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日初照,人影长。
连霞楼最高层。
“裘飞盈,我找你。”
“千疆兄,那可巧了,千珊还在睡着,我早起练功,现在也正好有空。”裘飞盈笑脸相迎。
“我要单独和你聊聊,请你清开手下的人。”苏千疆毫不客气地要求道。
“楼主?”裘飞盈身后的舒卷担忧地请示问道。
“都退下吧。”裘飞盈给了舒卷一个‘无妨’的眼神,随即挥了挥手,遣散了连霞楼众人。
裘飞盈下令后,舒卷示意连霞楼正准备向裘飞盈请示任务的连霞楼门徒全都下楼待命。
只是连霞楼众人离去时,几句低声的议论飘进了苏千疆的耳朵里。
“这苏千疆莫不是要来和楼主动手吧?”
“不会吧?”
“可是副楼主不在呀。”
“苏千疆原先就打不过咱们楼主,怕什么,都走开吧。”
“也是,楼主武功高强,要咱们瞎操什么心。”
“……”
“……”
苏千疆听见连霞楼弟子间的小声嘀咕,他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狼狈,反观裘飞盈也是觉得自己御下不利面上无光,一时间气氛降到冰点。
但待到众人离去,只剩下苏、裘二人之时,还是裘飞盈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
“千疆兄,不要听手下那些糊涂蛋说的那起子胡话。”裘飞盈客气地赔礼道。
“裘飞盈,我告诉你,我妹妹永远都不会背叛路尘阁的。”苏千疆并没有接受裘飞盈的好意,直抒来意。
“千疆兄这是哪里话,又不是卖身效忠何该有背叛一说。”裘飞盈替苏千珊反驳道。
“你知道千珊不愿走,但我也绝不可能留下,既然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千珊的真实身份。”
“什么真实身份?”裘飞盈意料之外地微微蹙眉。
“这本是我们路尘阁的秘密,但如今,我也只能告诉你,因为你和千珊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什么秘密?”裘飞盈有些惶恐。
裘飞盈发现,他和苏千疆的对话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进行。苏千疆的每一句话,都完完全全地带走了他全部的思绪。
“裘飞盈,你听好,我和千珊并不是孤儿,我们有父有母。”
“什么?你们的父母是谁?”此时,裘飞盈心下一惊,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好的预感。
“我和千珊,正是阁主大人的一双儿女。”苏千疆压低了声音,故意凑向裘飞盈且说得很慢很慢。
“你,说什么?!”裘飞盈震在原地,一脸惊诧、瞳孔放大,久久不能恢复。
“我和妹妹苏千珊正是路尘阁主的亲生骨肉!听清楚了吗?”苏千疆强势重复道。
裘飞盈还是没能接受苏千疆所说的身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裘飞盈,你也不用脑子想想,若我和千珊不是阁主的儿女,千珊会知道少阁主佩剑的秘密吗?那可是连几位大护法都不清楚的事情。如果千珊不是,为什么像日落镖这么珍贵无比又隐秘厉害的绝世武功,偏偏只传授给了籍籍无名的千珊呢?要知道我们路尘阁可不缺根骨极佳的各路高手啊。日落镖和千变万化那可都是能称霸武林的绝世暗器。再看我的武学造诣和在路尘阁的地位殊荣,就更不必多说了吧。我和千珊有那么多超于路尘阁普通弟子的待遇,你就当真没想到此间缘由吗?”
