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绵,随着夜风,摇曳。
远处隐约的烛火,渐近通明。
‘噼啪’,‘噼啪’,水溅之声,此起彼伏。
豁然洞开,香气盈门。
油纸伞,两把,依靠门柱,水滴一汪。
“请。”
“真的要进这醉梦楼?”
“江湖第一美女的花魁娘子,难道不想看看?”
“自是想的。”
“那还犹豫,难不成是怕会死在里面?”
“当然怕有命进,无命出了。”
“连霞楼好歹也曾是江湖第一楼,为何身为一楼之主如此怯弱。”
“何必嘲讽激将,世人总有自己的顾虑。”舒卷摆了摆手,囫囵解释道。
“怎么,楼主大人是怕自己手刃了路尘阁主,名气骤起的那天会被武林群起而攻之吗?”
“什……么,这青楼里……会有能杀天下共主的杀手?”舒卷显然被一番话吓得不轻。
“你觉得你杀不了舒千里?”
“我?怎么可能。”舒卷忙不迭地摇起头。
“入了醉梦楼,也许明日,杀他舒千里的人,就是连霞楼主你了。”
“什么?!”
“不必如此惊慌,这不过是捎带手的小事。一早说了,今日最大的事,便是来看醉梦楼的新花魁。”
舒卷瞳孔放大,震惊在原地。
“我的老朋友,多年不见,怎还是一贯心急,这么早就来看我醉梦楼的新花魁。”
“天初青。”
“没错,就是我。”
“当年你不过是他身边的总角小儿。”
“你这一睡实在太久,犹如南柯一梦。如今天下的模样都换了又换,又何况区区一个天初青。”
“说的不错,这个江湖,我已不大认识。”
“但你却还能认得,他。”天初青伸出他白皙颀长的手指,指向门外的舒卷。
“迟了三十年,但终究还是要给你们,这是他的命数,逃不脱。”
“看样子,是差了很多,”天初青又远远地打量了一眼舒卷,转身便走,声音却留在的原地,柔和又低沉,让人听不出喜怒,“但西潭终究是西潭,万俟明歌也不枉是万俟明歌,他会完美的,对么?”
“花魁还有很久才出?”万俟明歌没有回答天初青,而是换了话由问道。
“花魁还在等一个人。此人不到,是不会让大家见到的。夜还长,我们有的时间慢慢多爬几层楼。”天初青说。
“连霞楼楼主大人,你说是这醉梦楼高还是你的连霞楼高呢?”万俟明歌转头向还踟蹰难进的舒卷发问。
“自是这高。”舒卷迅速答曰。
“堂堂楼主,别被我之前所说吓到,我们爬爬楼,就知道这里有多高了。”
“为何非要爬楼,不能轻功跃上么?”舒卷终于还是无奈跟上了万俟明歌。
“因为你有一段很长的记忆,需要被唤醒。”
“什么?!”
“楼主不必讶异,旦问你几个问题。”
“请问。”
“楼主可还记得自己生于何时何处,父母家人姓氏出身。”
“在下是孤儿。幼年生活悲惨,乞食讨活。”舒卷语气中有些不悦,但依旧直言回答。
“那就是不知年岁几何。”
“怎么,难不成你知?”舒卷有些愠怒。
“你时年三十五,家住丹州,但确实父母双亡。”万俟明歌一边拾阶而上,一边淡然说道。
“你,怎么会知晓!”舒卷震惊地看着万俟明歌的背影,难以置信。
“三十年前,我就认识你。”
“三十年前么,若你所言非虚,那时我不过五岁,不记得也不算什么。”舒卷陷入了沉思,脑海中翻阅着他最初的记忆,仿佛真的失了孩童之时。
“但是,你八九岁之前的记忆却一刻也没有,你不奇怪么?”
“我……我好像……真的没有……”
…
三十年前。
舒卷五岁。
因体质奇特,是百年难遇的药人体质。
从而被身外楼选中,送到当年万俟明歌还在协助父亲老药王经营的西潭。
万俟明歌在老药王独自面传中知道了西水之谜——天下乱,西水出。
西水出的就是暗杀的最强者。
生时为药人,百毒不侵,西水激发体内异变,内力十倍起涨,难遇敌手。
死后为毒人,千虫万蛊不腐,不休不竭,纵婴者控之,可御百千敌。
西水的秘密向来都是西潭的药王独自知晓、独自掌握炼化。
万俟明歌便在父亲老药王的指导下,开始药炼舒卷。
三年之后,即将大成之时,老药王却骤然离世。
初炼药人的万俟明歌自然张皇失措,一个不慎,导致舒卷失去记忆,继而从西水跑丢。
万俟明歌自知犯了大错无法和身外楼交代,以缺少炼习之药为由外出找寻,实则是查找舒卷的踪迹或是再寻一个药人体质的人,但却多年无果。
身外楼也察觉出西潭迟迟不交药人必有问题,故而以赏代罚,下嫁花魁给西潭药王,作为监视。
万俟明歌一直担忧走失药人的事情被身外楼发现自己必将横死,也怕连累家人,因而西水之事半点没有透露给西潭之人。
并且一反祖辈规矩,虽得老药王属意和真传,但坚持三辞药王,并力举其弟万俟夜渔上位。
万俟夜渔如今的二夫人,虽与万俟夜渔青梅竹马,却在未等到下嫁之聘前,得到了他不日迎娶醉梦楼花魁的消息。但万俟夜渔和二夫人毕竟多年感情,只得纳之为妾。
后来,遍寻药人无果、走投无路的万俟明歌只得冒险以身试西水,试图尝试用非药人体质的自己炼就。
因得万俟家血脉而未被西水吞噬,但依旧成为了‘百毒千蛊’的似死而未死之人。
直到,被自研西水秘密的万俟楠孑救回性命。
所以,生与死,不生不死,对万俟明歌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又哪有什么份量。
…
“我……是药人?”
