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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传人

江湖九样 暮沉cc 9841 2024-07-11 13:39

  永平山。

  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永平山。

  废墟的最深处,是永平山曾经的后院。

  尚存瓦息的废墟边,成为现在永平山最隐秘的地方。

  那里很难让人看出,这片砖瓦下是有人长住的痕迹。

  …

  悄而难辨的脚步沙沙响起。

  却仿佛只有这片废墟中的长草和苔藓,才清楚地知道外人的来到。

  那人仿佛知道路径般轻熟行走在废败的大片残垣中。

  直到停驻。

  那里,就是最深处。

  有一个动作缓慢、又不言不语的老僧。

  见模样,老僧时而拿着一把几无散穗的断把扫帚扫着自己周围的小片土地;时而拿起刃已钝的铁剪子吃力地夹着挡住他行径的灌木横枝;时而端着破旧的木桶去一旁一眼井台已塌陷的井边打水;时而经过身旁一口还能勉强悬挂的废钟边用钟杵轻敲两下,山间回音余余……俨然是这永平山里最后一位洒扫僧人。

  那人走近,站在老僧的面前,端详着老僧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

  疤痕的颜色昭示着它已是一道陈年老疤,但是却依旧将老僧衬托得得凶狠无比,毫无佛门出家人的慈祥和悲悯。

  那人冲着洒扫老僧轻笑一声,却朗声道:“惟浩大师,初次见面,别来无恙啊。”

  洒扫老僧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一般,抬头看了一眼眼前人,继续低头扫起地来。

  “大方丈?你还是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你?世间难求的酒中极品相思酿,大方丈要不要来一杯?”

  老僧还是没搭理,也没有任何反应。

  忽地,此二人的另一侧,却有动静,引得荒芜的野草纷纷向反向倾倒。

  另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本是我想喝这相思酿,怎得又让他陪?”

  “哈哈,三护法别来无恙啊。”

  “少阁主,怎么问候我和他,都是这同一句客套话。”

  悄无声息独自携相思酿来到永平山的,正是舒千里。

  声音顺风而来者,却是路尘阁专司暗杀的三护法,展夕颜。

  “三护法,在下问候父女一样的话,理当没什么问题吧?”舒千里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就带过了一个足以让江湖震动的惊天秘密。

  “有问题。这里只有少阁主和他的下属,并没什么父女。”展夕颜矢口否认。

  “哦?看来三护法不认?”舒千里轻轻抽笑一声。

  “不是说喝相思酿吗?怎地少阁主这时候吝啬了?”展夕颜转移了话题。

  “怎会,相思酿有永平山少主的垂涎,是它的无上荣幸。”舒千里说得简单又坚决,像是在告诉展夕颜他有足够多的证据,让她不能不认。

  “相思酿给喝就行。少阁主想听故事吗?”展夕颜莞尔一下,反问舒千里道。

  “看来这相思酿我出的不亏,省去我很多麻烦和求证真相的口舌。”舒千里一边笑着一边从老僧常用的旧物中找到两盏几乎是要饭乞儿才会用的破沿瓷碗,在盛着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中简单过了一下,便倒入了相思酿。

  “这世间多少名贵酒樽有如夜光杯,都无此殊荣能盛一回相思酿,此间的两盏破碗算是至幸了。”舒千里一边洗涮着一边自语道。

  “怕一切都还在少阁主的所料之中。”展夕颜目不转睛地盯着舒千里一系列倒酒的动作,说道。

  “过奖了,一切还要仰仗三护法告知呢。”

  舒千里将倒好相思酿的两碗酒端起,一碗递到展夕颜面前。

  展夕颜接过相思酿,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少阁主所料不错。当年永平山的大方丈惟浩主持,确是我生父。”展夕颜一边轻拭嘴角残酒,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出。

  “三护法如此坦诚直言,看来已将往事全数看开了吧,只是不知三护法是何时知道自己身份的呢?”舒千里问。

  展夕颜没有立刻回答舒千里,又自行倒了一碗相思酿,没有像刚才饮尽,只是泯了一口像在品味着,然后才继续开口,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曾经永平山住持惟浩大方丈强辱弟妻所得的私生女,并且一出生就由他亲手变卖给了后来的养父母,我命途多舛,没几年好过却又被养父母卖去给人配了冥婚,故而有了后来日落镖的机缘。大方丈怕此有悖伦常的腌臜事有一天会暴露,影响他在永平山的地位,继而杀了他的弟妻,也就是我的生母。”