“千珊既是舒空长的儿女,为何还派给她来刺杀我,执行这种危险的任务?”反应了很久的裘飞盈,还是提出了质疑。
“危险吗?不危险啊,美人计从古至今屡试不爽,更何况她有日落镖傍身,就算你武功精进再厉害,她也足以自保。现在反水,可能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吧,为了更好的收服你连霞楼。等你一死,连霞楼就会成为路尘阁的一部分。她是阁主的女儿,她永远不可能背叛路尘阁。”苏千疆说得肯定,不容置疑。
“我不信。”裘飞盈不住地摇头。
“当年呀,就是一个批命,说阁主大人儿女缘浅,只能有一个孩子,若是认下我和妹妹必然早夭,才有了收养一说。”苏千疆按照来之前三护法展夕颜的说辞解释道。
裘飞盈虽然还在摇头失神,但听得很仔细,生怕错落了什么不合理的细节。
“裘飞盈,你处处针对路尘阁,想必也了解路尘阁许多吧。不过就算不多,至少也能知道我们路尘阁的志愿吧。你看我们俩的名字,连起来可是‘江山’呀,你不会不知道我们路尘阁志不在江湖吧。”
裘飞盈听到此,倒吸了一口气,不禁后退一步,‘疆’和‘珊’正是江山的谐音。
“你这连霞楼早晚都是我们路尘阁的,待我以后接手了路尘阁,没准这连霞楼就是父亲大人给千珊准备的嫁妆呢。连霞楼,连霞楼,‘路尘高出树,山火远连霞’,还得谢谢你帮我们取的好名字呢,哈哈。”苏千疆说完笑了两声来掩饰他撒谎的心虚,但在裘飞盈听来,却是狂悖无比的笑声。
“我……我还是不信!千珊……千珊她知道吗?”
“你觉得呢?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可以去问问她。”苏千疆说完,背着手转身下楼了。
伏笔已埋好,苏千疆有恃无恐。
按照苏千疆的最初的预想,裘飞盈定会和妹妹苏千珊决裂,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带着伤心欲绝的妹妹返回路尘阁了。
今后的几年里,他会作为一个贴心的好哥哥时时安慰苏千珊,时机合适的时候再为小妹寻一个好归宿,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苏千疆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他的妹妹苏千珊来找他一起离开连霞楼。
…
另一边,裘飞盈火急火燎地跑回卧房,当面质问起苏千珊。
“千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舒空长的女儿?”
“什么?阁主大人?这分明是造谣,你听谁说的?”苏千珊惊讶之余也难免愠怒。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说的造谣,可是你哥哥亲口告诉我的。”裘飞盈死死盯住苏千珊,誓要弄清真相。
“可,可……我们,姓苏啊?”苏千珊言语慌乱。
“苏,和舒,其实也没多大的区别吧。况且,那本就是之前飞天老人为舒空长算的命数,说他儿女命薄,一生注定克妻子儿女,当时舒空长不信,不久便克死了妻子,后来只好相信,将你们改姓,变为收养。”裘飞盈将苏千疆的话细细思虑,加之事前对路尘阁多方位的了解,总结说道。“怎么会?从来没听师父提过。”苏千珊不停地摇着头。
“到底是你不知情,还是你其实已经知晓,只是刻意隐瞒呢?”裘飞盈面露不悦,严肃责问道。
“我这一年来怎么对你和你的连霞楼的?我传回路尘阁的消息也都一一由你过目。我为何要隐瞒你?”苏千珊奋力地解释着。
“为了真正地取得我的信任。”
“裘飞盈,你现在居然不相信我了?”“我也很想毫无顾忌的相信你。可是你这样的身份和摆在我面前这样的真相,我不知道如何骗自己了,你能好好地解释给我,让我相信吗?”裘飞盈有些无奈,神色憔悴、恍然惨淡。
“我,没有解释。”苏千珊想了想,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也就是说,你并不否认舒空长是你父亲的事情?”
“我也需要知道真相。”
“那真相,就可能是真的。”
“没可能。”
“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千珊你想想看,若不是,你哥哥会这么坚决的单枪匹马来连霞楼寻你吗?要知道我和他本有过节,连霞楼还和路尘阁势不两立,他何必让自己陷入险境。若不是,为何你们兄妹的名字连起来就是‘江山’呢,你不是也说过路尘阁志不仅在江湖吗,难道还不算最好的印证吗?”
