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清跟自家母亲吵了一架,出了长阳宫,便往沁阳殿的方向走去。
下午是实战课。
她的实战能力很糟糕,不过,教实战的老师姓程,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虽然很严格,却从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区别对待……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以前不懂,很不喜欢他,如今才知道这种人有多难得。
只是,她没想到,程先生请了假,下午仍旧是彭岩彭先生的符术课。
然后,意料之中的,彭先生当众训斥了她一顿,打了她十棍,罚她在院子里跪三个时辰。
秦君清知道彭先生不喜欢她,但一直都不知道原因。这一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跟自家母亲吵了一架,竟然在彭先生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问道:“彭先生,您为什么如此讨厌我?”
她的确很没有天赋,但并不是最笨的学生,也不是唯一一个母亲被打入冷宫的公主,为什么所有人都针对她呢?
彭岩让围观的同学都回了课堂,沉默着看了她一阵,问道:“君清公主可还记得,十年前您说过什么?”
秦君清很是困惑,“十年前?我那时候还未引气入体,也没有进入内院,怎么会跟先生有交集?”
彭岩听到这话却是气笑了,上前抓住她的衣领,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道:“十年前,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沦落到来这里教书?”
沦落吗?
沁阳殿虽是皇子公主的学宫,却也只是炼气六层以下的修士。到了炼气六层之后,会有专门的师父亲自教导。
所以,这里的老师虽也算是少傅,却是最没有地位的少傅,一般都是群英殿里的修士担任的。
而群英殿,是一群只修炼,不担任任何官职的皇家门客。
十年前,秦君清只有七岁,是石皇最喜欢的君清公主。
那一日下朝之后,石皇与左右丞相、兵部尚书在御书房议事。
因为兵部侍郎两个月前运送粮草前往边境,遇到妖族袭击,牺牲了,同行的还有两位书令史,也都死了。
石国素来以武治国,兵部是很重要的部门,原本是很吃香的。可发生了这样的事,百官也有所顾虑,尤其是冬天快到了,这意味着兽潮也快到了,这之中的危险更是加倍的。
一时间,朝堂上竟找不到替代的人选。
石皇震怒之时,左丞相提议从群英殿挑选两个人。原本,群英殿也就是朝堂官员的储备宫,石皇也无其他办法,自是同意了,请左右丞相、兵部尚书举荐几个人,最后的人选在他看过之后再定夺。
而这一日,就是石皇面试几位候选人的时候。
候选人一共有四位,其中一位修为已经到了炼气大圆满,很快就要筑基了,顺利的入选了。而另外三位都是符师,修为和年龄都差不多。
石皇需要在三位符师当中选两位,便让他们当场画了一张自己最擅长的符。
就在石皇举棋不定之时,君清公主闯了进来——
也算不上闯,那时候石皇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她,甚至允许她随意进出御书房。所以,门口的侍卫压根儿就没拦她。
石皇见到她也没生气,甚至很高兴,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随手指了指面前的三张符纸,问道:“君清,你看看这三张符,你最喜欢哪一张?”
底下的候选人听到这话都懵了,甚至都忘了该有的君臣礼仪,竟然直接抬头直视自家皇帝陛下,眼中颇为诧异——
竟如此儿戏?!
两位丞相倒是见怪不怪,气定闲神的站在原地。
小小的君清公主并不知道自己正掌控着三个人的命运,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眼桌子上的三张鬼画符,伸手一指,道:“这个盾牌画得好丑。”
盾牌?
君清公主不认识符也是正常的,兵部尚书正准备打个圆场,就听见石皇哈哈大笑起来,道:“哈哈哈哈,果然是吾的君清公主!”
左丞附和道:“这一张防御符,可不就是盾牌吗?君清公主不愧是皇上和蕙妃娘娘的孩子,天资和悟性非同寻常,日后一定能成为石国最好的符师。”
石皇笑得更加开怀,亲了自家小女儿一下,笑呵呵问道:“君清,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
左丞相拿起那张“很丑的盾牌”,交还给那位符师,道:“你回去吧。”
至此,已成定局。
十年后,十七岁的秦君清跪在沁阳殿的庭院,听到这个遥远的故事,眼神茫然,“你就是那个符师?”
她是真的不记得。
怎么会记得呢?
可是,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彭岩道:“当年那两位符师,如今都已经筑基,一个成了兵部尚书,一个进了内阁。我呢?我呢?!”
他说着,愈发的愤怒起来,“君清公主,你觉得我该不该恨你?”
秦君清倒是平静了下来,唯一一次注视着他的目光,突然轻笑了一声,淡淡道:“这不正好说明,我当时的眼光是对的吗?”
彭岩被她这话彻底激怒了,抬手一扔,拿起惩戒棍就揍她,“你以为你是谁?石国最好的符师?第一天才?开什么玩笑?!不过一个十五岁才引气入体的废物!一个疯子的女儿!你也是个疯子!只会画乱七八糟的画的疯子!”
最后,还是外院的先生听到动静,担心真闹出人命,去请了周围的护卫过来,才没让彭岩当场打死她。
护卫想送她回去,她却摇头拒绝了,费劲儿的站起来,坚持要自己回去。
然而,等出了沁阳殿,她站在长长的甬道,看着周围高高的宫墙,看着那宫墙之上的天空,苦笑了一声——
回去?
她能回哪里去呢?
这皇宫不是她的家,父亲不需要她,母亲让她滚,她还能回哪里去?
她走了很久,最后走得累了,靠着墙坐下来,结果碰到背后的伤,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站了起来。
她抬眼,突然发现长阳宫的方向冒起了炊烟……是母亲在做晚饭吗?母亲一直都很能干,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
她突然想起早晨那位王校尉的话——
父亲罚了母亲,却并未迁怒于她。
这的确是事实。
原本她是可以住在蒲英宫的,那宫殿就在沁阳殿旁边,是无法跟自己的母妃一起居住的皇子公主的住处。
而当年,她之所以坚持搬过来,倒不是多有孝心,只是她知道,整座宫城,如今需要她的,只有母亲一人而已。
可是,现在,秦君清带着满身的伤痕在这宫城游荡之时,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母亲需要她,而是她需要母亲,需要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她略自嘲的摇摇头,舒了口气,终于抬步,往长阳宫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她走到那条积水与落叶混杂的甬道之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长阳宫冒起的烟与火,并不是炊烟。
——长阳宫,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