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转到一天之前,戚家军正按兵部之命赶往杭州。
谭如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林寻舟则与戚继光并骑在军中。
“你就让一个姑娘跟在我们后面步行?”戚继光问他。
“好像是不太好,不过军令如山,说不得有女子随行就不得有。”
“我是说你可以下马和她一起走。”
“那还是算了。”林寻舟躺在马背上,抽出地图盖在脸上遮阳。
“先生其实也不必担心,前几日我已经写信给胡大人说明了此事,相信大人会有所提防的。”
林寻舟嗯了一声,仍旧是盖着地图。
前军一阵扰乱,戚继光勒马按剑,周围士兵也纷纷戒备。
很快,前军来报,“将军,从山上滚下一个官服男子。”
林寻舟坐起身子,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去看看。”
这是一个穿着八品黄鹂服的中年男子,身上满是污渍,正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士兵递给他的干粮。
戚继光走上前去,“你是何人?”
男子用力咽下一大口干粮,喘息道:“下官是湖州府经历赵真,奉知府之命联络临近州县。”
“湖州?你们要联络什么?你们的斥候呢?”
赵真摇头,“前日,我们收到倭寇战书,他们扬言要攻打湖州,我们向应天报告,派出去的斥候却无一回来,想必是都死了,知府没办法才让城里的文官来向附近州县求援。”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林寻舟刷地抖开地图,递给戚继光,“倭寇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他们已经在东门外列阵了!”赵真一把抱住戚继光,“大人,救救湖州!”
戚继光将他扶起来,“我们会的,你先告诉我他们来了多少人?”
“近千人。”
“不可能!上千倭寇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接近湖州?东面的州县难道没有警觉吗?还有沿途的驻军呢?”
“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啊!”
“不妙。”林寻舟看向戚继光,“北去的斥候无一生还,说明倭寇已经渗透到了北边,那么这些倭寇的目的是什么呢?”
戚继光悚然一惊,“应天!”
“但应天和湖州有什么关系?”
戚继光仔细审视着地图,“将军抽车,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打应天与湖州,如果周围援军去救援应天他们就会打下湖州,并接应从应天撤退的倭寇;如果援军救援湖州,就会被他们死死拖在这里,那时候应天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我去应天,你去湖州。”林寻舟当机立断,转身就准备走。
“你一个人行吗?”
“放心,不过是七十二人。”
戚继光这次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想必又是什么书上,他忽然拉住林寻舟,“把那姑娘也带着!”
“让她跟着你们。”
“她是在乱军之中安全还是跟着你安全?”
林寻舟一愣,朝后面喊了一声,“谭如鸣!上马!”
谭如鸣本就在垫着脚打量着前军的动静,听见林寻舟喊她不由得一怔,接着林寻舟便骑马到了面前。
“我……和你骑一匹马?”
“那我骑马,你在后面跑。”
谭如鸣二话不说就跳了上来。
湖州城东的旷野上,岛田三郎洋洋自得地看着部下列阵,一把把火铳从马车上卸下,一门门火炮对准了湖州的城墙。
城墙上明军可怜的几门火炮在它们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钱公公真是一个好人啊。”申不时感慨道,“没有他,我们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火炮,明军也不可能如此寒酸。”
“看起来申君是对打下湖州成竹在胸了。”
申不时摇摇头,“这倒不是,只不过无论明军救援哪里对我们都是有利的。”
“不过,我们真的需要湖州吗?”
“当然不是,故作姿态罢了。”
“那如果我们把湖州打下来了呢?”
“那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再扬长而去。反正,你也不在乎那些高手的生死吧?”
“还是申君看得透啊!”岛田三郎哈哈大笑,“我只想图个安稳,安度余生罢了。”
官道上,林寻舟正在策马狂奔,颠簸得谭如鸣几乎要掉下来——她只稍微抓住了林寻舟的一片一角。
“所以,你就断定有七十二个倭寇会打应天吗?”
“你不信也行!”林寻舟大声喊道,风把他的声音都吹小了。
劲风扑面而来,林寻舟鬓边的几缕散发被吹得向后荡漾,谭如鸣轻轻用手夹住一根,“我相信啊,你以前就喜欢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不都应验了。”
林寻舟哼了一声,语调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你知道就好!”
谭如鸣悄悄捉住了林寻舟的另一片衣角,嗔怒道:“你慢点!是想把我扔下去吗?”
“还慢点!我巴不得飞到应天!”
一声长嘶,林寻舟猛地勒马,谭如鸣一把抓住林寻舟的肩膀才没被摔下去,“你做什么!”
官道上站着一个人,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谭如鸣从后面探出头来,欣喜地喊道:“归先生!”
正是归有灯,他还是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长衫,只是脸上多了许多愁苦。
“正好!”林寻舟拍了拍谭如鸣,“你下来,我跟归先生一起去应天。”
“什么!?”谭如鸣甚是恼火,“看不起我吗?”
“就是这个意思。”说着,林寻舟就拽着谭如鸣一起下马,往归有灯那里走。
归有灯却摇了摇头,“二位如此关头还能相互打闹,是很好的事,只是归某不能去应天了。”
“嗯?为什么?”
“不只我不能去,二位也不能去了。”
“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会拦住你们。”他亮出剑鞘。
“归先生!”谭如鸣惊诧不已。
林寻舟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拦我们?”
归有灯非常愧疚地看着他们,缓缓点头,“是。”
“理由?”
