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孤啸,人间逆旅。
人们宁愿跋涉千里,奔一场风云际会,哪怕人们都知道,最后不过又是各自离去,但是就因为有过这样的疯狂和荒唐,才会被写成世间难得的潇洒和风流。
就像现在的江湖上,只有一件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世人都关注这一件事。
醉梦楼的花魁。
只此一事,江湖上总是被声色张扬、津津乐道地欢愉表达,不像它事被人们习惯了掩盖本***盖弥彰。
…
舒千里带着段凌霄和拓跋忍冬,终于在花魁亮相的前一日赶到醉梦楼。
“这楼建的真不错。”舒千里驻足眺望醉梦楼,不由地发出感慨。
“我倒是觉得还是雍州的主阁气派,如果不是被人不由分说地一把火烧了的话。”段凌霄不屑地评价,没有跟随舒千里一样仰望高处。
“阁主,我们到得这样晚,上津城外方圆十里都没有像样的客栈可以住了。”跑了一头大汗的拓跋忍冬凑近舒千里说道。
“那就住这醉梦楼里呗,何必舍近求远。”舒千里说。
“周围都没有地方住,这正地儿能有?”拓跋忍冬撇撇嘴抱怨道。
“说不定专门给咱们留了。”段凌霄插嘴道。
“你说……你说天初青会给我们专门留房间?”拓跋忍冬吃惊地问。
“为什么不呢?”舒千里笑了笑。
“那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拓跋忍冬追问着。
“不然人家能是江湖第一公子么。”段凌霄说完笑了两声,故意说给舒千里听的。
舒千里咳嗽了一声,又白了段凌霄一眼,随即带着他的两位大护法信步走进了醉梦楼。
盈门者迅速迎上,恭维道:“三位贵客里面请,我家公子已为三位准备好了上等的厢房。”
拓跋忍冬睁大了眼睛看向段凌霄,满眼的不可置信。
“多谢,烦请引路。”舒千里客气说道。
“醉梦楼三十三层只有东西南北四面各一间,三位的厢房正是东、西、北三间。醉梦楼高,小的体力不支也却还有其他差事,就烦请贵客自行上楼了。”话音刚落,未等人问,便以极快的速度忙不迭地离开了。等拓跋忍冬反过闷儿的时候,一层偌大的门庭和拥挤人群中已经难寻那个小小的背影了。
“什么?要我们自己爬?这么高要爬到什么时候?”拓跋忍冬在醉梦楼里昂头望着高不见顶的台阶,仿若是这醉梦楼里开的天井。
“你动动你那个脑子行么,这不是明摆着嘛,天初青想要看咱家阁主大人超绝天下的轻功。”段凌霄环臂在胸前解释道。
“也是,安排在那么高,轻功不好的人且得爬个半天呢。”拓跋忍冬恍然大悟道。
“听说醉梦楼二十层以上,没有楼梯。”舒千里负手仰头,直接说道。
“居然没有楼梯,那怎么到了二十层也要施展轻功的。”段凌霄说着左手轻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上呗,想看就看,本阁主又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邪门功夫,上它十三层是上,上三十三层也是上,都没区别。只要他天初青不要咱们房钱,就给我踏实住下。”舒千里霸气说道。
说完,舒千里骤然运起内力,御风而起,隐逸身姿,灵幻步位,逐一轻点栏沿,转瞬而上,渐次消失在低处众人眼中。
随即,段凌霄和拓跋忍冬二人,也提起内力,轻功跃起,追了上去,虽然和舒千里的千里飞有云泥之别,但他二人的轻功功法也是绝佳的。
路尘阁三人直接从醉梦楼拥挤非常的迎厅轻功而上,并没有在意他们身在之处是一个人满为患、人头攒动的是非之地。
“好俊的轻功。”
“怕是能赶上天下第一轻功千里飞仙了。”
“我看那就是千里飞仙了。”
“什么千里飞仙,我猜那人定是路尘阁阁主,他的绝世轻功,千里飞。”
“路尘阁阁主?不是瘸子么?”
“听说已经被西潭医治好了。”
“西潭?那不是他的亲家么?”
“亲什么家,我听说啊,西潭送嫁的女儿路尘阁根本没要。”
“什么?”
“那人,到底是不是路尘阁阁主呀?”
