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坊内共有五层,如今这五层的长廊上全都站着了蒙面黑衣人,眼神凛冽,吐息有度,显然个个都是高手。
大堂之中,一片亮刀护院,把住了所有出口。
今日无客,显然严世蕃也早已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林寻舟一个外人,正是暗下杀手的大好时机。
站在人群之前的,是自称姓李的歌坊姨娘,她手里攥着袖月的头发,长长的秀发被她绞了又绞,狠狠地扯着。
袖月瘫跪在地上,乱发遮蔽了她的脸,只能凭她胸膛轻微的起伏能判断她尚且活着。
“小儿——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的事?”眼中、话中俱是杀意。
林寻舟往前走了几步,离身后的房门远了些,他不想打扰到师娘。
“我好像说过了,这是我认的姐姐,放开她。”
李姨娘半蹲下来,缓缓提起袖月,好让林寻舟看见那满是血渍的脸,“你敢命令我?乖乖跪下,否则我就杀了她。”
林寻舟看着她,心想真是麻烦。
当初就该给这个女的一点钱,好让他们之间两清,这样他现在就能毫不在乎的说出“那就杀吧,我先告辞了”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问题也不大。
只是很短的一瞬——短到无论是那些普通的护院还是楼上的高手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李姨娘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林寻舟则站在她原来的位置,轻轻把袖月扶到一旁。
噗啊——一大口血喷出,李姨娘蜷缩在地上抽动了几下,胸口的衣服瘪下去一块,显然那里的骨头断了,厉声高喊,“杀了他!!!!!”
嗖嗖嗖——无数人影从楼上飞起,直冲林寻舟。
寒光点点,那是他们袖中的短刃。
然而无数的短刃也比不过一声剑鸣,叮——林寻舟以手震剑,剑气如水中涟漪一般四散开来,最先冲到林寻舟面前的几个蒙面人直接吐血而亡。
余众纷纷闪避,从侧面进攻。
剑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当。
而每不过三响,便有血气冲天,一人踉跄倒下。
蒙面人数次包围都被林寻舟打退,往返之间,竟是死了过半,无一伤者,因为林寻舟均是一剑毙命。
以林寻舟为界,身前尸横血流,身后干净如初。
蒙面人们不再上前了,隔着遍地的尸体与林寻舟对峙,而那些普通的护院,早已被这幅血腥模样吓得胆颤。
“看来是打够了?”林寻舟把剑插在地上,“那来谈谈?”
李姨娘被人搀扶着踉跄来到人群前,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你……到底是谁?”
林寻舟向里摆了摆头,“我来找她,你说我是谁?”
李姨娘苦涩地吐出他的名字,“林寻舟……”
众人一阵惊呼,看来都是听说过这个凶名的。
林寻舟点点头,“是我,你们的底细我大概都知道,也别装作那么狼狈,就像在严世蕃面前装得那么谄媚一样,看着难受。”
“你们——表面上是朝鲜人开在京城的歌坊,实际上是天道院安插在明朝的细作吧?”
“借着朝廷对蕃属国的优待,得以在宵禁之后接待京城权贵,以搜集情报,再传回朝鲜。”
“你们是不是一直在等人来把我师娘接走?只可惜,等到的是我。”
“你这歌坊上下数百人,真正参与这件事的应该不多,就是你这群手下吧?大部分的歌女和衙役应该都是朝鲜的平民。”
李姨娘咬牙瞪着林寻舟,“你都知道,还说什么!”
“求证一下。”林寻舟淡淡地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既然为天道院卖命,又何苦做这件事呢?两头讨好?还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李姨娘冷冷道。
“那你们天道院可真有趣。”林寻舟擦干剑上的血渍,收回鞘中,向外走去。
众人哗啦避开,为他让开一条路。
正出门时,他回头道,“我其实没有太多问题,不是你拦着我,我早就走了。”
“哦,记得照顾好师娘和姐姐,我过几天再来看她们。”
扬长而去。
手下围上来请示李姨娘,“大人?”