  舒千里听到此默默无言,他知道,展夕颜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么她的故事,也就还没有讲完。

  但舒千里的心里却是感慨非常,若有人经历展夕颜此般的人生,怕活得都不如她清明、洒脱。

  无言的舒千里给展夕颜和自己的碗中又分别添满了相思酿。

  他没有再敬展夕颜,只是低头自饮,此刻相思酿的味道舒千里觉得夹杂了口中苦涩,不如往常迷人。只是真正影响相思酿味道的苦涩,不是来自难言安慰的口中,而是心里。

  “大方丈执着于永平山江湖最高门派的地位。他曾经皈依佛门也非真的看破红尘,是他一心想借着永平山江湖崇高地位,坐拥整个江湖的执念。他敌对两生崖,一是因为天眼评判他的乾坤杖不如兵器榜第一的日落镖,他的轻功也远远不如飞天老人。二是两生崖的各路线报掌握了他一些不堪的私生活,比如我的出生。”展夕颜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相思酿。

  “我想,除了对日落镖和飞天老人深深的怨念之外,惟浩大方丈敌对两生崖的第一个原因,更多是天眼质疑了他在江湖上的绝对权威。两生崖天眼评判的所有江湖排名他没能全是第一,虽然他在武功和内功两项最硬、最彰显实力的比评都已是江湖第一,但他太过霸道,依旧介意所有的排名。”

  “不错。他的地位不容许任何人觊觎和质疑。大方丈的亲弟弟惟瀚二方丈原只是永平山俗家弟子,娶妻生子,幸福美满。但他天生根骨奇佳,所以武学造诣很深,武功也非常高强,并且他为人慷慨大方,因此人脉广博。所以大方丈便想借助弟弟的一臂之力,更快地称霸江湖。但二方丈和妻子感情甚笃,大方丈因此便生出歹意,囚禁了弟妻,伪造与人私奔的假象,惟瀚二方丈因为伤心欲绝,才正式遁入空门。后来在二方丈的倾力相助下,他们用从外面或捡、或送的弃婴,开始在永平山的后院豢养杀手死士。”

  “只怕这些孩子并非都是弃婴吧。”舒千里感慨了一句。

  “不错,后来二方丈也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得知了真相,这里面很多的孩子都是大方丈暗中偷来的。而二方丈的妻子被自己亲哥哥大方丈囚禁、强要、还生下一个孩子,这件事被两生崖探知,后阁主大人覆灭两生崖之后,将两生崖搜集的证据摆在了二方丈的面前。”

  “原来,……如此。”舒千里其实想说的是,‘原来永平山从颠覆的最开始,这里面就有我父亲的手笔’。

  展夕颜此时抬眼看了一眼昂头饮酒的舒千里,嘴角轻笑,故而别过视线,继续讲述。

  “二方丈因此种种,决心背叛自己那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大哥。他最终选择信任告诉他真相的舒空长,并联合路尘阁颠覆了永平山。而大方丈以为两生崖被灭门,一把火烧了两生崖七天七夜,曾经两生崖搜罗到的那些关于他的丑事反而安全,却没想到自己错事太多被揭了老底,被自己最亲信的人背叛,并且后来亲眼看到永平山所有弟子被杀、自相残杀、手足相残;看到永平山的牌匾被无数人践踏;看到永平山经历了和他灭门两生崖时一样的场景。连自己准备身后传位永平山权杖的亲儿子,也在背后亲手给了他一刀。”

  “大方丈他还有孩子?”舒千里惊讶地脱口问出。

  展夕颜颔首停顿了片刻,没有抬头看舒千里,继续开口。

  “我到此刻也并不知道他到底除了我是否还有其他后嗣在世。但是,那个孩子是大方丈出家前,他的发妻生了死胎怕被夫君打骂,故而让接生婆买来的穷人家的孩子。那个孩子一早便知道自己不是大方丈的亲生子,那时已被二方丈利用,觉得自己从小和家人分开来到永平山为僧都是大方丈一手造成的,再加上一些平日鸡毛蒜皮的过节,因而对大方丈格外仇视。大方丈被最相信的人背后捅刀,又突然知此噩耗,完全不能相信,此时他的亲弟弟二方丈手中的刀迎面向他砍去,大方丈就在此时倒下,死去。”

