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英的惊呼令杜潘不得不暂时终止审讯。
梁园后堂,杜潘面容严肃,厉声询问柳月英,哪里还有之前笑如弥勒的老好人模样:“柳夫人,你确信自己不曾认错梁珩与梁意之?!”
流云扇思忖道:“杜大人的忧虑不无道理,柳老夫人这些年能够见到柳珩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在天极峰山腹这种暗无天日之处,认错柳珩与梁意之也情有可原。”
柳月英与杜潘、流云扇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苦笑道:“珩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若说他之前涂脂抹粉化妆成梁意之我认不出来,可他都卸掉妆面,做娘的哪还有认不出亲生骨肉的道理?”
杜潘不得不让黄师爷与花仵作一同想缘由:“黄师爷、花仵作,你们怎么看?”
黄师爷双手抱拳:“启禀杜大人,学生觉得不如请花仵作给梁珩验骨?”
“活人验骨——”杜潘轻捋胡须,摇头晃脑地问花常卿,“可好操作?是否准确?”
“……”花常卿未答话。
“花仵作?!”杜潘未等到花常卿答复,不由转头望向花常卿,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只见花常卿正与子夜伞互相凝视彼此。
“花前辈——”流云扇主动为杜潘解惑道,“许是惦记被子夜姑娘夺走的白玉盘。”
杜潘想到花常卿验完金沙浮尸回到住处时火冒三丈的模样,顿时对此情此景了然于心。
只是眼下正是需要子夜伞作证之际,自然不好发作子夜伞夺取白玉盘之事。
杜潘不愿当夹在花常卿与子夜伞中间的和事佬,流云扇却不惧麻烦,主动向花常卿解释道:“花前辈见谅,子夜姑娘当日夺取白玉盘,是为探查天极峰山腹。”
“子夜姑娘不知地底暗道内的复杂机关,因而需要白玉盘以备不时之需。”流云扇说完又不好意思道,“其实,子夜姑娘与在下一同炼化白玉盘——”
“什么?!白玉盘已经炼化?!”花常卿震惊的打断流云扇未出口之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指点点流云扇与子夜伞,“不是说以备不时之需,怎的真需了?”
显然,花常卿已是怒极,却顾忌天一阁名声不敢妄动。
子夜伞见众人已经相信流云扇自发为她找的借口,便顺口插嘴道:“哼,还不是流云公子非要追妾身,甚至与妾身大打出手,结果被柳老夫人偷袭,两败俱伤。”
柳月英感受到,在场众人因子夜伞的一番剖白转而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她,不禁辩驳道:“当日流云公子与你子夜伞可不相熟,老妇当然要助流云公子一臂之力。”
花常卿心里清楚,事到如今无论子夜伞、流云扇还是柳月英,他都怪罪不得,只得暗自将失去白玉盘的悲伤愤怒吞入腹内。
杜潘此时姗姗当起和事佬:“流云少侠与子夜姑娘都是为破案,事急从权,理解理解。”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梁珩的真假。”杜潘拐回正题,打算听听流云扇与子夜伞的想法。
流云扇确实有其它想法。
“梁珩与梁意之的真假当真重要吗?”流云扇觉得杜潘与黄师爷找错审讯的方向,“无论哪位是梁珩,哪位是梁意之,终归一人是主犯,一人是帮凶,否则他二人不会有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据。”
杜潘恍然道:“流云少侠高见,无论谁是梁珩,谁是梁意之,都是定罪之后的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承认自己犯下的罪恶。”
黄师爷双手抱拳再次请示杜潘:“启禀杜大人,学生以为天墉城内的各种凶案,人证俱全,接下来该呈上物证,好逼得梁珩或者梁意之,惊慌失措之下主动露出马脚。”
杜潘颇为赞同道:“黄师爷所言不错。”
“老朽觉得,既然梁珩与梁意之一为主犯一为从犯——”花常卿终于从失去研究白玉盘的机会里回神,主动提议,“不如接下来一同提审梁珩与梁意之,他二人说不定会狗咬狗。”
“不过,为防止梁意之或者梁珩控制另外一人,必须让人从中间隔开他们,避免他二人眼神交流。”流云扇将花常卿的提议补充完善。
杜潘立刻吩咐侍卫将羁押的梁珩带到堂前,与柳月英口中的梁珩对峙。
“诸位是否忘了甚么?”偏在此时,子夜伞突然意味深长地发问。
众人随子夜伞的目光望去,便见到一脸难色的柳月英,方想起柳月英乃梁珩的生母,说不得会在审讯时对梁珩暗中相助。
“呵。”柳月英冷哼一声,对于子夜伞的报复刁难不屑一顾,“老妇待在堂后便是。”
“若珩儿当真成为梁意之的从犯,老妇便陪他一起去边关充徭役!”柳月英显然不认为梁珩会与替代他的仇人一起犯案,故发此狠誓。
杜潘闻言不禁好言安慰:“柳老夫人多虑——”
可惜被子夜伞出言打断:“柳老夫人多虑,指不定你的珩儿所犯罪名直接斩立决哩!”