她转身看着满地的尸体和昏迷的袖月,轻声道:“清扫干净,给她请个郎中。”
“是!”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林寻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再打下去便没有意义,京城耳目众多,一旦被明朝发现,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与之相比,被林寻舟威胁反倒不算什么,毕竟她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可林寻舟却是真的想杀她,毕竟她也是小师叔失踪或者死了的凶手之一,问题是,杀了她,师娘也许不会死,但袖月一定会死,在自己走后——他是绝不会带着袖月一起走的。
所以双方各退了一步,这样也好,毕竟这个夜晚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
严嵩坐在床上,披着被褥,静静地听严世蕃叙说。
他已经是古稀之年,每日戌时便早早睡下,下人们知道老爷睡得早,晚间向来不敢大声走动,
今天却他被人粗暴地叫醒。
“这样啊。”严嵩的反应十分清淡,抬起头看到严世蕃的脸色仍旧苍白如纸,递了张手帕过去,“擦擦汗。”
严世蕃接过手帕抹了一把脸,仍旧后怕:“生死一瞬啊!”
“还不至于,无冤无仇,他为什么杀你?你心虚什么?”
“那师徒二人可都是杀贪官起家的,我怎么不害怕?”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要明白,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换成贪字也是一样的。”
他拍了拍严世蕃的手臂,“李温良清楚地知道杀了一个严嵩还会有另一个严嵩,所以他不重视我们,而林寻舟则在茫然地寻找他所认为的凶手,根本不在乎我们,一旦他找到了那个人,愤怒便会如排山倒海一般涌去,更无暇顾及我们。”
没来由地,严世蕃突然一阵惶恐,“爹,那个什么凶手,跟我们没关系吧?”
严嵩缓缓收起笑容,少有地严肃起来,“满朝文武,都是凶手。”
严世蕃厌恶地一挥衣袖,“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虚的,留给我交个底,让我心里有个数。”
“那你现在可以准备小心了。”严嵩冷冷道。
“你!”严世蕃又惊又怒,“这种事你也敢做!你是七老八十了,我们这些小辈还年轻着呢,不怕我们被人寻仇吗!”
“严世蕃!”严嵩怒喝一声,“正是为你们这些小辈考虑,我才会插手这件事,否则等我一咽气,你立刻就会人头落地——以泄民愤!”
这句话宛如惊雷一般在严世蕃心中炸开,他踉跄着退到椅子上,感觉自己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喃喃道:“世人只知你我是大奸大恶,殊不知还有更黑的人在后面安享其成。”
“小点声。”严嵩提醒道,“这里是严府,但更是京城!”
严世蕃长吁一声,索性不再谈论这个问题,“歌坊的事需要呈交我们的陛下吗?”
“如果那个琴女真有什么问题,林寻舟会不杀人灭口?我们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严世蕃点点头。
“那个清欢坊,你最好少去。”严嵩提醒道。
“为什么?”
“朝廷一直觉得它古怪,也许最近就要调查了,不管有没有事,我们离远一点总是好的。”说完,严嵩重重地咳了几声,严世蕃连忙扶他躺下。
“我已经老了。”严嵩看着严世蕃,“要想保住严家,得看你,心思放活络一点,不要老是拘泥于小事,懂吗?”
严世蕃重重点了点头。
“保住严家。”
今晚所有人都将秘密藏在了心里,京城也就维持了表面的太平。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京城南面十里处,顾少言策马而立,昂首遥望。
在他身后,是绵延不断的仪仗,长幡旌旗绚烂夺目,禁军侍卫错落其中,站在这支仪仗队首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宦官与锦衣卫,是天子最信任的近臣,与声势浩大的仪仗一同彰显着被迎接人的尊贵——至少是天子以为的尊贵。
瘦马,老车,旧衣,破斗笠。
顾少言远远就看见了师兄徐爱,立刻迎了上去,极高兴地喊道:“大师兄!!”