  “死去?我还以为他脸上的刀疤是昨夜刀的手笔。”舒千里转头看向那个他们背后不远处,面上有一条长长刀疤的洒扫老僧。

  “是昨夜刀,却不是舒空长出的手。大方丈的武功和内功排名可不是两生崖为了好看才写在第一的。所以对付大方丈除了釜底抽薪和里应外合,二方丈和舒空长应当是易容变换了身份,才有机会手刃大方丈的。至于我怎么知道,自然是阁主大人准我去蔷薇殿翻看这所有的记录时,我才知道的。至于是不是真正的真相,我也是在那之后多番探查才敢稍加确定的。不知少阁主对属下讲的这个永平山的故事还满意?”展夕颜看了一眼舒千里,再一次饮尽了杯中的相思酿。

  “这真是一个好故事。只是,我本是想到的,却又还是惊讶。原来还是昨夜刀。”舒千里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展夕颜却明白其中关窍。

  “昨夜刀。都是昨夜了,少阁主又何必如此执念,如此在意。”

  …

  舒千里起身站了起来,在‘大方丈’刚刚囫囵清扫过的地方驻足。

  草长繁茂的地方,仿佛还有一根几乎被泥土遮盖的乾坤杖,那个曾经江湖上仅次于日落镖的神兵。

  舒千里站在这,他仿佛看到了永平山当年此处的景象。

  刀光剑影、昼夜喧嚣。

  火光和血泊。

  一脸难以置信表情的大方丈倒下了,他的乾坤杖从手中滑落,滚到了路边的草丛。

  大方丈匐地一边呕着血,一边艰难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亲弟弟二方丈,离自己远去。

  越来越远。

  这时候,一双鞋出现在大方丈已被血液模糊的视线里。

  那人弯腰,是路尘阁舒空长。

  他迅速地塞了一粒药送进大方丈的嘴里。

  然后,大方丈耳边响起了他尚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听到的话。

  “你亲手卖掉的夕颜,却是你最后的骨血,她已经师从日落镖,将来必会叱咤江湖,也会是我路尘阁未来的肱骨人物。永平山被你的执念拖累至此,你也该歇歇了。”

  大方丈后来就痴傻了,日日为永平山清扫。

  成为了现在面有刀疤的废墟荒野中的洒扫老僧。

  …

  “怎么,少阁主同情他?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同情的,他就不配。”展夕颜的声音在舒千里身后响起,果断又坚定。

  “可他毕竟是你的生父。”舒千里声音单薄。

  “故事终究是故事,我展夕颜对自己被卖到养父母之前的身世一无所知。”

  “三护法说得义正言辞,可是,你终究还为了永平山,选择亲手杀了你师父日落。”

  展夕颜微醺的身体仿佛也跟着相思酿的感觉微微摇晃,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愠怒不已,而她的袖间,舒千里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日落镖在那。

  舒千里还是那么微笑着,温和地、没有丝毫躲避地看着展夕颜,如她一般坚定。

  “没想到少阁主的话有一天也能这么诛心。”展夕颜指间的日落镖又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永平山虽然只存在你的记忆里,但是你身上的血脉依旧不能割舍,所以,永平山是你的逆鳞,我说了实话,抚了你的逆鳞,不怪三护法生气。”舒千里笑了笑。

  “那一战之后的永平山,血色狼藉。二方丈解散了永平山其他活命的僧人,自己也听从路尘阁的安排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远离江湖,偶尔还会靠路尘阁庇护。这也就是我后来在儿时结识舒空长之后,考量的自己亲人,那时的我还并不知道这么多的内因。想着那些毕竟还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们,还有亲叔叔。”展夕颜说到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一点都不像说着自己的亲人。

  “不认,不代表不在乎他们死活。三护法确实仁至义尽了。换做谁怕是也能比你做得更好。”舒千里由衷地评述。

  “大方丈和二方丈豢养的那些永平山的杀手,后来被舒空长收编入当时司绝密暗杀的菝葜殿,也是现在的夕颜殿,归我所有。”

