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局的开局柳青山落子迟缓,更是犹豫不断。晓师的阿爹还是那般的大开大合挥洒自如,尤似千军万马尽在掌控。而此刻,柳青山心已不在棋局之上。
很快,在果断弃子之后晓师阿爹眼看又将要赢下这第二局,他盯着柳青山,反是有些不悦:“瞧你一副心不在蔫的样子,就是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说话间一手将棋盘掀翻在地,数百颗棋子哗啦啦散得满都是。
师晓小没料到阿爹脾气转换这般的大,直气恼的不想说什么了。柳青山倒是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棋盘上的东西,再怎么变幻莫测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叔父常年征战,早就看淡了这棋盘的输赢。”
他这一番话说得师晓小爱听,他阿爹更是爱听。两人都瞧着柳青山,柳青山呵呵一笑,说道:“叔父在这明镜台上闲了这么多天,若不是因为晓师忽然出现,只怕早就走了。我猜想,叔父这几日必是心猿意马,这棋就是赢,也是不痛快的。”
“晓师,你这位义兄还算是个有趣的人。”
听到阿爹这么夸柳青山,师晓小喜出望外,笑着说道:“阿爹,你知道吗?这几天有您陪我,又有柳兄陪我,还有大师父护着我,实在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几天。我知道,这几天阿爹要走了,但我只求阿爹在走的时候,不要偷偷的走。”
“哈哈,这晓师,还总记得这些。那是你小时候,我若不偷着走,能走得开身么?就你那样哭那样闹的,我只能偷偷地走。现在不会了,好吧!那我现在告诉你,明天,我要走了。”晓师阿爹笑着,十足一个慈祥的父亲。
“阿爹,我知道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知道您到了这一步,已经停不下来了,孩儿不敢拦着。只希望您平安就好。小时候,每次您出去,晓师就怕得要命。”师晓小这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嘤嘤的哭起来了。
柳青山早已经料到,到了要分别时晓师必会哭得象个孩子,听他这么说,原来是小时候缺了父亲的关爱与陪伴,总是不自觉的没有了安全感。
晓师的阿爹搂住了师晓小的肩膀,帮着他擦掉了脸颊上的泪,声音难得轻柔的说道:“好了,又哭了。不怕让你的大柳兄看到吗?”
说着,师晓小开始俯身收拾起散在一地的棋子,柳青山正要动手帮忙。晓师的阿爹摆了摆手,问他:“百里莫那日在北阳见伯颜,不知道说了什么,伯颜起了止兵大悦的念头。你觉得,除了伯颜说的江南富庶之地,不宜常年征战之外,还有没其它理由?”
柳青山从未想过此类问题,晓师他阿爹这一问又甚是突然,柳青山一时语塞,无法作答。只得摇头说不知道。但随后又马上补了一句:“小侄以为,江南不管是富庶,还是贫瘠,每一处地方,都不应有战火,唯有此,才是真正美妙的人间。”柳青山虽然不知晓师的阿爹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但总觉他即是南蒙朝的大官,必是有机会向世祖建言。若是自己的一番话能得到他的认可,那这一番话,就算是他柳青山替天下百姓向世祖所言。
也不知晓师的阿爹有没听进去,柳青山这话说完也不见他有任何异样,只是接着又问柳青山:“你可知,我为何要上这明镜台的?”
柳青山说:“不知道。只知道明镜台是个摒弃杂念,修养身心,不惹尘埃的世外仙境。”
“摒弃杂念?不惹尘埃?”晓师的阿爹低声细语:“谈何容易。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又忽然抬高了声音,象是自问:“鸿鹄尚有凌云志,人若是没有些杂念,那还象什么样子了!与蝼蚁又有何异?”
柳青山又问:“那叔父为何来这明镜台呢?”
“哈哈哈,问得好!问得好!我也在想,为何来此?”晓师阿爹迈步走到屋外,伟岸的身躯负手而立,举头望向万里碧空,仰天笑道:“若要成其事,必要承其重。这世上,也只有那劈荆斩棘的路走起来才让人痛快,只有那开天辟地的事做起来才叫让痛快。”此话说来足有万丈豪情,几欲气吞山河。而后他转过身,对柳青山说:“这是我来明镜台的这几天里才悟到的。”
柳青山一时间又不知要如何说。这世上若都是心无杂念,不惹尘埃,一心向佛,不问世事的人,那岂非就是一潭死水,太过于无趣了。嘴上却说道:“我最近悟到的是,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活在当下才是正道。及时行乐,想太多就太累。”
这时迦德走过来,合什对晓师他阿爹说道:“我佛普渡众生,渡的是那些堪不破的红尘心,是芸芸众生。施主天降雄才,又岂是芸芸众生可比。”又笑着对柳青山说道:“这几日看下来,老和尚掐指算了一下,你这个柳狂人也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天要翻江倒海的。”
难得迦德不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柳青山立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便也打趣说道:“弘愿寺的放生池里自然是容不下我的。呵呵,那翻江倒海的事也是轮不到我的咯”。晓师他阿爹却是神情肃穆,对迦德施礼说道:“大师,这几日多有叨扰,还要多谢大师耐心疏导劝慰。明日一早我要启程了。”
迦德还礼,笑言说:“明镜台上七日便胜人间无数!施主尘缘太重,莫要再回来了。”
晓师他阿爹闻言纵声狂笑,粗旷豪放的笑声响彻山谷。
晚饭时分,迦德、师晓小他阿爹、师晓小、柳青山和小虎子,还有封氏兄弟共七人聚在一起,也不知封氏兄弟从哪里端出来几坛酒。兄弟两人却是滴酒不沾肚子填饱了就出去了。
而屋内的这一顿酒从日落时直喝到戌亥之时。师晓小直喝得面红耳赤,连小虎子都要喝醉了。师晓小他阿爹罕见的海量,就连柳青山这种号称千杯不醉的到最后也只是能仗着一身强劲的内力而勉强相陪。小虎子醉得最快,在醉倒之前仍没有忘了他的蒙古军刀,晓师他爹拍着胸脯说就算自己不来,也一定会派人给他送过来,也一再嘱咐说,小虎子,你要随大师好好练功,到你想要建功立业时,来寻我就好。小虎子问,我到哪里可以找到阿爷呢?阿爷的名字呢?晓师他爹说道,若是你小子真是有造化,我们自然会再相遇的,那把军刀收好就行。小虎子听了似懂非懂的,带着醉意就地跌倒,迦德笑着将小虎子抱了回去。
草原上的汉子都善饮酒,个个都是海量,但师晓小显然是个例外。小虎子倒下后不久,师晓小也开始吐了,吐了一阵之后便也晕晕沉沉,说着还要喝,要喝个一醉方休。晓师他阿爹也不劝阻,只是一个劲的笑着,满是疼爱的看着师晓小。就连柳青山看到这种的铁一般的汉子都心生羡慕。
看着沉睡的师晓小,他阿爹半响不说话。之后挥挥手将两名随从遣了出去,一双虎目直瞪着柳青山,道:“来这明镜台,原来是因有许多事想不明白,无法决断。在这几天,整日与大师静坐诵经,这么就想明白了。却不知,你在这明镜台上可想明白了些什么?”
