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山想了想还是没有将前一晚所见之事说出来,说道:“这二位确实非比寻常,我也在问天楼里打探过但所获不多。只知这马善仁与崔先生绝非善类。要多加留意,尤其是那账房先生,还有那位梅夫人究竟什么来头,丁盟主可否告知?”
柳青山手中来自秦和的那册京都人物名册中并无梅夫人之名,柳青山这几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对其所知只“不简单”三个字而已。
“对于此人我们的所知也是极少。天机门许山河之下是四大堂主,梅夫人虽不在此列,份量却不是四大堂主可以比的。几个月前我曾让盟里弟兄去探过,有去无回,是我大意了,教我折损了二位好兄弟。”
丁斩话言中有些自责:“之后寻了几个‘蚂蚁’的兄弟跟着,也只探到这梅夫人与京都城府尹卫大人常有往来。这位府尹卫大人一向口碑极好,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尤能体恤民生疾苦,京都一带深受百姓爱戴,而此人即非伯颜一脉,与长世子也并不亲近。这梅夫人在卫大人府上这般出没,实在捉摸不透。这位梅夫人,狂人兄不防去探她一探。”
在丁斩看来,狂人柳青山不单是武功绰绝,更兼行事向无定数不拘礼法。若说他觊觎梅夫人惊为天人的美色,旁人或只得一笑了之。由他去探底梅夫人却是再合适不过。
见柳青山默不作声,丁斩便又说:“柳兄若有何顾虑不妨直说。”柳青山掌心蹭了下脸上的胡子渣,说:“我只是在想此事当从何着手做起。”又抬眼盯着丁斩,二人彼此四目直视。
墙边的烛火此刻似已燃尽,最后的火苗忽闪了几下最后终是熄了,秘牢陷入一片漆黑,黑暗之中柳青山只觉丁斩似笑非笑的脸透出了一份从容与坦荡,柳青山也展了笑颜:“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丁斩说:“柳兄请讲,我丁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青山说:“天机门自许山河之下,四大堂主之上,还有风云二使……”
柳青山方说完风云二使,丁斩便接话:“风云二使忽然间一同消失,去了哪里至今无人知晓。盟里的兄弟曾随商队走了一趟西域的姑墨古城,回来说在那里远远的见过一个与风阙极为相似之人。我们也在想,这风云二使诡异消失与梅夫人的忽然出现是不是有所关联,可至今也理不出个所以然。”
柳青山听完又陷入到一番沉思,秘牢之内一片寂静,丁斩也并不出言打断,良久,柳青山收回思绪,嘴中嚼着猪头肉,说话带有戏谑的样子:“风云二使如此人物忽然间不知所踪,梅夫人复又横空出世,再到现在种种事由,丁盟主,你我还是要坦诚相待,精诚合作啊。”
丁斩说道:“那是自然。秦相信中已说得明白。只是这种种事情尚未理出头绪,再过些日子,你我再筹谋一番。当下不敢多说,怕要误导狂人兄行事。”
柳青山默默的点了点头,丁斩道别之后,柳青山在秘牢之内盘膝打坐吐纳调息,细细思索,只觉得眼下的京都城局势波谲云诡实在难以捉摸。
又是一夜,蝉鸣蛙语,无风的盛夏让夜显得更是漫长尤其难熬。
马善仁醉了,完全的醉了,是无法动弹的那种醉。
那张圆润的脸没有酒醉后的红润,竟是一片煞白,醉的煞白。桌上那盆狗肉还有阵阵香气,还有二坛二十年陈的竹叶青,那是他最喜欢的酒。
眼前坐着那位他已认识了近五十年,在一起同流合污狼狈为奸达四十年,在这个世上他马善仁唯一还能信任的那位老伙计。在他罪恶混乱的一生里,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更没爱情,唯有在这位老伙计身上那友情还能有一丝丝的苟延残喘,才让他有了些做人的样子和味道。
只是今晚,就在这个老伙计的宅子里,他的老伙计亲手将这仅存的味道撕得一干二净,他平生头一回感到比死还绝望的痛。
账房先生的脸依旧干枯,没有血色,脸上流着汗,被那盆狗肉辣出来的汗。他用手一边擦着额头上不停冒出来的汗,一边说:“老兄弟,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这竹叶青,就算是做哥哥的送你最后一程。身后的事,哥哥替你风光办了。”
马善仁挣扎着,手脚虽还能动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不敢或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痛苦的眼神带着绝望,只说出二个字:“为何?”