“呃……”杜潘不禁哑然,当即改口,“黄师爷、花仵作,随本官升堂,流云扇少侠与子夜伞姑娘便到堂前阻隔梁珩与梁意之的视线吧。”
杜潘一番安排,总算将互看不顺眼的柳月英与子夜伞分开。
待到重新升堂之后,二位梁珩都十分诧异的看向彼此。
“啪!”杜潘拍响惊堂木,肃穆的氛围重新笼罩堂前。
杜潘正经严肃地命令小吏端一盆夷子水给山腹内的梁珩清洗面庞,又命令花仵作与流云扇检查山腹内的梁珩是否易容。
一番与之前相似的查验折腾下来,山腹内的梁珩脸上亦被洗掉部分妆容。
然而,无论是山腹内的梁珩,还是梁园内的梁珩,二者原貌皆与最初的梁意之城主有所出入。
杜潘二拍惊堂木:“本官暂且不计较你二人谁是真正的梁珩,谁是真正的梁意之,只审凶案。”
杜潘示意花常卿:“花仵作,传物证。”
花常卿双手接过小吏递给他的木盘,掀开遮盖木盘的白布,露出被托在木盘上的碎布、玉石以及断裂的剑刃。
黄师爷上前半步,手拿帕子捏起碎布条,给在场众人解释:“这条碎布被救回的孙家幺儿藏于喉中,由花仵作亲自帮忙取出。此布出自江南苏家绣娘之手,是被誉为苏家绝技的双面绣,针脚细密,正面是空谷幽兰,背面是野鹤祥云。”
“天一阁《神州江湖志》曾记载,梁意之继任天墉城城主之位时,江南苏家送来的贺礼之一便是九箱双面绣。”黄师爷说罢将布条重新放回木盘。
杜潘拍响惊堂木,道出梁意之心中深埋的谋算:“梁意之,你自以为数十年前的丝绸布匹制成的衣裳无人晓得来路去处,可惜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一阁早已将江湖要闻重事记载在册。”
两位梁珩闻言皆露出既诧异又略显心虚的神色。
不过,被救出天极峰山腹的梁珩率先回过神,撑起重伤未治的身体解释:“数年前,家父曾将此布制成新衣赠予梁某,梁某因衣服珍贵,往日都将它们束之高阁。”
杜潘听罢,转而问起待在梁园的梁珩:“既然柳月英认为你是真正的梁珩,为区分你二人,本官便唤你柳珩如何?”
柳珩微微颔首,拱手行礼道:“柳珩对于衣裳的来历与梁珩的说法一致。”
柳珩与梁珩统一的说辞令杜潘双眉紧皱,他猛地拍响惊堂木,厉声质问:“柳珩,本官命你重新复述一遍衣裳的来历!”
柳珩只得无奈复述:“数年前,家父梁意之曾将苏布制成新衣赠予我。我因衣裳珍贵,往日都将它们束之高阁。”
杜潘趁柳珩不耐烦之际,抓住漏洞询问:“数年前具体是几年前?如实招来!”
“梁某十八岁生辰当日。”梁珩兀地出声。
“……我及冠之年。”柳珩慢他一步犹豫道。
梁珩与梁珩终于出现分歧,杜潘满意的轻捋胡须。
当然,梁珩与柳珩的分歧不是最要紧之事,最要紧之事当属梁珩是从犯的证据:“真正的梁珩是在十二三岁时被关在天极峰山腹,若他又在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时被梁意之赐予新衣——”
“不就证明梁珩与梁意之并非你死我活的关系!”杜潘威严的目光扫过堂前的梁珩与柳珩,“无论你二人谁是真正的梁珩,都不会逃脱王法制裁!”
杜潘一番义正言辞之语令梁珩与柳珩的脸色骤然难看。
花常卿却从杜潘的话里隐约抓住某些思绪,但稍纵即逝。
花常卿欲细细思考,然而杜潘已经唤他向旁观的江湖侠士解释第二项物证。
花常卿只得暂且将乱成一团的思绪塞回心底,取出被白布遮盖的玉石。
说是玉石,只是单看色泽质地。若是细瞧形状,更像是解石时不小心切错的碎玉废石。
花常卿向众人解释道:“此物乃老朽从金沙浮尸体内剖得!”
