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深院。
微雨,夹雪,确切地说是一些莹透的冰晶。
旋转着下落,晶体折射的光影,绚烂、璀璨。
暗夜、湿冷、雪没,与明亮、火热、香气、脂粉,形成绝对反差。
阑珊处的凭栏者们,手执金樽或玉盏与云后之月对饮,眉眼流转的、轻声诉说的都是人生多苦的闲愁。
锦绣窗棂,明纸后铜镜倒影着一盏笑靥,梨花粉黛,薄唇张合,却是又一次轻言了承诺,枉托了终身。
雅室屋门外,觥筹交错,迷幻绚烂。有浓烈姣好的面容、有姽婳婀娜的身姿、有娉婷曼妙的舞影、有噬骨销魂的梦境、也有凄凉悲情的故事。
三更不觉,仿若年年岁岁在这里都被时光眷顾,尘世的烟火气不敢沾染它分毫。
这里就是,身外楼。有人叫它山外楼,因为‘山外青山楼外楼’1,但更被江湖人熟知的是,醉梦楼。
传说醉梦楼里的花魁,人间绝色,是江湖第一美女,艳压群芳的同时,其背后也有着颠覆江湖的绝对力量。
醉梦楼的花魁并不是年年常有。若当届花魁所托良人,下一待出之花不得主人认可,醉梦楼宁可花魁空置也不将就随意轻点。
醉梦楼毕竟是青楼,里面自是有很多的绝色佳人,但能称得上花魁的,却只有一位。
自从五年前醉梦楼再次力捧沅域圣女荣登花魁,据说不出三月便被周遭各国遣派使者求亲而嫁,只是那个花魁最终嫁予哪位帝王成为了后妃还是什么,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虽然近年来醉梦楼没有花魁再问世,却依旧没能影响它在江湖人心中的位置,车马盈门、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
但是,最近来醉梦楼的人格外多,只因为一件事,一个人。
没错,就是花魁。
醉梦楼即将捧出他们的新花魁。
只这一人,足以牵动整个江湖的心。
不枉人们纷纷议论两生崖刚刚昭告江湖的美女榜单,必将重新评定排名了。
…
此时此刻,醉梦楼那耸入云端、无人可见的楼层瓦顶,一袭天青色暗纹锦缎随着高寒处凛冽劲风飞扬飘鼓着,银色绑带紧束着腕臂悠然斜倚着楼尖,乌丝轻枕云雾,颀长的手指间拈夹着世间难寻的青玉酒杯,冷峻分明的下颌微仰仿佛睥睨苍天,好似神挫天削的鼻骨贪嗅着风中飘散的酒香,墨如深渊的眼眸定睛着无端无着的波涛烟云,仿若揽尽天界的群山盛景,唇齿间将玉杯中的醽醁流淌,不着鞋袜的赤足随着瓦当旁的护花铃恣意摆动。人世间的风流不羁、洒脱桀骜,竟尽在此无人可见之处。
忽地,厚重地云霭从下翻涌,鱼跃翻滚,锦衣化片,绣鞋轻点瓦片,裙摆才缓缓下落,却又紧随着骤风猛曳。
“明明没有合适的人选,为何决定用她,还要公告天下醉梦楼有了新花魁?”来者的质问之声高昂,只是至高的呜咽风声压盖得不过依稀可辨。
“给招亲搞点彩头,给沉寂太久的身外楼再添点人气。”答者的话语更像是自语。
“身外楼何时缺过人气,反倒是……真的要招亲么?”问者的声音越问越迟疑。
“就算……哎……”答者不由地怅然叹息,“我天初青又不真是不老不死的神仙,身外楼也需要传承者。”
“那我……”
未等问者接上话,天初青的衣袂陡然飘起,几个俊俏超然滑转,他的赤足蜻蜓点水般轻踏着琼楼的层层瓦尖,逐一而落,轻盈地仿佛踏着刚刚天上的云烟。
未肖天初青施展他飘逸的轻功下至楼之一半,云霄之下划空而出几道凌厉的暗器,生生停破了天初青一贯而下的卓越轻功。
“唰唰唰”,天初青不得要向后倒去,足尖却依旧轻着檐边的瓦片之上。
在天初青背空倒下的一瞬,双臂忽地展开,一个燕子回翔,便悄然滑落到他刚所落的另一侧,双足稳驻,负手而立,继而缓缓开口。
“如此拙劣的暗器,也配来行刺本公子,若不是你轻功够好,以为我会让你上到这楼上么?”
“天初青!你也太过嚣张,区区醉梦楼也敢拂老子的面子,不知道如今天下尽是路尘阁所有么!”
“哦?恕本公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路尘阁何时纳了我这身外楼,况且本公子也不知阁下又是路尘阁的哪位?”