账房先生自然看得懂马善仁的痛苦与绝望,换成是他自己,也是如此。毕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再怎么丧尽天良的人也会有些不忍,可为何自己心中此时这般的感受并没有很多呢?
账房先生也是有些慌恐的,他给自己又倒满了一杯酒,缓缓的说:“你说,你是我兄弟,是我陈凯在这世上唯一的,可以信任的兄弟,你与我一同经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折磨。我们说好了一起出生入死,也要一起荣华富贵。可是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每个晚上是如何过来的?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活着。你只顾着自己享乐,又何时顾上了我。”
马善仁似乎醉得都无力说话,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但仍旧有明显的愤怒:“你他娘的,老子几时不都劝你放开些,别老把自己关着,你他娘的自己整天缩头乌龟似的,这也怨到我头上来。”喘了一口气,又咳嗽了几声,累极了的样子说:“你当年鬼迷心窍硬是要去练那个狗屁的蚀心大法,后被反噬,是谁天天陪着你一起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是谁他妈的不辞万里之劳,舍了这花花世界搭着性命陪你远赴昆仑去天山。”
“老兄弟,你也别恨我。象你我这样的人,做了一辈子的恶,应当知道必遭天谴这四个字。你死在我手里也好过死在别人手,到时咱哥俩一起见了阎罗王时,就凭我多了弑兄这一条便就罪大过于你了,便是我先入地狱。这毒会保你死前全无痛楚,让你了无声息的结束,相信你走得会比我舒坦。老弟,你若心思再宽厚些想,就当是我送你的,否则,以你我之罪,当是不得好死。”
若是换在几年前,他俩还在江湖上行凶作恶时,那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死,他马善仁从未怕过。可如今,有良田大宅,万贯之财,家有贤妻,外有娇娘,他刚刚享受起活着的美好,刚刚开始学会珍惜活着的日子,就被他的老伙计夺走了这一切。
账房先生,不,冷面秀才陈凯自然能体察到马善仁的不甘心,他一把将自己脸上的那层皮扒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血肉的脸,狰狞的苦笑着,压低声音说道:“你看看我这张脸,这么多年我每到子夜时分便要经受这万蚁噬心般的痛楚,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关过心我,否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蚀心大法已将我的脸全部都侵蚀了。你陪我远赴昆仑和天山寻找至阴毒物,不也是妄图寻那千年灵蛇去炼那神丹。眼见将要得手却可惜功亏一篑。这大概就是命,是你我的造化啊。”
陈凯抚着自己的那张脸,盯着马善仁,问:“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这蚀心大法的反噬为何能被压住?”随后又一声阴森的冷笑:“就是那灵蛇,若非那灵蛇,我至今都还要遭受这万蚁噬心般的痛。”
瞧到这张可怖的面孔,听到这森冷的话,马善仁顿觉心惊肉跳,脸上一阵抽搐,颤声问道:“你何时变成这般模样了?你说灵蛇……?那灵蛇如何会在你手上?不可能,灵蛇怎么会落在你手上了。”
转而又发出了冷笑,这一笑引来了他身上的一阵巨痛,马善仁强忍着这股痛,发出一阵的怪笑,说道:“不可能,这灵蛇离了那极寒之处如何能活得到今天?到今天,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拿这个来骗我?”
陈凯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你难道不知,我这身子本就是极寒之体吗?天见可怜啊,那灵蛇与我竟如同鱼水,你可曾想到会有这般之巧?与我朝夕相处这些年来,灵蛇与我更有灵犀之通。”
又发出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等我把你脑袋交出去了,那灵蛇便会回到我的身边。到我百忍神功得成之日,灵蛇便与我真正融为一体,‘不死之身,百毒之躯,上古神功,唯我独尊。’老兄弟,我会让你看到我陈凯称霸武林之时。”
马善仁心中凛然,不曾料想这位老哥哥尚有如此野心。“可这野心路上为何要用我的脑袋来铺路?”马善仁尚未死心。
“哼,这灵蛇,终有一日会是我的。你怨不得我,是灵蛇要你的脑袋。”
这时,马善仁好象忽然醒悟了似的,恨恨的说:“怪不得昨日在四海酒楼时你会这般反常,以此嫁祸于大业盟,果然好手段呀!想来春红的事也是你办的?”
