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自心神摇荡,有些不能自持之时,谢恩突然反身跃出,右手疾伸,已夺过冷、石二人手上的宝剑。谢恩的手法奇快无比,两人只觉眼睛一花,手腕一麻,宝剑已经易手,于他怎么出手,何时出手,用的什么手法竟然全没有看见。
两人俱都一惊。石刻退了两步,骇道:“谢兄弟,你从何处学了这等神奇的武功来,竟然连我也看不出你的出手了?”
谢恩宝剑在手,人已转了过去,面向墓碑,双手使劲,将墓前石块泥土一块块掘出。他指力强劲,挖掘泥土,如挖在豆腐上一般毫不费力,顷刻之间墓前便多了一个尺余深的泥坑。谢恩仍不停手,不停挖掘,直至那泥坑有了两尺多深时才住手,坑四周的泥块已堆了一大堆。
冷、石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他要干些什么,见谢恩面色凝重之极,都不敢说话。只见谢恩将散魄剑连鞘平放于坑中,道:“红狐狸,这柄剑是属于你的,永远都属于你的。”双手一推,将四周泥块推落坑中,埋住了散魄剑。泥土埋好,又在其上盖了几块平整的大石压平。
石刻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冷嫣葎心中一酸,心道:“他竟宁肯将剑埋于地下,也不……也不……”眼眶一红,鼻子酸涩,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
石刻道:“谢兄弟,你干嘛要将散魄剑埋于地下?”
谢恩道:“那不叫散魄剑,那叫逍遥剑,逍遥雌雄剑中的雌剑。”
石刻睁大了双眼,道:“逍遥剑?”
谢恩道:“对。”拿起身边的游魂剑,道:“这柄剑也不叫游魂剑,它是逍遥雌雄剑中的雄剑。两柄剑就合称为逍遥双剑。”
转身面向坟墓,道:“红狐狸,我现在练一套本门最高深的武功逍遥剑法给你看。”倏地拔剑出鞘,绿光映射之中,青影一晃,谢恩身躯已如鬼魅般到了棚外,霎时剑光缭绕,碧芒闪射,四周十余丈方圆之内,尽笼罩在一片碧汪汪、绿油油的光芒之中。
冷嫣葎初时心中酸楚,还不觉怎样,但愈看愈是惊讶,只见谢恩忽而使缥缈剑法,忽而使袖手剑法,忽而竟又使起满天星剑法中的精妙招数;但与原招却又不尽相同,关键之处常做了些细微的变动,这小小的变动,并不使原招威力稍减,反而更显得奥微莫测了。
使着使着,谢恩的剑路突然又是一变,一变变化繁复、缥缈无踪而为轻缓舒柔、徐徐迂慢,但冷嫣葎却看得更是心惊,逍遥派武功之中。袖手剑法以变化繁复诡妙、出奇制胜见长,缥缈剑法以空蒙、虚无、若有若无的意境为主旨,满天星剑法则以快、繁为主,但谢恩这剑法竟与这三种剑法全然违反,既不奇诡,亦不缥缈,更不迅快,但招招之中,暗藏精微奥妙,令人高深莫测、虚实难知的后着,看似一招强攻,剑刃之上已贯注了全身的内力,但剑至半途,竟会突然变招,谁料这一强攻的招式,竟然是虚招。长剑倏东倏西,欲左反右,似上偏下,每剑之出,招招俱出乎人意料之外。
谢恩正是将逍遥派“顺乎自然,任意所之”的宗旨糅合于这三门剑法之中演练。逍遥剑法本没有固定的招式,他要练剑,只有将习过的这三门剑法来练。看似他使的是袖手、缥缈、满天星三路剑法,但其实质使的却是逍遥剑法。冷嫣葎是逍遥派一名后辈弟子,武功还未真正窥本门的最上乘境界,这种逍遥剑法,她别说见所未见,连听也从来未听过,乍见谢恩施将出来,焉能不惊疑不定?
