时节,在这古树后面,有一间破旧的屋子,屋子的窗门紧闭着。
刘连上去敲敲门,说:“村长,在吗?”
过了一会儿,有个老人出来开了门,老人八十几岁的样子,头发花白,眼神却有说不出的慈祥与威望,他看见刘先生有一种看见希望的感觉,他用几近干渴的嗓音说道:“刘先生啊,怎么?王大人愿意买地了吗?”
“等春天到了,王大人会再来的,不过估计那时候你们也都开始种新作物了吧,不说这个了,我们这次来是有事要和您商量。”
“所为何事?”
“这位是华北田家的莫成囚......”
“莫大人...”村长说道,囚先生急忙说道:“晚辈不敢,囚只是田家一个打杂的下人,不敢做‘大人’,老先生德高望重,晚辈素来喜好教书育人,您叫晚辈囚先生即可。”
“囚先生这次是来救助村民的,但是他为人低调不喜闹腾,还请村长照我们说的做。”刘连凑在老先生耳边小声说了起来,不料老先生听力减退,让他说大声点,刘连只好把老先生拉进屋里大声地说道:“赞助给村子的钱...还请村长...说是王大人给的。”
村长有些生气地说道:“不行,这钱收不收另当别论,但若是收了,这钱是谁给的就要说是谁给的,我收了钱倒说是别人给的,这和拿黑心钱别无二样,黄土村的人人穷志不穷…”
“村长,这跟志气哪有关系,我们就是为了你们好,这地下面全是矿材,若是不用,不都白费了吗?”
囚先生接着解释道说:“老村长,这钱呢,不多,只是某的小小心意,黄土村里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看到外面玩耍的孩子我就回想起儿时贫困交加的时期,现在事业小有所成,又刚好路过此地,若就这样坐视不管我良心不安,我也看过这附近的地形和土地情况,村庄的东边就是矿地,若还是用现在的田地安排来种植,收成绝不乐观,西边矿质较少,反倒适宜种植,但是咱们村里西边田地却少有人耕,我希望老先生能好好为村里人谋划,也为后世子孙做些建设,我这些钱不足为道,只是希望能帮助黄土村渡过难关。”
囚先生娓娓道来,像是做过深入的调查,村长有些动摇了。
“可是这...”村长突然说道,思孑突然在村长眼里看见了两个人争吵着,还以为这就是矛盾的物化,但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争吵的人是村长和另外一个年轻人。
“这钱我会分好,送到各家各户,至于讲法我自有安排,还请囚先生见谅,过了冬,这卖地的事情我会再召集村民讨论,至于卖不卖我不再做主了。”
“村长,这...”
“这样也行,某有事在身,便不打扰老先生休息,先行告退。”刘连好像习惯了囚先生这样的处事风格,他也知道再多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于是没再多问,快到村门口时刘连四处观望着,才发现这路边的屋子大多只有单间,屋后的田地空地田野都一目了然,心里佩服着囚先生的眼力与见识。
思孑慢慢走着,眼睛有些干涩,他揉揉眼,走着走着不觉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眼角红肿,被人殴打过的样子,思孑被他吓了一跳,看了几眼才认出来——这人就是当时囚先生在车上收留的那位农民,他不敢看囚先生,低着头往后走着,囚先生没有看他,也一样径直走过。
“明年今日,某会再来,望多多保重。”囚先生低下头说着,黑色的礼帽盖住阴暗的眼神,有些失落的样子,思孑回过头时那男人跑了起来,似乎啜泣着,他的心声发散出来,跪在囚先生面前苦苦哀求着,声嘶力竭地说着对不起。
“囚先生,这...算解决了吗?”
“村长若如我所说把田地都转移到西边去,收成提高了,村民自然会放弃东边的住房。”
“原来如此...”刘连又看了村子的东边,那五彩斑斓的小溪在自北而来,缓缓流向南面去了,才明白囚先生的用意不止言语中的一二。
“这村长如今要卖地是迫不得已,此前不卖又是为何?”思孑问道。
囚先生笑了起来,刘连拉着笑脸解释道:“这...和‘圣水’无关。”
“圣水?”思孑想起了梦里的五彩河,还以为自己的想象,殊不知是从那农民眼里看见的多难河的支流。
“村长是个倔脾气,不卖就是不卖,可是他的几个孩子都觉得挨饿苦了自己,逼着老村长卖地,逼迫不成,便记恨在心,纷纷搬到城里去了,老村长看孩子们都走了,一个人静下来了,才后悔莫及,那日卖了牛,坐马车去了南京城找王大人...”
刘先生自顾自地说着,但是车上的人好像都没在听,车里渐渐地陷入沉默。
囚先生看着窗外的天空,阴沉的天忽然下起了雪。
思孑看着越下越大的雪,想起了老村长的样子,干哑的话语,黝黑的皮肤,苍白的头发,还有他眼里的悔恨与孤独,唯独不敢想象的,是村长在这雪夜里的寒冷,他害怕那样的寒冷吞噬自己,本就疲惫的思孑很快睡着了。
......
天暗了下来,车灯开了起来,在黑暗中寻着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