“春红的事只是凑巧。嘿嘿,我正发愁时这好事却送上来了。这当是灵蛇相助。”陈凯象是在喃喃自语:“灵蛇说要你的脑袋,我没有办法。本来再过一些时日待到大功告成之日,我要你与我并肩共享,可惜你的命数已定,对不住啦!”
此时马善仁脸色越是发白,泛着金色的白,他只觉得累极了,眼皮都撑不起了。身子越发僵硬,手指尖已不能再动,除了还在呼气,脑中意识仍旧清醒之外,其它的都没了知觉。
他很清楚自己正慢慢的接近死亡,这个罪恶的身躯最后还是被罪恶终结了。到最后他绝望而无助的闭上了眼,他的眼神最后定在了桌上的那碗竹叶青上。
他脑中最后的画面是,陈凯端起了酒轻轻的碰了碰他眼中的那碗竹叶青,那张脸带着可怖的狞笑。
柳青山到了入夜之时出了秘牢。尽管铁画秋假装被丁斩收买了,老张头收了钱银更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但柳青山总还是不能光明正大的招摇过市。他还只能是遮头掩面在夜色中潜行。
承天门是京都城的黄金腹地,京都城中超六成以上的权贵都集居于此。荣府的庄园无疑是这片宅院中最显目的府邸。
荣府内的宅院均按五行八卦位布置错落间至,庄园内楼台亭榭小桥流水尽是峰回路转之貌。梅夫人居所只在庄园的一隅,掩映在一片绿树之间,门前小溪流淌,宅子精巧而雅致,屋檐下点亮了几只红烛,灯红树绿间却在这盛夏的夜里演绎出一片旖旎风光。
一阵琴声悠扬的从雅舍内传出,二个奴婢正在抚琴,一旁的梅夫人一边剪着窗花,一边轻声哼唱,那是一曲南蒙族的情歌,奔放而热情,却也唱出了深闺妇人的幽怨与哀愁。一曲终了,梅夫人款步行至窗前,手中窗花贴好正是两个大红的“福”和“寿”字。
柳青山也是不知当从何入手,实在一筹莫展之下只得潜到这屋舍中来碰碰运气。他这几日尽是昼伏夜出行这窥视监听之事,昨日窥了一夜和当下却是一般,听曲唱曲做女工,之外便是到点而睡,这梅夫人到夜间时的日子过得也是枯燥乏味的。
连续这两个晚上下来柳青山一无所获,他虽也深知行此监探之事尤要耐心,他也拿出了十足耐心,只是头一遭这般的苦守妇人闺房总觉得心下别扭。
守得久了柳青山难免有些无趣的打了个哈欠。刚一仰头看到从溪岸的小桥边走来一列众人打着灯笼往这边走来。
走到近处柳青山瞧得清楚,一妇人当先款步而行,后面三五位护院随从模样的汉子拎着灯笼紧随在后,柳青山趁着这灯笼的光线瞧见那三五人中有二人的模样甚是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前两日在那兄弟酒楼中遇见的那两位伯颜的散骑兵旧部。柳青山这才想到这二人是在荣府中当差。
那妇人一路向着梅夫人的雅舍走去,梅夫人已在窗前瞧见走出门来快步迎上去,嘴上说着:“阿娘,都是这个时辰了,怎么还要过来。您当要歇息了”。又向屋里招呼:“阿笑,你们两带几位大哥歇一会去。”
那妇人进到屋内,说:“远远的就听见你这边的琴声了,若是心中发闷多出门走走,不能总是憋着。”听梅夫人这么叫,这妇人当是梅夫人的母亲,柳青山这才细瞧清楚,那妇人端庄素雅,略施妆容,衣着精致,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只是面容始终是带着愁苦。
梅夫人拉着母亲的手坐了下来:“阿娘,眼下天这么热,这么一走动晚上还怎么入睡了。”起身去那膳房盛了一碗莲子羹端到阿娘身边。梅夫人此前的万种风情已全然收起,此刻俨然只是个小家碧玉似的待嫁的深闺女子,亦是母亲膝下的孝顺乖巧的小女。
那妇人面皮白皙体态纤细透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声音轻柔得恰似有气无力:“这几日是真当热,这晚上连一丝的风都没有,热了就睡不好,索性出来走走。”缓了缓,咳了两声:“你这阵子都在忙什么?前几日都不见你在屋里。”
“阿娘,您要是觉得热,烦闷,多喝点莲子羹加点枸杞,养心安神,是可助入睡的好东西。”梅夫人有些心痛的样子:“我那些都是些琐碎小事,问天楼里总还是有些事儿的,您就别惦记着了。”