“大家猜是,我看八成就是了吧。”
“………”
…
远在醉梦楼最高层的灯火晦暗处,墨深如渊的眼眸紧紧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人影,发光的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好一个千里飞仙,终于看到了。噢,不对,忘了他精进了功法、改了名字,叫……千里飞。”天初青感叹道。
“你这楼奇奇怪怪,该不是就为了看他的轻功吧。”万俟楠孑在天初青不远处依着立柱懒懒地说着。然后,她探头看向楼下,舒千里的身形映入眼眸,身体不由地抖了一下。只是,她转念一想,舒千里他们又不知她在这楼里,只是来看花魁,又觉得十分气恼,不再探看。
“自然不是只为他,但,也算为他。”天初青说着外人难懂的话,这些话他一般不会说,但因为她在,他什么都想说一说。
“算为他?算什么算,你还不赶紧给我易容。”万俟楠孑还沉浸在刚刚的恼火中,十分不悦地嘟囔道。
“这就来了,我的大小姐。”天初青深邃又尖锐的目光,转瞬温柔。
“呸,要不是帮莫襄,你以为我想你给我易容。”万俟楠孑跺脚抱怨道。
“是我的荣幸。”天初青微笑着。
红檵守在天初青和万俟楠孑的丈余开外,默而不语,不知喜怒。
身外楼天初青,最擅易容。
他所做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他所画的眉眼鼻唇美如仙娥。没人知道醉梦楼里哪些花魁的面容是真,哪些又是他易容或者找人易容假扮的。
就像江湖传言,这位江湖第一公子天初青的容貌也是千变万化,很多人所见都非同一张脸,皆是他易容所扮,有人说他俊美如女子,没有一个花魁可媲美,也有人说他天生丑陋,才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世间大都认为是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容貌的。
…
醉梦楼花魁,已五年未出。
所以这五载所备,定是人间绝色。
正因世人都这么认为。
所以此番奔赴醉梦楼的几乎括尽了大半个江湖的人,还有各世家豪客,以及天下诸国的亲贵和使者们。
只为一睹芳泽。
‘上津城,醉梦楼。亥时到,花魁出。念旧尘,幻浮生。世间颜,尽失色。’
人们早就耳熟能详的街边儿歌。
醉梦楼的花魁,亥时才会出。
彼时,夜色正浓,人意正乱。
戌时未尽,人山人海的醉梦楼,早已酒熏得乌烟瘴气、灯火照得恍如白昼。
这里有着人们所有欲望的倾诉。
…
无数妩媚妖娆的女人,萌唤欲念;足以改变人生的赌局,成全贪念;能够称霸江湖的神兵,染指名望;聚尽天下权贵的机遇,放任惫懒……
也有温柔多情的可人儿,甘为一心人殉情,沉沦痴迷;也有满面彷徨的失意人,迁怒老天投非富贵、生不逢时,尽情嗔怪;也有满面春风的幸盛者,怀着九死不悔的信念,初衷坚守;也有无欲无求的得道者,万物皆空的背后何尝不是另一份,偏执……
酒水、茶水、雨水、泪水、汗水、血水、清水……当它们都混在一起,什么都不是,只是水。
这么多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胖瘦美丑……聚在一起,不是任何一众,只是人。
“花魁再美也是人,人该有的她也不会少。”
“可人们就是喜欢美丽的东西。”
“所以,美丽总被人觊觎,美丽的人身边总是有更多的险恶。”
“这样才有话本里那么多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然而人们只是知道英雄救下了美女,却没能知道那个美丽的女人之后和她的英雄是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还是延续着她的不幸。”
“所以,你怕了吗?”
“这张脸这么好看,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不是世间最好看。这世间的人和事呀,一旦有了比较,就有了计较。有了计较和输赢,自然就有了勇气和胆怯。但不论是勇气还是胆怯,它都是害怕呀。”
“不过是演一回花魁,这点阵仗还吓不到本小姐。”万俟楠孑嘴上说着,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
“你替莫襄怕,因为你的表现直接影响了她今后的人生。”天初青微笑说着。
“什么话,那莫襄应该比我更怕。”万俟楠孑不服道。
“你看她怕么?”天初青问万俟楠孑。
万俟楠孑白了天初青一眼,转头看向莫襄,问道:“莫襄,你怕么?”