“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你就该乖乖把这醉梦楼交出发,老子大发慈悲留你个全尸。”
两句对话后,行刺者终于看清了天初青的正脸,猛地摆手,一阵骚乱后,从下一层又被招上几个彪形的蒙面黑衣人。
“若真是江湖上厉害人物大可不必蒙面。还以为真是那个人,只是再看,你们的轻功也不是千里飞仙。”天初青遗憾地颔首摇摇头。
“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千里飞这个轻功。但就算有,你也见不到了。给我上!”为首的黑衣人叫嚣着下令道。
说罢,天初青刚刚落脚的檐角猛然被自下层的钢刀削掉,同时向此地而来的还有无数的淬毒暗器,和直击的狠绝杀招。
然而天初青却消失了。转瞬消失,好像刚才那个地方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唯有内力御风而来的声音,昭示着他刚刚真的存在过。
“那你们可能不知道身外楼是个什么地方。”
刺杀者正在无措惶恐之际,天初青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忽地从他们之下很远处传来。
“阿檵,都杀了吧,记得收拾干净。”
“阿檵遵命。”
清脆的女声响彻在刺杀者们耳边,那是他们这辈子听到最后一句人话,因为随后他们就只再能听见软剑划过他们喉管时最后的声音了。
…
深院僻静的园圃,一双天青色的便履被缓缓落下的赤足穿上,衣带与青丝才紧跟着飘扬地坠下。
院中廊下的石桌上,一樽琉璃酒壶温得正好。天初青伸手便为自己添了一杯,顺势驻足在亭廊下,仰头凭栏而望,一贯如常的悠哉与恬适,清如一汪湖水、晦如无底暗渊的眼眸眺看着高不见顶的琼楼,仿若是份欣然,也仿若是份忧伤。
天初青的目光锁定此时眸中倒映的景象,没有一丝一缕给到了已经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女子。
天初青的眼中只有他的身外楼,但也因为有了身外楼,一切都足以。
半晌停顿,仿佛时间也定格。
“阿檵,你说他们好不容易上了这身外楼,都不看一眼花魁就死了真是可惜,看来我们准备的花魁不够好?”天初青淡然开口。
“是他们命不好。”
“真的么,那就是这花魁还是顶好的了?”
阿檵没有再开口,仿佛她本就不爱说话。
“你这不置一词,看来也是她不好。”天初青也没有恼怒,接着说道,他的话语总像是自言自语,阿檵的答案,他好像早就知道是什么,但却不在乎。
“公子知道的。”阿檵有些负气说道。
“你这语气倒像是责怪,好像是本公子离了你,就不能有更完美的花魁了是么?”天初青责问道,声音却一如之前地柔和语调。
但阿檵瞳孔突然收缩,仿佛感到什么威胁生命的压迫,慌忙回答:“不是,公子调教出的都是最好的。”
“你六年前被送来,跟了我六年,自是眼光不俗。你看不出这新出的花魁还缺什么吗?”天初青的目光依旧遥望着身外楼肉眼可见的高处。
“阿檵看不出,她近乎完美。”
“那也只是近乎。”
“还差什么?”
“她差的东西,只有你身上有,”天初青突然收回眼光,转身看向阿檵,伸出他颀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轻轻抬起阿檵的下巴,端详着、微笑着,继续说道,“绝。是拒绝还是狠绝都可以,明媚、妖艳、温柔和魅惑里,它就像噬骨的香,让人无法不呼吸。她不像你,她还是不足够高贵。”天初青说完便抽回了手指,继续为自己倒酒。
“多……多谢公子夸奖。”阿檵的双颊已红,但心里还是余悸不已。
“沅域圣女,本就不能和小货色相提并论的。”天初青饮尽了青玉杯中酒说着。
“阿檵感念公子盛恩,没有把我嫁掉。”阿檵说着俯身抱拳,单膝跪下。
“何必行这么大礼,你既不愿,我又何必自折羽翼。”天初青抬手示意阿檵站起。
“但阿檵确实不知公子会同意留下我的原因。”
“因为我还在等。”
“等什么?”阿檵追问
“等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需要我做什么?”
“一个曾经对身外楼至关重要人,我手上必须要有一个真的配得上花魁的人。”
“需要我钳制那个人?”
“曾经,是的。”
“那现在呢?”
“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有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人么?她就是你招亲的原因?”阿檵说完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因为她真的想知道。
“我在等一个多年前的老朋友归来是一个事,但我确实该娶亲了又是另一回事。”天初青说着,那不为人所见的眸底温润,仿佛已经幻化出另一个美丽的倒影。
“什么老朋友?”阿檵松了一口气。
“那个老朋友啊,留着一个我还素未谋面的礼物。因为他沉睡了太久,久到身外楼的催命符很久没有在江湖上出现了。”天初青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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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林升《题临安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