  “是的,他提过,夕颜殿的杀手,包括之后的去留,都由三护法全权处置,路尘阁其他人无从干涉。”

  “他真的这么说过?”展夕颜有些吃惊。

  “是的。”舒千里点了点头。

  “这点,我倒是意外了。虽然凭良心说,他一直对我都不薄。”展夕颜若有所思地说着。

  “比起我这个亲生儿子,他对你算是很好了。”舒千里苦笑地摇摇头。

  “少阁主莫非是因此才对我一直不信任吗?”展夕颜看向舒千里深邃的眼眸,像是想把眼前男子的心事看穿,但却终究徒劳一场。

  舒千里冷笑一声,没有接话,却转而问展夕颜:“你是否想过要报仇?”

  “何来有仇?若说仇,全都是仇了。”展夕颜洒脱地笑了笑,此时之前她所饮的相思酿已将她的面颊染红。

  “那你为什么不放过苏千珊?”舒千里突然眉间紧皱,问到。

  “那是她自己选的路,我不过是在那条死路上铺了一段路的人,她怎么走,是她的命数,你救不下你妹妹,也是你的命数。”展夕颜还是笑着,迷离又迷人。

  “我的命数?”

  “毕竟真正害死你亲妹妹的人,正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兄弟。”展夕颜抒怀一笑,说道。

  “是啊,这么说,苏千珊的仇该是报给我自己了。”舒千里不由地低下头。

  “仇恨就是一把刀,心中的执念就是握刀的手,你执着什么,刀就挥向哪里。”展夕颜说。

  “所以,你准备放弃所有,陪他终老?”舒千里指了指正在扫地的洒扫老僧,他的身份早已不言而喻。

  “不,那只是个陌生人。”

  “可是,却不能真的当作陌生人。”舒千里一字一字说着,眼睛却看着展夕颜,只是她眼底确实并无波澜。

  “所以,我还是来了,来看看这永平山。”

  “那么,他的永平山,你要继承下去吗?”舒千里谨慎发问。

  “那是他的,他的生命中也从来没有我。何况,一个破破烂烂的和尚庙,如今你也看到这样一番光景,我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承袭得起?”展夕颜痴痴笑了起来,笑得迷幻又陶醉,仿佛是相思酿的作用。

  “你不是还有二叔一家?”

  “他们早已放弃了江湖,若是他们还有心永平山也不会如今这般模样,又或者说,他们若还有心踏足江湖,也可能死了很多年了。况且,如今的安逸生活磨灭了他们所有的热血,平凡富足的百姓早就是他们新的身份了,我又何必再多打扰。”展夕颜歪着头看向舒千里。

  “可是骨子里的血性是不会轻易消磨的。”

  “他们不是我们,”展夕颜说到此端着酒碗忽地站起,“我们这样的人,血液里有风,注定一生漂泊。”展夕颜看向舒千里说完,伸直端着酒碗的手臂,敬向舒千里,依旧还是笑着。

  “我们?倒是很荣幸被三护法看作同路人。”舒千里也弯腰端起他的那支酒碗,回敬展夕颜。

  “被少阁主认同,才是我的荣幸。”

  “永平山就此沉寂,倒是令人唏嘘。”舒千里环看周围,长叹一声。

  “唏嘘?那可是你父亲阁主大人的得意手笔之一呀,哈哈。”展夕颜一边笑着一边倒尽了舒千里带来的相思酿。

  “永平山、两生崖、日落镖……一代武林传说渐次消失,听着都令人神伤、感慨。”

  “呵,那千里飞仙呢?”展夕颜一边慢慢细饮着相思酿,一边忍不住嗤笑一声。

  “还是三护法惯会往人心窝里捅刀子。”舒千里摇头不已。

  “你若不痛,便没有刀子。”展夕颜没有对舒千里客气,直言道。

  “是,是我刻意了。”

  “是你心中有气。就像这永平山,还有你前些时日耽搁那么久的两生崖,若非你心里本就是想和你父亲相抗,怎会想到它们?”展夕颜依旧直言不讳。

  “也是,朝代尚有更迭,何况武林门派。是我执着了。”舒千里果断认下,没有丝毫为自己辩驳的意思。

  “若你真想重塑路尘阁,没必要在意永平山是否还是永平山、两生崖是否还是两生崖。”