徐爱勒马停车,看着顾少言,也很高兴,“顾师弟,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自从顾少言离开书院之后他就没见过大师兄了,初任京官的时候,他总想着什么时候再回书院看看,去看看院长,去看看师兄。
可紧接着便是林寻舟大闹京城,再往后就是各种公务缠身,回书院便成了奢望。
回想起来,他和大师兄已是三年未见了。
“师兄,你怎么还是穿着这身衣裳?”他打趣道。
徐爱淡淡笑道:“怕你们认不出我。”
顾少言哈哈一笑,翻身下马,恭敬地对着车厢行礼,“学生顾少言,见过院长。”
徐爱撩开车帘,里面并没有端坐着什么院长,只是堆了慢慢一车厢的书籍。
顾少言愣住了。
“先生只让我来。”徐爱解释道。
顾少言下意识瞥了一眼身后的陈洪,后者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师兄,这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先生只让我来。”徐爱又解释了一遍。
旁人只会觉得这是很拙劣的敷衍,顾少言却清楚这就是自己师兄的说话风格——简单。但现在不是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到底怎么回事?院长不来吗?”顾少言迫切地问道。
“是的。”徐爱点头,“只有我来。”
顾少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请师兄在此稍后。”
“好。”
顾少言返回仪仗之中,未及开口,陈洪便冷声问道:“顾大人,怎么回事?王院长在哪里?”
“院长没来。”顾少言答道,“应该是师兄进宫。”
“什么?!”陈洪怒道,“天子亲设仪仗,听闻来者已过天津,派近臣守在京畿日夜守候,最后就等来了这么个人!”
“无伤大雅,为院长设的仪仗,给师兄也可以。”
“可以什么!天子仪仗,只有天子才能享用,体谅王院长德高望重,特许降格,已是勉强,怎可能再降给这个布衣?”
“陈公公!”顾少言一声喝斥,“王院长乃陛下恩师,特设仪仗是陛下感念旧恩,而不是什么特许降格。况且,师兄也是陛下的师兄,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陈洪愣住了,印象里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列宦官之首,统领整个大内,位高权重,更是天子亲信。寻常官员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即便是权柄滔天的严氏父子也对他礼让有加。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顾少言敢。
于公,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执掌天子亲军,大权独揽,更有家族作为后盾,至少也是与陈洪平起平坐。
于私,大师兄是他尊敬的人,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口气谈论大师兄。
更何况他还能搬出陛下来。
陈洪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领仪仗扬长而去。
顾少言同样冷哼一声,回到徐爱旁边,略有歉意地说道:“师兄,看来我们得独自进宫了。”
徐爱摇摇头,“本就是这么想的。”
越近京城,天子耳目越多。徐爱一人进京,陈洪拒不相迎,都以极快的速度禀报给了深宫中的嘉靖皇帝。
“先生不愿来么。”嘉靖轻喃。
“父皇,谁不愿来?”一旁的朱载坖问道。
“没什么。”嘉靖摸了摸他的脑袋,“去把你姐姐也叫来,一起迎接你的新师傅。”
朱载坖应了一声,便欢快地跑去找自己的姐姐。
顾少言领着徐爱在宫道中行走,说是领着,其实徐爱根本没有跟在他后面,而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皇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顾少言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等他,却丝毫不厌烦。
闲庭信步,自在随心。
这是顾少言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想做一个唯唯诺诺,张口闭口叩谢皇恩的迂腐官吏,而想要平等的看待这里的一切——下位者对上位者要求平等。
终究还是受了小师叔的影响啊。
他从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这种想法,不仅是会惹来大祸,同时他也做不到这一点。每当他想以平常心走进这里的时候总会不免感到恐慌,即便他已为官多年。
这里是天子居所,也是朝廷所在。
礼乐恩赐自此而出。
杀伐雷霆也自此而降。
任何人站在高墙朱门之下都只能表示敬畏。
这就是权力的威慑吧。
顾少言相信大师兄是真的自在随心,同时也担忧宫里的其他人觉得师兄故作姿态,不过,他也相信陛下明白大师兄的为人的,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嘉靖皇帝没有大宴宾客,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准备了些点心请徐爱吃。
这应当算是家宴,因为太子朱载坖与公主朱素嫃,以及同为书院出身的顾少言。
桌上也没有摆什么名贵的糕点,无非是些琅琊酥糖,如皋董糖,却是皇帝亲手端给二人。
顾少言立刻起身双接过,诚惶诚恐。
徐爱接过自己的那一份,点头谢道:“多谢师弟。”
不是对顾少言说的。
数人都惊诧地看着他。
唯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徐爱自己,彼时他正很认真地在品味嘴中的酥糖。
另一个是被喊作师弟的嘉靖,即便连王阳明都是以陛下相称的,他却毫不在意徐爱称他为师弟,若是别的什么称呼,他反倒觉得这不是徐爱了。
望见嘉靖并没有恼火,几人才松了口气。
等徐爱吃完了糕点,嘉靖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先生——怎么没有来呢?”
