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瞧去,叙说的是两人如何一见钟情、箫笛和谐、结为神仙倦侣、双宿双飞的乐事,字里行间洋溢着欢快之至、不胜愉悦的气息。谢恩不禁想起了与温红狐一路西来的情景,两人也是双宿双飞,快活之极,千里联骑,间关万里,毫不觉累。一想到温红狐,顿时意痴神迷,呆呆出了一会神,才继续向下瞧去。下面渐渐说到两人之间由于一些偶然的误会而导致感情出现裂缝,而两人心高气傲,谁先不肯先认错,裂缝由是渐渐扩大,最后终于分道扬镳,怅然别离。谢恩看到这里,不禁长长叹息,深为这一对男女惋惜。
看这字眼中若隐若现的称呼,这女子似乎姓方,大名就叫做方荨。这男子一句一个荨妹,显已深深感到后悔。再后来则说到他如何舍弃一切而疯狂地寻找荨妹,欲向她忏悔道歉的事,感情真挚,一种忏悔情绪从字眼中迸发出来。
谢恩黯然叹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猛然心中一震,想起这故事似乎在哪里听过,抱头苦想了一阵,蓦地里心中一动:“对,是外公说过的。外公曾说太师祖当年与一女子互生裂缝,最后怅然分手,而后太师祖随即失踪,外公寻找他四十年都未找到,二十年前才在这珠峰四周一带发现太师祖的疑踪,难道……难道……”心中一个念头蹦了出来,惊骇诧异之情难以形容,真不敢相信自己遇到之人就是外公的师父,自己的太师祖。但《忏悔录》中记叙的一切事情,在在表明了这人确是自己的太师祖无疑,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谢恩,这人就是太师祖。
谢恩此时当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一则以憾,喜者是见到了太师祖的遗体,悲者是太师祖竟逝世于这寒冷孤独的地底,憾者是太师祖终于没能与他情侣破镜重圆。看书中所载,太师祖忏悔意味极浓,似乎为了得到对方的原谅,身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烹也是在所甘愿,决无怨言。但他终于只身毕命于斯,显然未达成心愿。
抬头往那幅美女剑舞图望去,这女子年约二十五、六,神态栩栩如生,笔法细腻,似乎真欲活了、从这图画中走下来一般。太师祖临死时面对这幅图,图中所画的显然就是那位他至死不忘的“荨妹”。这方荨容貌之美绝不在红狐狸之下,而娇媚之态,尤更胜之。谢恩心道:“这女子如此之美,怪不得太师祖为他神魂颠倒。太师祖身为逍遥派掌门人,当年当然也是一位潇洒出尘、风流蕴藉的逍遥派人物。他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唉,只可惜都由于心高气傲,不肯认错,而致留千古遗恨。我对红狐狸从来百依百顺,她对我也一向毫无违拗,认认错又有什么大不了了?我真不懂,太师祖与这位女子为什么都这么想不开呢?”
见那幅画左下角盖着一方印章,乃是“游逍遥印”四字,心道:“原来太师祖名叫游逍遥。”走过去将太师祖的遗体端端正正的放好,说道:“弟子适才多有冒险,太师祖地下有知,原宥则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来,又去看那《忏悔录》。其下记载的是说自己如何走遍五湖四海、都寻找意中人不着苦闷的心情。又说这样漫无目的寻找了二十多年不知是出于何因,别说是荨妹的影子,即连她的蛛丝马迹,也没捞到半点,最后终于万念俱灰,离开世人来到这人迹绝灭的冰川之底,过此残余一生。在悲苦寂寞之中,谱成《伤心断肠曲》一谱,终日弹奏,以聊寄伤心孤寞的情怀。这样过了五年后,察知自己大限已到,遂留下《伤心断肠曲》琴谱,记下往生事迹,后人有知,当以此为戒。落款是游逍遥,还盖了印章,日子则是“徽宗政和五年”。
仔细算来,太师祖死了已有十年,只因这冰中寒冷之极,是以十年之后,尸体除了稍稍干枯之外,仍是栩栩如生。谢恩仔细端详游逍遥的脸,太师祖死时显然有着莫大的遗恨,以至脸上的郁郁之色,十年后依然清晰异常,不由黯然神伤。太师祖竟在这无声世界住了五年,真令人难以想象,五年之中,除了弹琴外,便只有与无边无际的寂寞、孤独、悔恨、悲伤、寒冷相伴,思之令人不寒而栗,难怪太师祖要伤心而至于断肠,谱出一曲《伤心断肠曲》来。
谢恩将《忏悔录》放入内衣,心想:“这是曾见到太师祖的最有力的证物,日后必当奉呈于外公,将这里的事告诉他。”拿起下面的一本薄册子,封面上写着“伤心断肠曲”五个弯弯曲曲的篆字,正是那本琴谱。