  “你,什么意思?”舒千里对展夕颜的话有些惊讶,追问道。

  “若我所料不错,少阁主最初本意是准备解散路尘阁,那些不愿离开江湖,和还愿效忠的人,你准备让他们重建永平山和两生崖,并把路尘阁曾经带出的东西再还回去吧。”展夕颜直直盯着自己手中那支破碗底残留的一点相思酿,没有看舒千里。碗中的相思酿,酒光倒影,圈圈漫散。

  “谁能想到,刚刚对我说出这番话的人,居然只是路尘阁专司暗杀的三护法,我父亲真是屈才了。也是,日落镖能震动武林、霸占江湖兵器榜第一名那么久,日落又岂会只单单教你暗器怎么用。”舒千里更加正视了展夕颜,甚至不禁放下手中的空酒碗,双手轻拍两下,表示对展夕颜的敬佩之情。

  “少阁主,过奖了。我只是猜到少阁主的本意不过是想弥补。但是,我觉得我有资格可以替他说一句,”展夕颜瞟了一眼那位似乎腰背已经佝偻的洒扫老僧,“永平山的结局,虽然搭上了太多无辜者的性命,但其实于江湖而言却并无冤屈。这里既是路尘阁踏平的,自然也可以归路尘阁所有,无论路尘阁的主人是哪一位。”展夕颜的话中有话,但是在舒千里听来,她已表述地非常明确。

  “夕颜殿的暗杀九野,本就是永平山的杀手,无论从永平山还是路尘阁算起,从来都是属于你个人的,你就没想过带着他们出来自立门派吗?”舒千里平静问道。

  “没有。他们都是自由的人,本该就属于他们自己,只是从小被训练、被灌了脑,除了服从命令他们仿佛什么都再不知道,也就只能如此跟随着我。只是我没有执着的东西,我只希望安稳地存在这个江湖上。至于现在他们名义上归属谁,主人又是谁,以后又要跟着谁,我并不在乎。”展夕颜慵懒的言语,就像在说着自己可有可无的平常物件,而不是那个能令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暗杀组织。

  “在下佩服,世上怕真是难有三护法这么豁达的人了。”

  “少阁主何必恭维,至少你我都是同样的人。”展夕颜冲着舒千里友善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多谢永平山少主了。”舒千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展夕颜,此时他不禁意识到自己曾经小看了眼前这个路尘阁的护法,并且他明白从此刻起他要开始重新认识她了。

  “不,我只是路尘阁三护法。或者可以多一个称谓,日落镖传人。除此,没有我展夕颜能够承认的称呼。”

  “从没想过,三护法是如此心境通达之人。”

  “我只希望有你之后,这个江湖热闹,这个江山清明。展新的遭遇、展夕颜的人生,希望没有人再经历了。”展夕颜异常郑重地看向舒千里。

  “是啊,所有预言的宿主都已命陨,无论是江湖还是江山,都应该恢复它本身的样子了。不过提到宿命,我倒是不能不去想路朝颜曾经误会自己是永平山后人,是不是三护法埋下的一步棋呢?”舒千里曾经将笃定自己是永平山传人的路朝颜否定得一塌糊涂,如今想来更像是展夕颜为了隐藏自己真实身份预先就筹谋的迷局。

  “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呢?如今整个江湖的这般局面,当是我那时无论如何也无法估量的,所以现在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至少我现在站在了少阁主面前坦认一切,已表达了我的诚意。只是最终的一切还是有劳少阁主了,或者可能很快,要改口叫阁主大人了。”说到最后展夕颜玩味地笑了笑。

  “三护法莫不是有什么比我还快的消息吗?”舒千里听到展夕颜如是说,心中略有不安,急忙追问。

  “以少阁主的功力难道察觉不到,我真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到这永平山的吗?夕颜殿的暗杀九野,我并未带出。”展夕颜淡淡说道。

  “那么……”舒千里眯起了眼,陷入了沉思。

  “有些人看似无情无义,看似不懂情爱。但是,当那些被认为习以为常会一直存在的,骤然消失,那些无意识的情爱,可能就会吞噬了他所有执念。执着若化为乌有,那么,所有的铠甲和防备,也都荡然无存。”展夕颜此刻虽一人身在永平山,但路尘阁此时阁内的局面她早已洞若观火。