“小姐,我不怕。”莫襄答道。
“她不怕,是因为她已认命了。而你,从来都不肯认。”天初青抢在万俟楠孑反驳之前补充道。
万俟楠孑听完,反而心中一阵百味杂陈,盯住了莫襄:“莫襄你……”
“小姐,别说了,亥时到了,我们该出场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多年了,而下一刻怕是我这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刻了。小姐,你该为我心愿达成而高兴呀。”莫襄愉悦着说道。
万俟楠孑此刻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张倾城倾国的面容,多年的训练已磨出沉稳傲人的气质,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了。
“莫襄,终于,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此生怕莫能再有机会襄助你了。”万俟楠孑最后的低语,早已飘浮在莫襄彩衣霓裳飞舞后的空中。
…
天初青为这次花魁设计了别开生面的出场。
众人沉醉迷乱之际,空落天女。
如梦的镜像,似星空、似花海、似迷雾、似碧落。
致幻的香气,沉醉、眩目、晕迷、重叠。
丝软的玉肌,忽远忽近、如触如离、若有若无。
娉婷的身姿旋转着、飞纵着、舞动着。
绝美的容颜,宛若九天神女。
无处不完美。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醉梦楼突然安静了,就连乐声也变得稀薄。
无数颗心,震动不已。
每个人眼前皆有幻想,就像没有人真的看出来,他们眼前的其实有两个一模一样花魁。
这种让人恍如沉迷的感觉,真实为幻觉的迷惑,才是摄心最高的法术。
交替迭出的花魁,就连暗处的天初青也默默点头,分不清哪个才是莫襄,哪个又是万俟楠孑。
…
万俟楠孑按着天初青的安排与莫襄共舞着。
突然感觉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一个回眸,瞳孔收缩。
她看到了舒千里。
舒千里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无论她与莫襄如何变换。
万俟楠孑对舒千里贪慕花魁十分不悦,但嘴角却微微勾起,她想到了一个好玩法。
万俟楠孑忽然改变了和莫襄一起从高而下的方向,转而摆起裙袖一圈一圈撩动每一层的客人,反身向上运功舞去。
最高处的红檵惊吓不已,而天初青的眼睛眯起,仿佛早有准备。
“阿檵,幻香加重,示意莫襄到二十层后立即返回。”
“是。”天初青说罢,红檵便运功纵着无数致幻的香气从顶倾下。
一时间,醉梦楼内的景象,更加炫彩迷人。
万俟楠孑此时已飞至三十三层,舒千里的近前,只是她舞弄的衣摆,被一只看似羸弱的手轻轻一拽,翩然飘落。
天初青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万俟楠孑,却也不知哪个眨眼的刹那,她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种感觉就像醉梦楼里他早已闻惯的致幻迷香,这次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一样。
他的感觉没有错,就在莫襄翩然登楼之前,他身后的红檵便早他一刻仰身后倒了下去。
只是醉梦楼下的各种呼喊和口哨之声太大,将花魁远去之外的声音全数遮盖。
楼下宾客的欢庆大宴,正式开席,以及期盼着花魁二度降临。
万俟楠孑被一股不似人力的内劲拖拽,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跌落在床榻之上。
帐幕之下,一片黑暗。
“好久不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惑乱在她耳畔。
“舒千里!”万俟楠孑震诧惊呼,“你怎么……”
没等万俟楠孑再说完话,她的唇便感到微微凉意,只是之后,双唇交缠下,都是如火的炽热。
…
翌日,清晨。
万俟楠孑慢慢睁开眼,浑身酸软。
迷迷瞪瞪地坐起,张望四周,是自己的房间。
正欲起身,才突然意识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骤然回神。
屋内只她一人,哪里还有舒千里的影子。
带她揉眼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易容后花魁的模样,心里气急不已。
匆匆准备离去时,突发现桌上放着一个不小的锦袋,打开一开,是一大袋赤足黄金。
万俟楠孑正在怒火中烧之时,发现锦袋下还压了一页信笺,上面写了六个字。
‘一人一次,扯平。’
“舒千里!”万俟楠孑低声怒吼。那页信笺在她青筋暴起的手中攥成了粉末,那袋黄金也被她愤而从窗口扔出。
万俟楠孑发泄之后,不断用手轻拍自己的胸口,好让自己舒心以至于没那么暴躁和生气。
正当这时,眼下乌青一片的天初青破门而入,倒是吓了万俟楠孑一跳。
“你干什么!想吓死我啊!”万俟楠孑惊呼。
“你……昨晚,你没事吧?”天初青急切万分。
“当然没事,你怎么了?”万俟楠孑问。
“我和红檵昨晚被迷晕了。”天初青有些羞于承认道。
“什么?你们自己的幻香把自己迷晕了?哈哈!”万俟楠孑听到此,甚觉有趣,不由地笑出了声。
“应当不是,是有人故意的。”
“故意的?那莫襄呢?”万俟楠孑急忙询问。
“她没事。我只担心你。”
“我没事,就是,没你来给我卸了这张脸,我睡得有些累。”
“那我这就给你盈面。”
“赶紧的,你弄好,我补一觉。”
“补什么补,你不帮莫襄筛选下嫁之人了吗?我收到的请婚书都要堆到一层高了。”天初青提醒道。
“哦!对,这是大事。那还洗什么脸,我这就去找莫襄商量。”万俟楠孑说罢急忙向门外跑去。
天初青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向几乎目不可见的远处,那里仿佛有三个已经远小的人影。
“很快,我们还会再见的。”
…
此时此刻,醉梦楼下,纸醉金迷、不分昼夜的销金场,一双眼睛正看着这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