再使一会,一旁观剑的石刻突然咦了一声。原来谢恩一剑挥出,剑在半空,剑刃稍稍一偏,竟似极了自己剑法中的一招“火中取栗”。再观一会,又咦了一声,这次却使的是重天宫中曾交过手的耶律灭蕃的剑法。心中惊疑不定,咦咦连声,接着又见谢恩的剑法之中夹杂了武当派的闪电剑法、崆峒派剑法、青城剑法。
谢恩脑中纷至沓来,所见过的各门各派剑法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接踵涌至,随手拈来,便在自己剑法中使出。又练一会,索性将各门各派的掌法、拳法、枪法、刀法、笔法、戟法、钩法各各化在剑招中施出。谢恩谨守顺乎自然、任意所之的宗旨,能用便用,不能用便不用,绝不勉强,虽然各门各派武功绝不相类,有的擅长进攻,有的谨于防守,有的大开大阖,有的贴身近打,有的下盘稳固,有的上盘灵巧,侧重偏颇,各各不同,但谢恩随手拈来,却尽能融于本身剑法之中,圆转如意,毫不牵强,犹如自小便习熟了一般。冷石二人惊得目瞪口呆,矫舌不下,直不信世间竟有如此奇异神妙的剑法,世上竟有这般融众家为一体的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谢恩突然长啸一声,长剑脱手掷出,绿光一闪,犹如流星闪电,划着一条长长的绿线向林中一棵巨大的古松掷出。便在此时,突然嗡嗡声响,泥块纷飞,深埋于地的散魄剑自泥土中飞射而出,疾追上游魂剑,在剑身上轻轻一挨,甚是亲热。双剑并肩而前,高速前进,嗤嗤两声,同时插入古松之中,直没至柄。
见到这等造化的奇景,冷、石二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得合不拢嘴。这一着显然石刻也未料到。谢恩欣喜若狂,叫道:“红狐狸,红狐狸,你看到我使剑了!你听到我心中说的话了!”飞扑至墓前,抱住墓碑,热泪顺脸直滚下来。又激动,又喜悦,口中不住说道:“红狐狸,红狐狸,你听得到的,听得到的!我天天对你弹琴,天天对你说话,你一定都听得到的,你一定都听到了!红狐狸,红狐狸!”喜悦之情,难以抑止。
冷嫣葎与石刻缓缓摇头。石刻道:“谢兄弟爱他妻子至深入骨,已入了魔了。”
冷嫣葎鼻子一酸,星眸中盈满晶莹的泪珠。
石刻道:“他如此下去,只怕会疯狂的。冷姑娘,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可以劝他了。”
冷嫣葎道:“我?我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理睬我。”
石刻道:“但他叫没叫你走呢?”
冷嫣葎摇了摇头。石刻道:“这就说明他对你并不排斥。他若是排斥你,他日夜在墓前弹琴,又怎会让你在旁边?他纵没有将你当成他的红颜知己,至少也将你看成好朋友了。”
冷嫣葎一沉吟,道:“好,我试试。”
谢恩心情激动,在墓前倾诉了一番思念之后,转身掠至古松前,拔下双剑,将游魂剑归入剑鞘。散魄剑鞘尚在泥中,带回插入鞘中,又重新用土埋好,道:“红狐狸,谢谢你今天显灵,我再弹琴给你听。”坐在石前,十指纷弹,挑捻拨弹,此去彼来,叮叮铮铮之声如一条小泉自远处越奔越近,琴音愈来愈响,但琴音中不再尽是低沉凄清之调,偶尔琴音高亢,如珠玉落盘、鸟语间关,清脆悦耳,充满了喜悦之情。冷嫣葎与石刻对望一眼,会心一笑。
这一日到了日落西山之时,谢恩停止弹琴,又练起逍遥剑法来。落日余晖中,绿芒飞舞,人影飘烁,地下的投影随之百般变幻,犹若一幅幅剪影。空山寂寂,夕阳斜照,乱石累累,坟茔数堆,似乎到了蛮荒远古时代。石、冷二人在旁侧默默观看,时而惊奇出声,时而赞佩不已。