  “糟了!”舒千里仿若也通过展夕颜的暗示,豁然明白了什么。

  “少阁主果真漏算了他。你虽已猜知内情,可是并非内情中人也同少阁主同样心智,所站的角度决定了心态,也决定结局。”

  “如此看来,我要提前启程了。”舒千里正欲施礼离去,只是到了展夕颜面前,不禁又揣测到了一个问题,“如此这么看来,三护法此番重回故地,是特地为了提点舒某而来了?”

  “算是吧。少阁主,有些东西,你出生就有,那时你不去要,是你高义,也是你不稀罕。可如今,其实已没什么一定非是你的了,若此时的你没有能力要得起,那么天下会大乱,会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并且那些忠于你的人,那些把你和你名字背后的东西当做信仰的人,都会再无希冀。你知道的,怀揣希望、执念尚存的人,和看不到未来前路的人,是不一样的,就像醉生梦死和行尸走肉也不一样。有些事,你不去做,有些责任,你不去背负,那么到那时候那些你心里真正在乎的,或者觉得会一直都在的,也会在某一刻毁灭、倾塌。我想这个中厉害,少阁主聪慧当不用再我多说了。”展夕颜此番话当真算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舒千里了。

  “如此看来,三护法是特地来游说我的。若不是横出枝节,家中有变,以三护法在阁主大人心中的信任程度,我真是怀疑你是我父亲专门派来劝说我的。”舒千里点了点头,算是并不排斥展夕颜的规劝,哪怕她的意图和他父亲曾经无数次教导、劝说、命令他的并无二致。

  “所以,我此刻找少阁主说清,才更显示我的立场中立、并无站队,也表明此我番做法和话语只是为了我心中的道义,并不关乎我自身的利益。”

  “三护法才是真的高义,不为出身的永平山、不为承恩的日落镖、不为附权的路尘阁,居然为天下、为江湖。”

  “别人不懂,少阁主不会不知,这江湖对我意义几何?夕颜此生际遇都是无奈,命运推着我向前,我如今终得可以自己活,定然希望有一个和少阁主心中所期望的江湖,能任我仗剑行天下。我既不在乎日落镖的名誉,也不在乎路尘阁护法的地位,更不在意永平山后嗣的责任,甚至不惜那些效忠我的死士杀手我也统统留在了路尘阁,成为别人手中的屠刀。”展夕颜此刻虽然面颊绯红,但是神情却是真诚无比的。

  “没想到,在路尘阁这么多年,三护法才是舒某知音人。”

  “我只希望,能尽快看到我和我师父想看到的那个江湖。就算永平山永远沉寂,我也不希望有天它会成为兵乱中百姓的避难所。”

  “一切会如三护法和令师生前所愿的,因为那也是我的心意。舒某此时怕是真的要即刻动身了。”舒千里抱拳施礼,袖袍一挥,大步离去了。

  “恕属下不送。这里,我还是要草草办个后事的。”展夕颜冲着舒千里离去的背影高声道,目光却看向了他们身后突然倒下的那个杂扫老僧。

  眼看舒千里的身影已经随着他施展的绝世轻功千里飞迅速地消失,展夕颜才用极慢踱步,走到已经横躺在地的老僧身边。

  展夕颜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合上了老僧的双眼,手指抚过老僧脸上的那道很长的陈年伤疤。

  “这是昨夜刀的印记呀,你可知,他怕是也死在他的那把昨夜刀下了吧。黑暗昨夜,它会过去,却永远不会忘记。很庆幸,你的昨夜,他当年发了善心帮你抹去了,你痴傻的这些年也是你过得最舒心的岁月了罢,只是如今轮到他自己,他怕是没有你那么幸运了。至少他还留下了我,送你往生极乐。”展夕颜说完,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就开始大笑,仿佛相思酿的酒劲侵袭了她所有的神经。

  这孤单的笑声,响彻了永平山的废墟,回声荡荡,惊扰深山。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止住。

  半晌宁静。

  “阿弥陀佛。”

  永平山的深处响起了往生咒的吟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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