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宁军与戚家军踏着如,血的夕阳班师回程,路程很短,但关宁军始终都与戚家军刻意保持距离,总兵宋应昌更是被李如松远远地抛在了后队,两军显得泾渭分明。
一路上,李如松都在与林寻舟交谈,从边关军事谈到山野隐士,滔滔不绝,林寻舟只是爱理不理地点头,几乎不怎么说话。
谭如鸣和李让一样跟在他们后面,小声嘀咕着,“那将军怎么好像很崇拜林寻舟一样?”
李让想了想,“或许真是崇拜呢?”
“怎么可能?还有人崇拜林寻舟——这个脾气古怪、武功高低都不好说的白痴?”
“你小点声!”李让瞥了一眼前面,“你跟他熟悉所以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在别人看来他可是真剑仙。”
谭如鸣啐了一口,“跟小师叔比,他也不害臊。”心里却是相当高兴,高兴在她和林寻舟是熟人,即便这话是旁人说的。
前方李如松仍是兴致盎然,明明身披戎装,面颊带血,却好似自己是与人坐而论道的名士一般,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着手中并不存在的羽扇,“……所以你当真是一剑劈了午门?”
林寻舟点头。
李如松便显得极高兴,连声道:“好、好、好!”仿佛是他自己所为一般。
回到义州,落难到义州的朝鲜权贵早就听说明军大胜,隔得老远就出城迎接,只不过仪仗虽长,列行官员却都是穿的破破烂烂,显得滑稽又狼狈,
先前泪眼婆娑的柳臣龙见到大胜而归的明军,立刻喜笑颜开,想来也是以为李如松凶多吉少,朝鲜国祚不存。
李如松驱马入城,全然不顾柳臣龙在一旁说着什么“天兵凯旋,属国小相不胜欣喜”之类的话。
义州府衙,是义州这座小城中最好的住所了,自京官奔难以后,这里就成了他们们栖身之处,平日养尊处优的权贵陡然间落得与人共挤一室,已经够凄惨的了,李如松进来后直接下令把他们赶出去,整个府衙改做关宁军的营帐。
天兵驾到,救朝鲜于危难之中,腾出府衙来这本无可厚非,但李如松竟然下令将义州所有朝军缴械看押,由关宁军负责城防警戒。
朝鲜官员一片哗然,纷纷要求柳臣龙来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柳臣龙苦笑,“难道我们不用仰仗天兵复国吗?再说了,李将军难道会把我们送给贼寇不成?”
众多官员在无奈之下噤声,不过柳臣龙仍然向身为关宁监军的李让提出抗议。
李让找到李如松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在堂下等了足足一刻钟,等李如松沐浴完毕,才被亲兵放入。
除下戎装,梳理头发之后的李如松倒也显得翩翩君子,不过眼神之中不时闪过的杀气彰显着他是一位浴血多年的老将。
李让噔噔地跑进来,“为什么要把朝军缴械?”
“因为他们不可靠。”李如松淡淡说道。
“为什么不可靠?”
“你们去过沈阳了?”
“没有,你派人来传话,我们就直接往义州赶路了。”
“那我告诉你。”李如松冷冷地瞥了一眼李让,“我在沈阳问过了祖承训,他告诉了我一件没有写在呈报上的事——乱战之中,辽军有被箭矢所伤者,但倭军多配火器,未见弓手,他将箭矢带回沈阳交给柳臣龙辨别,确认这就是朝军所配的箭矢。”
李让大惊,“朝鲜与倭寇勾结?”
“我起初是这样想,后来又觉得他们没这个胆子,据柳臣龙所说,是朝军箭矢为倭军缴获所致。”
“这不可信。”
“的确不可信,肯定有朝军向倭军投诚,暗算辽军,不过这应该不是朝鲜之意。”
李让沉吟一阵,说道:“但的确有必要防范朝鲜。”
“当然要防范,进城的时候,我是命令关宁军按刀戒备,若有变故可自行砍杀。”
李如松说得轻描淡写,李让却听得心生寒意:眼前这个年轻将军,真的是已经征伐多年,毫不在意人命,才会说出自行砍杀这种话来。
门外亲兵呼喊,“什么人!站住!”
李如松喊道:“何事喧哗?”
“启禀将军!”亲兵开门行礼,“门外有两个人要见您。”
李让探出头来看,“林寻舟?!”
门外站着的正是林寻舟,还有跟在他后面的谭如鸣。
“是林先生?请他们进来。”
“是!”亲兵拉着房门,侧身请二人进去。
堂中有不少座椅,但李让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坐下,虽然名义上他是与李如松平级的监军,但实际地位如何,二人都很清楚。
林寻舟却自顾自地找了位置坐下,所谓自顾自,就是既不顾李如松,也不顾李让与谭如鸣,堂中两人为坐,两人为站。
“我要两匹好马,朝鲜的地图,还有干粮和水。”
“先生要走?”李如松问道。
李让也问,“怎么突然要走?”
“什么叫突然要走。”林寻舟是朝着李让说话的,“我本来就没打算和你们待在一起,倒是想把谭如鸣扔在你这。”
“什么叫扔?”谭如鸣在背后锤了他一下。
李如松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人,“我听监军说,你们三人都是同窗?”