苏千珊苦笑着看着裘飞盈,只有不停地摇着头。
即便她能感觉出裘飞盈复述苏千疆的说辞一定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但是最让她心里慌乱的还是裘飞盈的态度,以致于她此刻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什么也都顾及不到、还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毕竟,裘飞盈所转述的事情,她此时也十分地想知道真相。
裘飞盈还在不断地质问她,苏千珊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天旋地转,她和裘飞盈之间所有的美好记忆在瞬间崩塌。
此刻已经恼怒失望的苏千珊,鬼使神差地一大步向裘飞盈,一把拔出他身侧的飞盈剑,又反手将剑柄递给了裘飞盈。
裘飞盈下意识地防御,伸手握住了苏千珊送到近前的剑柄。
看到裘飞盈的戒备,苏千珊绝望至极,冷笑一声,是讽刺也是自嘲。
“飞盈,我不想多说,剑就在你手里,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杀了我,但我苏千珊对天发誓,我没有骗过你。”苏千珊双目已红润,坚决又肯定地说道。“没有吗?从你进我连霞楼第一日起,你就骗了我一年多,这样的誓言何必发。”裘飞盈嗤之以鼻。
“裘飞盈,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算曲解吗?你的对天发誓只敢承诺没有欺骗我,却不敢说不曾隐瞒我吧?”裘飞盈气急败坏地反问争吵道。
“随你怎么说,我苏千珊问心无愧。”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确不知情。但你也不能否认,你极有可能是舒空长的女儿吧,你要知道你哥哥就在下面等着我们随时下楼对峙,然后带你离开呢!”
“飞盈,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当真不愿相信我了吗?”
“我现在脑子也乱得很,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千珊,我心里是想相信你的,可是……”裘飞盈的内心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不断地折磨他、左右着他的选择。
“飞盈,如果问了哥哥,我真的就是阁主大人的孩子,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甚至会杀了我?”
“我也不知道……”裘飞盈垂下了眼,不敢再看苏千珊的眼睛。
“那如果不是呢?我们还能回到之前吗?”苏千珊语气柔软,似是恳求地问着。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什么该相信,什么该怀疑……”
“无论真相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对不对,飞盈?”苏千珊的神情,从绝望变成了苍白。
“千珊,我不知道,路尘阁那么多弟子,为什么舒空长会同意独独传授你日落镖,那可是称霸武林的绝学?你当时就没有怀疑过吗?”裘飞盈还挣扎在是非真假之中,难以说服自己。
“因为,我从小就特别想知道日落镖的故事呀。”苏千珊想也没想直接回答,只是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真实’的说法,在外人听来是多么的荒诞且无力。
“呵,想知道日落镖消息的人江湖上多了去了。多少人豁出性命地在找,就你那么幸运,舒空长知道你打听就同意传给你了?”裘飞盈听到苏千珊所说,就像听到一个拙劣的谎言。
“所以,你心里其实已经认定了对吗?既然你已经对我的身世盖棺定论,那何必还来找我问这么多。”
“我想知道真相!”
“现在真相到底如何还重要吗?”
“重要!”
“飞盈,既然你心里已经认定了,我说什么也是枉然。我只想问你,我,苏千珊是不是阁主大人的孩子就那么重要?能重要过我们的感情?”苏千珊哭了,从前冷绝的女杀手,从未想到她会为了向别人解释真相而崩溃痛哭。
“……”裘飞盈没有回答。
然而不回答,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默认。
过了良久,苏千珊苦到无望才缓缓说道:“好,飞盈,我知道了。”
苏千珊说完之后,日落镖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下垂右臂的袖口里。
一年的朝夕相对,裘飞盈对苏千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哪怕是一颦一笑、一呼一吸。
只苏千珊这一动作,裘飞盈下意识就有了警觉反应。
苏千珊右臂抬起。却只抚了一下额前的发丝。
然后,苏千珊还是那么站在原地,只是,飞盈剑,此时已经插入了她的胸口。
鲜血顺着飞赢剑‘嘀嗒、嘀嗒’坠落地面,回荡在空荡荡的连霞第一楼。
日落镖却还攥在苏千珊的右手里,没有丝毫掷出的意思。
“千珊!”裘飞盈好似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飞盈剑法每一招都是绝杀的进攻。
倒在裘飞盈怀中的苏千珊,双瞳已失,却面容含笑,终于解脱。
而裘飞盈除了一声声互换她的名字,却什么也没有再说,没有苏千珊想听的‘不在乎身世’和‘我依然爱你’。
在生命的最终,苏千珊只留下了一句话:“裘飞盈,这一剑,我苏千珊还给你了。来生,愿你我永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