花常卿此言一出,不仅梁珩与柳珩二人脸色大变,流云扇与子夜伞的神情也隐隐泛青。
不过,三方担忧的显然不是同一件事:梁珩与柳珩震惊于蛊师背叛;流云扇对死人堆出来的白玉盘心生厌恶;子夜伞担忧白玉盘的功效被碎石影响。
花常卿未注意到流云扇与子夜伞的不同寻常,只专注于梁珩与柳珩青白变幻的脸色,反问他二人:“看来你们确实没想到会被蛊师背叛。”
“呵呵,蛊师好歹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就算你们曾经有恩于蛊师,蛊师报完恩便应当离去,而不是替你们掩藏杀人手段!”花常卿作为医者,相当理解蛊师的感受。
故而,花常卿冷嘲热讽道:“一只蛊师炼制的白玉盘,足以抵得过你们的恩情。可惜你二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反被蛊师设计,在金沙浮尸内藏入天墉城历任城主的传家玉佩。”
“原来玉佩是被蛊师偷走的。”梁珩诡谲的轻笑几声,突然向花常卿询问道,“花仵作,天墉城确实有蛊师担任城主府客卿,但您不能仅凭这一点便断定蛊师被梁意之控制。”
“蛊师的性情本就阴晴不定。”许是梁珩早已得知蛊师死亡一事,眼下使劲将脏水泼到蛊师身上,“说不定是他觉得天极峰山腹内的江湖侠士适合炼制其他蛊虫。”
“休要狡辩!”杜潘狠狠拍响惊堂木,“梁珩,你莫不是以为蛊师已死,死无对证?!”
黄师爷在杜潘的许肯下亮出蛊师的证词。
花常卿扎在梁珩身上的目光如看跳梁小丑:“蛊师游历江湖多年,哪种人没遇见过?在蛊师察觉你们想杀死他时,他便开始偷偷炼制枯木逢春蛊。”
“枯木逢春?!”梁珩不可置信,“世上怎么可能有枯木逢春蛊?!”
枯木逢春,顾名思义是一种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蛊。
在此之前,不仅梁珩不敢相信枯木逢春蛊的存在,流云扇与子夜伞以及诸多江湖侠士都不敢相信枯木逢春蛊的存在。
花常卿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故而替蛊师解释道:“世人对枯木逢春蛊多有误解,真正的枯木逢春蛊是先让人濒死,面貌变得如金沙浮尸般枯瘦僵死,七日之后再重获生机。”
梁珩目光闪烁,不再反驳花常卿。柳珩却不死心地让花常卿请出蛊师:“此乃你们一面之辞,未亲眼见到蛊师,在下可不信甚么死而复生!”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杜潘怒极拍响惊堂木,“白侍卫,请伊寒蛊师上堂!”
杜潘话音刚落,白侍卫就将浑身包裹在黑袍里、靠坐在木轮椅上的伊寒蛊师从堂后推到堂前。
因为伊寒蛊师刚刚苏醒的缘故,他裸露在黑袍外的肢体依旧呈现出死人一般的干瘪枯瘦,行动异常艰难,整个人好似破土而出的僵尸。
花常卿立在伊寒蛊师身旁,代他向旁观的江湖侠士解释:“枯木逢春蛊虽然保命一绝,可惜十分伤身。”
伊寒蛊师阴恻恻地目光瞥向梁珩与柳珩,嗓音沙哑的恐吓他二人:“当日老夫便说过……若是老夫侥幸未死……定不会放过你们!咳咳咳——”
伊寒蛊师断断续续的语句,以及夹杂其间的呼哧粗喘,令在场众人清楚他如今的伤势到底多严重。
杜潘颇为同情,命令白侍卫将伊寒蛊师推回后堂修养。
梁珩与柳珩如今心神浮动,杜潘乘胜追击,命令重回堂前的白侍卫将木箱抬到众人面前。
木箱重重撂在地面,花常卿上前一步掀起盖子,布满铁锈血渍的刀剑断刃暴露在众人眼前。
“此事便由在下说清楚吧。”流云扇甩开折扇,轻摇几下,成竹在胸道,“数日前某个夜晚,在下尾随混入天刑卫中的探子寻到琅寰阁,探子被梁珩或者柳珩城主的化骨水杀死。”
旁观的江湖侠士只是听到化骨水,就情不自禁地汗毛倒竖,脸色煞白。
“在下等到梁珩或者柳珩城主离去之后,悄悄潜入琅寰阁。”流云扇如今想起当夜冲动之举,也不免冷汗涔涔,心有余悸,“琅寰阁内的机关暗器虽不是世间罕见,却也布置精妙,在下可谓历经九死一生——”
“仍未逃出琅寰阁。”流云扇戏谑地眨眨眼,逗弄得江湖侠士火燎般心急,流云扇方慢吞吞道出后续,“在下掉入琅寰阁的一处密道,密道下方看似是缓解冲劲的水潭,实则水潭内布满剑尖朝上的兵刃。”
“幸亏在下夜视目力较常人好上些许,及时施展轻功避开水潭。否则,在下也要如曾经的探子般命丧黄泉。”流云扇叙述完那夜的经历,转而收拢折扇,扇端指向木箱,“这箱刀剑断刃便是在下拜托金乞丐从满是污血的水潭底所获。”
赵三刀小徒弟兀地双目通红,死死盯住木箱里的刀剑断刃:“佩剑穿环……是……三师叔的剑……”
“梁意之!梁珩!”若非侍卫及时阻拦,赵三刀小徒弟恐怕要扑向梁珩与柳珩二人,拼个你死我活。
原本站在堂外旁观的江湖侠士见状,不禁仔细观察起木箱内的刀剑断刃。
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或知名或不知名兵器被在场的江湖侠士认出,堂内堂外的气氛愈发紧张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