那妇人说道:“过几日便是观世音菩萨成道日,你陪我去一趟弘愿寺吧。也好给你爹爹还愿祈福,求个平安。”
梅夫人有些不悦,说道:“我不去,为何要去为他求平安。这么多年他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从不来探看过你。这样的负心之人,你还这么惦记着他。”
那妇人悠叹了一起,说道:“燕儿,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爹不一样。他心中有我,也有你的。只是其它事情太多,顾不上而已。”
梅夫人显然不太愿意提起她的爹爹,仍在生气的说道:“哼,他这几日便要回了京都,难得回来一次,也不见他差人过来给您说一声。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
那妇人本就面容憔悴,被梅夫人这么一说脸上更多了些凄苦,苦苦的一笑,喝了一口那莲子羹,将当中的莲子心吐了出来,说道:“这莲子果然苦得很。”又说道:“燕儿,听说迦德大师前两日已从大悦返回了。这次带了个小孩一同回来,说此次应该不会呆太多久,你也要瞧瞧去。”
梅夫人似乎有些欢喜:“哦,大师回来了?那太好了。我这两天便去。好久没见迦德大师了,怪想念的。”
柳青衣听着这母女的对话,一时琢磨不出她们口中说的那个爹爹又会是谁。但既然与迦德大师这般的熟悉,想来这位妇人也绝非一般人物。思虑了一番也不得其解。
又自琢磨了一会,当听到那妇人说迦德大师带回来一小孩,知道那定是小虎子,心中便已打定主意要去看一看。心中这么一起念,再听那母女二人也就只聊一些家常琐事,柳青山也就再没心思偷听下去,当下转身潜了回去,换下了夜行装一路行到了巴图的宅子。
柳青山要找巴图再商量如何迎伯颜回城的事。
他那日拿着铁画秋给的舆图细细查看后大体算是找出了伯颜回城时所经路途,他现在要把这个告知巴图,让巴图把那些人给召集起来,在这二天把在何处恭迎伯颜,有多少人恭迎的事情都落实仔细。
在柳青山的计划里,这些伯颜旧部在京都城弄得越是隆重越是有气势,对世祖就越是在传递一种信号。这正是他柳青山想要的。伯颜旧部在京都势力渐被边缘,此次伯颜攻破北阳再立大功返回京都,这些旧部自然是要极力表现。这个时候去找巴图也算是要紧事情。
此时巴图正从外边喝完酒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哼着小调晃荡着到了家门前,正巧便在家门口遇上柳青山,认出来是那木老爷,忙着上前招呼,叫道:“木老爷,木老爷,这是……在找我么?”而后便十分热情的说要请柳青山再喝一回,柳青山笑着拒绝了,说这两天事情不少,只到屋里坐一会,事情说好便要走。
柳青山进了巴图的家,也没过多的寒暄,把要说的事情都仔细交待清楚,摆出一副全为他们出谋划策的样子,再三叮嘱要他们把人给备足了,那才显得出气势,伯颜将军才会有面子,伯颜将军才会知道还有一批忠实旧部,那时定会另眼相看。
巴图一个劲的点头称是,并一个劲的道谢,柳青山只说,不要这嘴巴上的谢,只愿你巴老爷飞黄腾达时,记得在伯颜将军面前帮他美言几句,大力推荐才是真的谢。
巴图自是点头不已,心中亦已盘算好,要把这些京都城的旧部全部都约齐了,时给伯颜将军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巴图做为主要操办之人将军自然会记上这一功,若真能就此攀上将军这颗大树,飞黄腾达也是指日之间啊!这么一想,巴图心里直是乐不可滋。直想明日一早便开始行动。
从巴图家中出来想到巴图那欢喜的样子,柳青山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抬眼望着这无风的夜,半月儿高高挂着,柳青山知道,此时在京都城的另一间宅院里一场兄弟残杀的惨剧正在发生,到了明天一早京都城便将一片哗然而后引出大乱。
柳青山整了整思绪,回到了那黑不见底的死囚秘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