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月明星稀,太湖却是月黑风高,湖风终究是比不过海风,吹不散这浓云。
四下俱黑,真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里是太湖南面的一处小林,平日渺无人烟,自从两府管制之后,这里也成了衙役日常巡逻之所。
然而,从月初起,太湖地区就不断发生衙役夜巡失踪案件,苏州府、湖州府两府联查却一无所获,不过大动干戈倒是让贼人消停了几日,可搜查一停,案件再起。
太湖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贼人必定是从外流窜至此,从地图上看,东面南面都有过衙役失踪,那贼人应该是从东南而来。可东南一线驻扎了数支休整的客军,什么样的人贼人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绕开他们。
苏州府甚至一度怀疑这是客军所为,旋即又否决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不为钱财,也没有尸体,失踪的全是负责夜间巡逻的衙役,前者还未找到,后者又有人失踪。
苏州府已经毫无办法了。
如今两府衙役言及太湖必面色惊恐,无人敢去巡逻,民间已经开始流传太湖水鬼的传说。
两府联名请求客军戒备太湖南岸,所有耗费均由两府出资。
为粮草之事焦头烂额的客军欣然同意,依据地势险要分驻了兵士。
只是他们不知道有衙役失踪一事。
“大人们真是闲得慌啊,大晚上还让我们出来。”一队明军正沿着湖岸巡逻,却都嘻嘻哈哈,心不在焉。
“就是,倭寇远在沿海呢,干嘛让我们来这里巡逻!”
有人出声抱怨,立刻就有数人附和。
“闭嘴!”队首的伍长呵斥了一声,众人纷纷噤声。
路过小林,站岗的士卒冲他们嘻嘻哈哈,“辛苦了,不坐着休息会吗?”
众人互相推搡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这里的守卫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兵带着一个年轻的新兵。他们也和所有的同袍一样不认为这里有什么需要戒备的,所以都很随意地坐在地上。
老兵随手拔了根草放在嘴里嚼着。新兵在边上百无聊赖,绕着小林一圈圈地转悠。
军靴踩在花草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他踩到了什么硬东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去看,只是月光太暗,他只好弯下腰摸索着。
然而刚刚还在这里的硬物却仿佛忽然悄然消失,“奇怪,什么东西?”新兵一边嘟囔一边摸索。
一把短刀在他背后缓缓伸出,刀未配鞘,只是用布缠了几道,这把刀的主人就在新兵背后慢慢解开布条,离刀不过几寸距离的新兵竟然毫无发觉。
噗——短刀入背,准确地插中了心脏。
新兵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有人托住了他的身体,同时有人以暗劲按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发声,他微扭了几下,再无生息。
老兵霍然起身,左手按刀,右手虚握。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从军多年让他对危险有了本能的反应。
他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浓云突散,月光将一个清晰的人影从后映在他的面前。
老兵倏地转身挥刀,却砍了一空,下一秒心口一凉,胸膛已被贯穿。
十几名倭寇陆续从林中走出,他们是刚刚才潜入这里的,身法之隐秘居然无人发觉。
“我们是最后一批了,赶快渡湖与大家汇合。”为首的倭寇一声令下,众倭纷纷滑入水中。
如鱼潜水,悄无声息。
从月初起,应天城已经一片紧张的气氛。
兵部经过分析,认为倭寇内部已被统一,正积蓄力量准备攻打大城。
分散在各地的明军开始聚集到台州、宁波、杭州、嘉兴等大城。应天由于远离倭患,城坚墙高,也分了一部分守军协助地方防守。
即便应天的守军不担心应天,百姓们却开始大量囤积粮食,有钱的富商们则直接携家带眷赶往内地。
百姓们都很紧张。
钱芳比他们还要紧张。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被软禁在了自己府中,四周全是胡宗宪的亲兵,任何人进出都会被严密搜查。
自己被怀疑了。
钱芳面色阴沉地在堂中来回踱步,眼神逐渐狰狞,“胡宗宪……你是找死!”
他转身走进暗室,倒头便拜,哀嚎道:“上官救我!那胡宗宪已经察觉的端倪,派人围了我这宅邸,这样下去,计划必定败露!”
黑衣人缓缓睁开眼睛,冷哼道:“是你行事不周。”
“是是,上官所言极是。不过事已至此,上官再不出手,必使多年经营付之东流。”
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你要我去杀胡宗宪?”
“正是!”钱芳起身,上前一步,“胡宗宪现已掌控整个应天,唯有杀了他,才能重立我的威望。”
“荒谬!胡宗宪乃天子亲命的御史,杀了他,整个大内都会被派过来!”
“那能怎么办!如今南直隶处处戒严,必定是倭人起事了,但我被软禁在此,连和倭人联系都做不到!”
“那是你的事。”
“你!”钱芳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往日繁华的街道上已经一片萧条,商铺接连关门,小摊也不见踪影,来往行人皆是神色匆匆,不时便有带甲兵士巡逻而过。
几名侍卫簇拥着一个中年人拐入巷中。
“兵部的动静太大了,让百姓如此惶恐。”有侍卫感叹道。
“对啊,应天太平多少年了,陡然兴兵,百姓当然惶恐。”
前面的侍卫回头问道,“不过大人,把应天的守军分出去真的没事吗?”
不及中年人回答,立刻就有人插嘴道:“哎呀你担心什么,倭寇离咱们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是吧大人?”