谢恩近日迷上了乐曲,各种乐器都曾有涉猎,在侠隐庐中温逐客便有一架七弦瑶琴,对古琴也懂得五、六分,当下翻开琴谱,按谱中所记,左手在桌面上做出挑捻拨弹各种姿势。只觉此曲中奥妙无穷,弹了不到一会儿,便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悲痛之情,难以断绝。
拨弄了一会,索性拿过那架瑶琴来,只见这琴形式古朴,颜色陈旧,只怕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琴尾刻着两个古体篆字:黯然。字体也飘逸如飞。琴上琴弦早已松弛腐烂,当下换下七根琴弦,调正音色,弹了起来。他从未练习过弹琴,指法生涩,无法将曲子奏得如行云流水,速度已慢了数倍。虽然慢了数倍,琴韵之中依然透出一种激越酸楚之意,令人忍不住感到阵阵恻然。琴音铮铮,单调而又缓慢地在冰室间响着,谢恩心思渐渐也被一种悲伤情绪所浸满,两行泪珠不由自主地顺颊滚下。
这一曲甚长,直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恩才弹奏完毕,只见曲谱之后,尚有大半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本《伤心断肠曲》并未到此而止。心中微感诧异,随手翻了几页,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伤心断肠曲除了曲谱之外,还蕴藏着一门极高深而博大的内功心法,每隔两页就绘有一副经络图,详述内力走向的路子。
谢恩迅速地翻看一遍,惊喜之情当真难以形容,这门内功的奥妙之处别说见所未见,直是闻所未闻。一遍看后,又从头细细研读。只见页首写道:“伤心断肠曲,为余极度伤心之际而创,更蕴含了余五十余年的武学见解在内,所以,琴国高手奏之,即能如行云流水,亦只能算下乘;而如在伤心欲绝之时奏之,则能达中乘之境;如再习以余专为之而创的独特内功心法,则能将此曲发挥得淋漓致尽,达到完美无缺的极上乘境界。伤心断肠曲,伤心而断肠,为此功之诀要秘窍也。”这一段到此已完,乃是总提。再翻到第二页,开头便写着四个黑体正楷大字:“运气心法”。下面便是弹奏之中的各种运气法门。
看了这运气心法,谢恩心逐渐冷了下来,原来练这功须双手同使才成,谢恩却只余一只手臂可以运气了。大感失望之下,将书合上,欲丢开不练,但过了一会,终究心痒难搔,又重新翻到“运气心法”一节,心想:“纵练不成这门内功,试试总可以吧。”
只见书中写道:“一曲伊始,由清商转为宫调,气息自丹田起,走至手太阴肺经,自中府穴而至侠台、孔最、鱼际诸穴,返回尺泽穴,再凝聚于大拇指少商穴,连弹清商、慢宫两调,再转而将内力运至手阳明大肠经,聚气于食指商阳穴弹慢角一音,此时曲中有三个转折,须得双手配合,左手五指……”详细讲述,每一音调每变化之处都注明了内气运走路线,简直可说是举手反掌之间都与内息相联,一着不准,琴便弹不下去,身子更是要大受损伤。谢恩正襟危坐,依法运气,铮铮数声,在弦上拨了数下,指法正确无误,琴音中规中矩,但不知怎的,谢恩却突然感到一种烦恶之感,胸口似乎淤塞了什么东西,难受之际。再弹数声,蓦地里内息一涌,一股真气迅速无伦地射向胸口,全身一震,胸口更是如受到了重锤一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血吐在冰壁上,顿时凝结成冰。
谢恩大骇,忙罢手不弹,调息运气,强压下气血翻涌之感,不知是什么地方不对,以致于竟然吐出血来,指法并无差错,运气也丝毫无误,寻思:“大概是因我右臂残疾,或者功力不到之故,若我双臂俱全,功力能达到太师祖与外公的境界,弹这曲子,自然能如行云流水,一气直弹下去。”
当下不再强行弹奏,将书合上,收入内衣,向游逍遥遗体道:“太师祖,弟子不能再陪你了,红狐狸还在重天教手里,弟子要去救她。”拜了几拜,用温玉尺挖了一个深坑,将遗体放入,想了一想,又取下那张画,卷成一团,放入他怀中,然后再将碎冰一推,将他整个身子盖住,堆成一个冰堆,在冰堆上竖了一块冰碑,用玉尺刻道:“太师祖游逍遥之墓。太孙弟子谢恩立。”一大一小两行字。一切事毕,又磕了三个头,道:“弟子无法带太师祖觅路出去,只有将太师祖草草安葬于此,若弟子此番得能逃出生天,日后定当重新将太师祖迁出隆重安葬。弟子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背上黯然古琴,走出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