“我……青连先生还记得我曾怀念过以前的江湖吗?”归有灯惨笑道,“可能不记得了吧,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正义的大侠,却吃了很多苦,人老了,热血也凉了,在我准备安心当个教习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我。”
“他知道我的过往,向我诉说了他的计划,他要做的和我一样——不让官府肆意欺压百姓。我想了很久,痛苦了很久,最后觉得……他说的对。”
“哪怕勾结倭寇,屠杀百姓?”谭如鸣冷眼看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归有灯低声说道,“我不喜欢看到朝廷横行霸道,所有正义之士谄媚如狗,我想要一个干净的江湖,人人都敢为弱者发声,官府不再高高在上,而是听命于百姓,就像舟山先生描绘的那样。”
“你敢提小师叔!”谭如鸣厉声喝道。
归有灯低下头,不再辩解。
林寻舟静静听完了归有灯的话,他所说的和没说的林寻舟都能理解,发自肺腑地理解,他不像小师叔吗?不像自己吗?
“告诉你个秘密。”林寻舟轻声说道,“你现在做的事,小师叔也想过。”
谭如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但是他没有做,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觉得不对。”
就因为他觉得不对,所以没有这么做。
国、族、天下、道义,全都包括在一句话中,无需多言。
归有灯长叹一声,几欲垂泪,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吾辈莫之能及啊。”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归有灯坚定地摇头,“我曾为理想中的江湖奋斗过两次,如今垂垂老矣,让我再拼一次吧,就当我走火入魔。”
林寻舟点点头,“成全你。”
然后,翻身,上马,对谭如鸣说道,“拦住他,我去应天。”便策马缓行。
马蹄哒哒,明明二人只是相隔几步路,谭如鸣却仿佛听了好久的马蹄声。
最终,谁也没有拔剑。
归有灯一直目送到林寻舟消失在官道尽头才转过身来,“谭教习,请赐教。”
倭刀剖开明军的胸膛,带出长长的血渍,那明军发出极惨的叫声。
“啊!!!”
刀身霍地拔出,又捅进另一人的胸膛,后者立扑。
整个南城已化为修罗场,明军手持长枪火铳艰难与厉鬼搏杀。
戒备南门的神机营本就贴近城墙,倭寇自城墙跃下,一刀便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猝不及防。
隔得稍远的士兵虽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毕竟和倭寇隔得太近了,火铳威力虽大,奈何每次只能一发,装填的时间太长了,不能列阵,就只会被逐个击破。
大多数人连第二次装填的时间都没有。
倭刀太快。
剑影掠过,一息之后,剑气呼啸而至。
顾少言持剑而立,直面数倭寇。
数把倭刀轻震,残影阵阵,从四面八方向顾少言汇聚而来,难分真假。
刀风掠过,再回首,竟已变为残影。
叠影重重,在接近的一瞬间又化为真刀。
顾少言从城门一路退到前街,终于拉开了距离,而后,一剑挑起,气走龙蛇,与林寻舟在书院所用同出一辙。
速度之快,面前倭寇不及反应,纷纷被卷入空中,唯有最后一名倭寇来得及横刀抵挡,却被剑气震得吐血不止,当场昏死。
明军一阵欢呼,气势如虹,竟将倭寇生生逼退!
城头,北六息拍拍松浦隆信的肩膀,“去杀了他吧。”
杀气从天而降,惊得顾少言从原地跳开——这个倭寇绝不一般。
松浦隆信架起倭刀,面无表情地盯着顾少言,灯火骤暗,夜色如墨。
长剑破风而来,与倭刀相撞,一丈之内,尘土飞扬,灯火俱灭。
霎时漆黑一片,唯有刀剑相拼之音不绝于耳。
后方明军连射火箭,短暂阻挡倭寇前行,同时照亮战场。
顾少言半跪在地上,手捂胸膛,口中血流如注。
明军一片哗然。
松浦隆信高高举刀,“受死。”
刹那间,有白虹掠空,亮如白昼。
所有人怔在原地,只听城外马蹄阵阵,一声长嘶,有人飞身上楼,破空而下。
剑风呼啸而至,惊雷后起。
松浦隆信硬被逼退数丈,双足、刀身在地上划出三道长痕才勉强站立。
剑气穿过火把,反转回来将灯火一一点亮。
一袭青衣立于城门之下,手中长剑青气缭绕,四周倭寇如芒刺在背纷纷后退。
正是林寻舟。
顾少言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四周明军也是目瞪口呆,这个人的画像在城门上挂了三年,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想到平日自己张口闭口要将其绳之以法的对象竟然如此厉害。
北六息站在城头,他在林寻舟递出那一剑白虹的时候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俯身贴着城墙,这才没有被后来那雷霆一剑的剑风所伤。
他小心打量着林寻舟,表情逐渐凝重,似乎……很不妙啊。
松浦隆信死死盯着林寻舟,握紧刀柄,身体逐渐放松到极致,突然发力——宛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
四周倭寇随并起。
四方退路都被封死,但也仅仅是四方——林寻舟扭身转剑,高高跳起,无形剑气笼罩了全身,一丈之内,剑气激荡。
就像顾少言所做的那样,只不过其威力远非顾少言可比:剑气轻易贯穿了倭寇的刀身、衣服、皮肤、内脏,再穿胸而过。
众倭当即毙命,林寻舟才飘然落下,而后,速度极快的松浦隆信才冲到他的面前,互对一招。
砰——地面下陷一尺,松浦隆信七窍流血,仍是死死盯着林寻舟。
“真是拼命。”林寻舟感叹道,接着,收力,撤剑。
松浦隆信颓然倒地,了无生息。
众倭立刻逃上城墙。
林寻舟只是站在原地,身旁却有青气浮现,剑指苍穹,刹那间,剑气直冲云霄,化作青光坠下,宛如星辰坠落,天地暗淡,唯见青光。
顾少言呆呆地望着轰然坍塌的城头,口中喃喃:“浩然剑……”
嘉靖六年十一月,林寻舟再斩城楼。
南北二京,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