谢恩并未因石刻的到来而稍减对温红狐的思念,自此后仍是每日里弹琴,只不过弹琴之后又多了一项练剑。一日复一日,日日如此。他琴、剑只不过都是为了温红狐而弹、而练,但一日复一日下去,他的琴艺愈来愈精湛,而逍遥剑法也愈来愈纯熟,于逍遥剑法中的精义要旨亦领悟得愈来愈多。他于练剑之余,常常习练逆转真气的法门,后又将这种法门带入到剑法之中去。他每练一遍剑法,剑术便精进一分;每弹一遍伤心断肠曲,功力也加深一分。他日夜弹琴练剑,并不是为修习武功而练,但不知不觉中,功力、剑术却俱都大进。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匆匆又过三月,已是深秋,黄叶飘零,秋风萧飒,天气一日凉比一日。好汉崖上无遮无掩,江风吹来,已颇有凉意。这时谢恩琴艺已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逍遥剑法也到了收发随心、运用自如的境界;内息亦能顺逆自如,意指何处,气即赴之。冷嫣葎、石刻日夜在旁瞧着,得益也是不少,不少武学上的疑难问题在看了谢恩的剑法之后,俱都豁然而解,两人剑法武功也都大大进了一步。
这一日谢恩正在练剑,石刻突然自白帝城方向远远奔来,老远就高声大叫:“谢兄弟,冷姑娘,江湖上又发生了大事!”边嚷边跑,来势极快,健步如飞,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冷嫣葎所搭木棚甚小,只可歇宿一人,石刻这数月来都居住于白帝城中,常常买了大米、油、盐等食物运来好汉崖,平常时间,却是不常来的。
冷嫣葎听他叫得甚急,急步迎上,道:“石大哥,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数月相处,冷、石二人早已化敌为友,冷嫣葎见石刻坦诚率直,早改口叫他石大哥了。
石刻道:“近日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诡秘门派,这个诡秘门派的原主姓什么叫什么无人知晓,听说武功极高,不在重天教大魔头冷重天之下。他这半个月连发‘逐客令’,要江湖人士顺从于他。说逐客令代表他本人,逐客令到,即是他本人到,若不接逐客令,即是对他不忠,立即铲除。又说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江湖上已有好多人因不顺从这‘逐客令’主人,惨遭杀害。武林中一片纷纷嚷嚷。近日金兵进攻中原愈急,而内部又生此变乱,听说澄明方丈等中原巨子正在商议如何铲除妖邪。听江湖中传言,这诡秘门派极有可能就是鬼门关,逐客令主即是鬼门关主。”
冷嫣葎惊讶之极,道:“但是鬼门关主已经……怎可能会重现江湖?”偷偷向谢恩瞥了一眼,不敢说大声。
但是谢恩已经听到了,身躯一晃,已到了二人面前,向石刻道:“你说江湖中出现了一种逐客令?”
石刻道:“是的。”
谢恩喃喃道:“师父,师父,这一定是恩师。”这令牌以逐客二字命名,令牌主人在江湖中又有那么大的声威,那么此人舍温氏而其谁?当即道:“石大哥,冷姑娘,我们明天回中原。”
冷、石二人又惊又喜,齐声道:“真的?”
谢恩道:“难道还是假的么?”这数月来,他思念悲伤之情虽未减,但一颗头脑却冷静多了。冷石二人同时欢呼起来。
谢恩在父亲墓前磕了几个头,来到温红狐墓前,道:“红狐狸,我明天就要走了。望你多多保重,我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秋风呜咽,在坟冢间滴溜溜打转,似是温红狐在回答。坟四周谢恩种植的菊花摇曳,芬芳之气淡淡地飘散在空中。
翌日,谢恩与冷、石二人终于告别了居住三个月的好汉崖,踏上了东回中原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