可中年人只是低头沉思,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众人也纷纷闭口不言。
接连拐过七八个路口,众人都快被绕晕时,中年人带他们走到一处旧宅前,敲了敲门。
李让诧异地盯着胡宗宪,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又怎么知道这里的。
“能进去吗?”胡宗宪笑道。
李让赶紧将一行人迎进去。
大堂中,胡宗宪坐在右首,身后站着他的侍卫,李让坐在左首,下方坐着的顾少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杯盏。
李让问道:“胡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呢?”
胡宗宪指了指一旁的顾少言,“我是为这位而来。”
“嗯?”顾少言看向胡宗宪,不明所以,“这位大人,我们好像都没有见过吧?”
“是没有见过,不过我却知道阁下是李主簿身边的一位高手。”
顾少言与李让对望了一眼,放下杯盏,问道:“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胡宗宪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另说道:“想必二位都知道整个南直隶已经戒严了。”
李让点点头,“但听说前线战事颇顺啊?”
“前线的确如此,可根据兵部的分析如今在外的倭寇都只是散兵游勇,大股倭寇则在伺机待发,图谋大城。”
“大城?哪座大城?”
胡宗宪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兵部认为大概是宁波台州这样的,各地分散的明军都已经向这几座城靠拢了,应天也分了一部分兵力出去协防。”
“那很好啊,还有什么问题?”李让不解。
“但是……”胡宗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分兵之后,我收到了戚继光发来的的信函,青连先生——似乎对应天颇有忧虑。”
“林寻舟?”李让和顾少言顿时坐直了身子。
“是的,戚将军提到,青连先生一直担心倭寇突袭应天。”
“这不可能。”顾少言断然道,“应天府戒备何等森严,又是深居内地,倭寇要到达应天要经过重重防线,简直是痴人说梦!”
胡宗宪嗯了一声,又说道:“不过青连先生乃当世高手,眼光不同凡人,他如此担心,我们还是应该小心提防,只可惜城内守军已被派出,如今守军只有一半。”
“所以你暗访城内高手,一旦有事,就借用他们协助城防。”顾少言已经明白了胡宗宪的想法。
“正是!”胡宗宪正色道,“钦命浙江巡按御史胡宗宪,请教先生名讳?”
顾少言看了他一会,淡淡道:“书院弟子,谈何名讳。”
“原来是书院弟子,难怪武功高强!”胡宗宪称赞道,“那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呢?”
见顾少言没答,胡宗宪又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略显尴尬地笑笑,“当然不会让先生白费功夫的,这是一点犒劳。是些碎银。请勿见怪,南直隶的库银大多都拨往前线了。”
顾少言看看碎银,又看看胡宗宪,笑道,“大人来时没见门前一堆破烂吗?那可能是好几万两银子,大人不会以为用十两碎银就能让我效力吧?”
“这钱我们收了!”李让一把抓过碎银。
“嗯?你干什么?”顾少言一脸莫名其妙。
李让沉声道:“大人放心,事关应天百姓安危,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此那就多谢了!”胡宗宪大喜过望,“本官还有多处要去,就不多久留了。”说完,不待顾少言出声,便行礼离去。
“胡大人不认识你吗?”李让奇怪地问道。
顾少言冷哼一声,“我可是第一等的京官,胡宗宪再有本事,也得再过十年才能认识这个位置的人。”他又嗤笑道:“几大箱金银珠宝你不收,区区十两碎银却收下来,搞不懂你。”
“不该收的钱我不会收,该收的钱我也不会推辞。再说了,不是我收,而是我替你收。”李让纠正道,说着把银子推到顾少言面前。
顾少言不明所以,“做什么?”
“你要去协助守城。”
“我为什么要去?”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李让认真地说道,“事关应天百姓安危,我要是会武功我自己就去了。”
顾少言难以理解地摇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倭寇怎么会敢打应天?就算他们敢打,在离应天城五十里外就被斥候发现了。”
“但这是林寻舟说的。”
顾少言沉默了,不断摇头,然后长叹,“好啊——那就看他这次还能不能猜中吧。”
杨府外,胡宗宪带侍卫剥开层层枯叶,挖出已经黯淡无光的珠宝。
“是真货,大人。”侍卫说道。
“都捡起来,典当成银两拨给前线。”
“是!”
自戒严之命下达已有半月,应天府的守军早就想回到往日散漫的生活了,只是苦于胡宗宪的亲兵在此盯梢才不得不一再忍耐。
戒严倭寇?大人们是在说笑呢?
街道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了,城门的守军也没事做,三三两两的和城墙上的弟兄扯话。
离的远的守军没得人说话,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远方发呆。
大人们真是荒谬啊,居然以为会有倭寇敢打应天,他拍了拍身旁黑黝的火炮,心想倭寇就算敢来也扛不住这玩意一炮啊。
这样想着他又笑了,视野的尽头,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不禁摇头,自己真是想倭寇想魔怔了,幻影都出来了。
然而这个幻影却越来越清晰,不是守军的眼力见长,而是幻影越来越近,他的速度极快,数息之间,竟越过近一里地。
胡发、长刀、木屐——倭寇。
守军张大了嘴巴看着前方。
他愣了一会,还是好久?
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出了一句:“倭寇!!”
所有人都惊呆了!
所幸守军平日虽然骄横,但训教并未落下,电光火石之间,门卒飞奔进城,反手重重地推上大门。
砰——倭寇被将将拦住。
倭寇怪叫一声,就那样直直地踩着城墙而上,长刀一闪,劈开守军,踏上城墙。
杀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