“是。”
“真好啊。”李如松感慨,“一同读书修习的人,又能一起闯荡江湖,不像李某孑然一身啊。”
“孑然一身?”林寻舟睨了他一眼,“将军恐怕还没资格说这种话。”
林寻舟的口气吓了李让一跳,李如松为人倨傲,与人交谈向来目中无人,恐怕还没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
但李如松只是问了一声,“哦?”
“将军统率千军万马,怎么是孑然一身呢?”
李如松哈哈一笑,“千军万马不假,李某也视他们为兄弟,只是——缺一知己啊!先生武功盖世,想来也是孤傲之人,等朝鲜事了,不若就留在辽东,我李家奉先生为上宾!”
还没等林寻舟反应,李让心中却是惊起滔天巨浪,辽东李氏本就被朝廷视为军阀,如今竟敢拉拢有着天下第一高手之实的林寻舟,一瞬间,他自赴任以来听过的各种流言碎语一齐涌入心中:
“割据一方。”
“恃才傲物,蔑视朝廷。”
“有不臣之心。”
“拉拢京贵,收拢游侠。”
“欲反!”
他几乎是震惊地盯着李如松,不过好在李如松在等着林寻舟回答,没有察觉,李让也惊觉自己失色,连忙掩饰。
坐在对座的林寻舟倒是将他表情变化一览无余,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是还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林寻舟经常用这个眼神看李让,嘲讽他“遇事慌张”。
“没兴趣。”他干净利落地回绝了李如松。
李如松也没说什么,轻轻用手撑着脑袋,略显遗憾,说道:“先生此番入朝,想来不是助我平乱的。”
“将军掌关宁之军,何须他人相助。”
“那我猜——先生是来找人?”
林寻舟微微眯眼。
李如松还在自言自语,“找谁呢?必然是很重要的人,我想来想去,大概是另一位先生吧。”
“是。”林寻舟坦然,这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朝鲜,甚至他还觉得越多人知道越好——要让天下人知道所谓的北游是个谎言,他就是来戳穿这个谎言的。
“我对舟山先生也很敬佩,也曾想招揽他入辽东。”
“那你可以好好跟他聊聊,毕竟他脾气比我好的多,不会动不动就打人。”
李如松笑了,“看来先生只是来向我讨东西的,不愿意多聊?”
“是。”
“那先生请自便吧,所要良马干粮,明日送上。”
“甚好。”
朝鲜的夜空与大明无异,皆是星光点点,伴月映辉,若不是义州城压抑的气氛、四处巡查的关宁军,倒显得身在大明某座小城一般。
林寻舟,谭如鸣,李让三人踏月而行。
与李让谈话,林寻舟就显得随意多了,嬉笑怒骂一应俱全,全然不似那个外人眼中冷漠的剑仙。
“你这官老爷养气的功夫还没有我好。”
“我是真的吓到的。”李让认真的说道,“我一直觉得那些传闻恐怕不是真的,李如松只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将门子弟,我也不用担心什么他拥兵自立之后如何在辽东与朝廷之间抉择,今天真是陡然惊醒。”
他惨淡的笑笑,“高官厚禄果然不是常人可享的。”
“我说,你就别干了。”谭如鸣劝他,“你回南直隶也比在这里朝不保夕的好啊。”
“得了,你别说了。”林寻舟白了她一眼,“你看我根本就没打算劝他,因为我知道劝了也没有用。”
李让笑笑,“你们明天就走吗?”
“对。”
“为什么一定要走?和大军待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我觉得我在浪费时间,你明白吗?在南直隶的时候,就是因为一直和戚将军在一起而耽误了许久,不然也许我会直接抓住北蒙来问话,这样后面的一切也许都会快很多。”林寻舟显得有些焦虑,“我越来越紧张——这话我只对你们说得出口,我想快一点弄清这一切。”
李让和谭如鸣都万分理解林寻舟的心情,他们又何尝不想知道小师叔到底下落如何呢?
“你们去哪里?”李让问道。
“走小路,去王京的天道院。”
“天道院。”李让喃喃,“朝鲜王京都沦陷了,想必天道院也已经不复存在。”
“那可不一定——我们在边境看到的那几具尸体,上面的剑伤很像北六息所为。”
“北六息?”李让想了好一会,“是那个行刺过院长的?”
“他跑回朝鲜了?!”谭如鸣眼神凛冽,“那就让他为行刺院长而后悔!”
林寻舟连连摇头,“我是想说,倭人侵朝一事,恐怕有天道院暗中相助。”
“不会吧?”二人俱不相信,“天道院无论如何也是朝鲜宗室所设,断不可能相助倭人。”
“如果他们本身就要篡位呢?”林寻舟反问。
“这……”
“不过,天道院到底怎样,我毫不在意,去那里只不过是要找小师叔。”
“我说。”李让忽然看着林寻舟,“你真找到了小师叔,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也许会带着小师叔一起回来,搅得天下大乱。”
“或者我们会回到书院,重新招收学生。”
“又或者——只有我自己回来。”
他是笑着说的,但这笑却十分苦涩。
很多事情,他都早有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