舒卷终于走上了醉梦楼他可达的高层,任何的惊吓和劳累都比不上他这一晚听到的事情可怕。
气定神闲的天初青翻身坐在高一层的栏杆上,荡悠着双腿,看着舒卷和万俟明歌,笑靥轻松。
“算是,也不完全是。你百毒不侵,所以路尘阁和连霞楼大战时,你可以不受百媚香的侵袭。只不过,你虽被西潭炼化,但最后一步我却失误,所以你的内力潜能未能激发。”万俟明歌解释道。
“所以,我武功还是这么差。”舒卷不由地嗤之以鼻。
“所以,身外楼才找不到你。”天初青接话道。
“你武功差,除了我的失误,还有一层原因,是你未经身外楼训练,你用常人功法习武自然不会大成。”万俟明歌说。
“所以,你活过来,找到我,又引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习练我应该习练的武功,迅速大成,好为身外楼效命?”舒卷问道。
“正是。”
“可我一旦练就神功,不从你们又能如何?”舒卷不服气地问。毕竟人活在世,不求万人敬仰、恣意洒脱,但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谁又真的能轻易甘心被他人摆布,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刃。
“那就杀了你。”天初青淡淡地说。
“我一旦练成盖世神功,就算你现在武功超群也无法奈我何吧?”舒卷威胁问道。
“还有许多可以杀掉你的人。”万俟明歌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世上哪有那么多高手,要真是这样,天下早就乱套了。”
“天下乱,西水出。”天初青背诗一样地道出。
“你们既然说‘天下乱,西水出’,那岂不是药人的存在便可轻易地预言天下大乱?那你们怎么寻到我的?很迷信的样子。”
“听起来是,但从无错漏。”天初青回答道。
“从无?有很多药人么?”舒卷惊诧道。
“据我所知,前朝便有了。”万俟明歌回道。
“是,从前朝。”天初青确定道。
“前朝?”
“是。”天初青说。
“那你们一共找到过多少药人体质的人?”舒卷忍不住多嘴问。
“很多,只是近些年很少。”天初青也不烦躁,一一回答着。
“因为近些年天下不乱么?我看可不像。”舒卷冷笑一声。
“天下一直都是乱的,只是西潭会炼制药人的万俟族人没有了。”天初青说。
“我当时怕引火上身,没将炼化药人的秘密告诉我弟弟。”万俟明歌补充道。
“所以,我算是最新的一个药人?”
“算是吧,现在明歌复生了,之后会有更多的。但其实,就算明歌没能活过来,听说万俟家这辈的女儿很不错,就快要有能自己悟破西水之谜的人了。”天初青说道此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
“那你们这么多年没有新的药人,岂不是身外楼没有了筹码。”舒卷疑惑。
“你不知道,药人活着是药人,死了是毒人。”万俟明歌见天初青还在沉思刚刚,回答道。
“死了?还有用?”
“生生世世都是身外楼的人。”天初青笑了笑,说道。
“所以身外楼还有很多死士?不,那不是死士,那是可以操作的死尸?”舒卷十分惊恐。
“你可以这么理解,所以刚才会说,你若不听话,便杀了。”万俟明歌直接认下。
“所以,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告诉我,就算我处心积虑拿到连霞楼根本没有用,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身外楼和西潭的?”舒卷有些不服,但更多的还是惶恐。
“确切的说,只是身外楼。西潭嘛,呵呵,不过是帮我们守着那潭西水罢了。”天初青说道。
“既然我早晚都是身外楼的武器,能不能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为自己活一把?”舒卷在这些意外小心的震惊中思忖了很久,才慢慢下定决心,问道。
“可以,只是好没有意义。活得再壮烈,你也不是你。”天初青还是那么云淡风轻的品评着,仿佛他口中说的不过是历史的尘埃,不是眼前一个活生生的性命。
“虚伪一点地说,可以算是报答我的知遇之恩吧。”舒卷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想杀舒千里?”天初青歪着头问道,仿佛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要求。
“是的。”舒卷坚决地点了点头。
“那不仅是知遇之恩吧,这个江湖和天下共主,怕是杀了他比干任何大事都要来的轰轰烈烈呢。”万俟明歌点破说道。
“我觉得这笔买卖你们不亏。就算日后我死了,你们给客人介绍毒人的时候,也可以说,这个杀过舒千里。”舒卷说完不由地开始了冷笑。
“你这个想法我很喜欢。成交!”天初青也爽朗地笑了起来,仿佛真的是给身外楼谈了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一言为定。”舒卷却笑不出来。
“老朋友,你来动手吧?”
“好!”万俟明歌一口应下。
“你们什么意思?”舒卷突然慌了神,害怕极了。
“你如今一个厉害点的大侠都打不过,怎可能杀了舒千里,不是吗?”万俟明歌向着舒卷走去,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
“不是还有专门适合我的功法么?”
“那也要从小习练。”
“所以……”舒卷的瞳孔猛然放大,无穷尽的恐惧侵袭了他所有感官。
“所以你要死,才是你进益最快的,唯一方式。”万俟明歌这句话,是舒卷作为活人在这个世上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死是解脱,但有时候,只是对灵魂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