徐爱咽下糕点,轻声说道:“先生让我入世。”
嘉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或者说王阳明的意思,对朱载坖招招手,示意他到徐爱面前行礼,“这位就是你的新师傅了。”
朱载坖恭敬地行了一礼,“学生朱载坖,见过先生。”
徐爱同样站起来回礼。
朱载坖便坐到了徐爱边上。
嘉靖问道:“先生身体还好吗?”
徐爱迟疑了一下,答道:“还好。”
“书院近来如何呢?”
“尚可。”
“那就好。”嘉靖宽慰地笑笑,指了指朱载坖与朱素嫃,“说起来,朕还一直想带他们去书院看看呢,兴许会把他们留在那里。”
徐爱看看朱载坖,又看看朱素嫃,说道:“太子聪慧敦厚,想必能潜心读书,公主英气逼人,想必忍不了书院的闲静。”
朱素嫃略有诧异,与嘉靖对视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得端正了些。
嘉靖哈哈一笑,“书院不也教武功吗?”
“书院已经不怎么教武功了。”徐爱认真地回答。
“哦——那甚是遗憾。”
陈洪站在门口,低声说道:“陛下,内阁的庭议就要开始了。”
嘉靖嗯了一声,感叹道:“公务繁忙啊,师兄还请自便。”
徐爱回了一礼,嘉靖便带着陈洪离去。所谓家宴便这么草草结束了。
朱载坖被徐爱领着去搬他带来的一车书。
朱素嫃和顾少言并排走出书房,相互交谈。
这不是顾少言第一次见到嘉善公主,实际上,由于公主厌文喜武,在他初任京官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由他教授公主武功的。
再后来,公务杂多,这件事也就慢慢作罢了。虽然顾少言时常在宫中见到公主,但也不过是行礼便去。
“我感觉好久没见大人舞剑了。”
顾少言笑笑,“我早就不用剑了。”
“为什么?”朱素嫃不解,“大人剑法之妙,我至今难忘,弃剑不用,实在可惜。”
“剑者君子之器,顾某一介武夫,谈何君子。”
朱素嫃指指自己,“那我一个小女子,也不配用剑了?”
顾少言一阵苦笑,“公主英气逼人,可不是什么小女子。”
“那也没用啊。”朱素嫃悠悠道,“英气逼人的女子,也是要嫁作人妇的。”
顾少言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甚是烦闷。”朱素嫃盯着他,“不如——你再来陪我练剑?”
“这……”踌躇良久,顾少言略一行礼,沉声道:“卑职公务缠身,实在无暇脱身,请公主恕罪。”
“是么。”朱素嫃眼神暗淡下去,“那真是遗憾,至少——请大人看看我的剑法有无长进吧?”
顾少言有些犹豫,他隐约能感到朱素嫃的一些心思,但不敢确认,他仍是想以公务推脱,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口,鬼使神差地,竟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回去拿剑!”朱素嫃欣喜道,“大人在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