晓师他爹的喜怒无常他也是领教过的,是以听到这忽然来的问话,柳青山挺了挺身板,说道:“柳青山就是个山野粗人,心中不装事情。我来明镜台纯属天意,也只是为了看一眼小虎子。”
晓师他爹一笑,说道:“伯颜夫人被囚之事你办得很好。”
因婉夫人之事被夸了两回,让柳青山都不好意思了,也是一笑,说道:“只是怕大家起了误会。你们神仙打架,遭殃的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晓师他爹又说:“可是这样一来,大悦所谋之事尽皆落空。你怕是要辜负百里莫所托了。”
柳青山习惯性的抚着下巴,说道:“叔父真是料事如神。只是如今这些个事情与我并无干系了。”又打趣说道:“叔父虽是身处这明镜台,看来这心都在京都了。”
晓师他爹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到明镜台来,可清心静气,置身于事外,这样反能将事情看得通透。汉人有位名家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问柳青山:“你刚才说往后事情与你并无干系,是指你柳狂人另有打算了?”
“也说不清。只觉得我这一介江湖莽汉老是去想这些国家大事,实在有些好笑。还是躲远些的好。”柳青山也饮了一小口酒,反问:“明镜台上这几日,叔父最为惦记的是什么?”
晓师阿爹一笑,说道:“你不是说要躲远些吗?”又问:“伯颜斩杀荣府四子只为激怒卫望舒,你觉得这是为何?”
“小侄不知,愿闻叔父高见!”柳青山也觉得自己口是心非了。
晓师阿爹对柳青山的反问未加理会,而仍是追问道:“伯颜此举是将卫望舒一把推向世子。你觉得,世子得此强援后会如何做?”
“小侄还是不知。”柳青山这次有意踏进了这南蒙朝三大巨头的纷争,亦是想从此能靠近太子,为大悦之事窥得良机,只是之后李孤阳带着秦和首级之事过于突然,而且李孤阳这一来完全在世子面前取代了他,柳青山一下子便就成了可有可无之人。他心生退意却也与此有关。
但世子与伯颜或者卫望舒到底会有何动作,乃至后续到底有何影响,他却实在无法推定。
晓师阿爹不再追问,象是自语道:“大业盟在京都溃败,天机门在京都再无掣肘,行事更将无端。婉夫人之事若是直接报于伯颜府,就算伯颜自己不动怒。只需借天机门之手荣府一族势必受灭顶之灾。那这样一来京都城只怕会抛起惊天大浪。所以,你做得很好!”
说到这里,柳青山这才觉醒,大业盟的溃败原来是有意而为,只是整个事情的第一步。而后婉夫人被劫,嫁祸于太子与卫望舒,这是第二步。以伯颜对婉夫人的宠爱再加上天机门此时已独霸京都的势头,荣府的灭顶之灾无可避免,且记恨世子也是必然。这样就为京都城埋下了祸乱的种子。而这种子必会很快的冒出头来。这是第三步。
果真是环环相扣啊,步步相逼!
步步相逼?这个词一出来,柳青山心中一震,象是一下又悟到了什么。
柳青山还在沉思着,又听到晓师阿爹说道:“如今看来,京都城这一时半刻是不会再乱下去了。但要真正的安定……?”
带劝诫的口吻,柳青山说道:“京都城要真正的安定,那恐怕是要世祖方可夺定。叔父又何必这样操心。”
“此话是怎么个讲法?”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侄只是担心叔父行事万一过头了,将军、府尹大人与世子,哪一个都不是能得罪的。京都城这三大巨头,世子是皇储,是未来的君王,只是现在根基尚是不稳。另两位,伯颜根基深厚,攻守兼备,卫望舒后进之师但终究还是势单力薄,只能先守求稳。若有世子相助,只怕又不一样了。若是哪一天这伯颜的将军府与卫望舒的京都府尹这两大巨头若是打起来,您能站在哪一边?您哪一边都不能站,能躲就躲到远远的去。到上京去,到燕州去,那些地方才是避险的上上之选。”
柳青山侃侃而谈,晓师阿爹一边频频点头。等到柳青山说完了,他自己才回过神来,似乎说得有些多了,大概真是酒上头了。
晓师阿爹认真听完了柳青山刚才所说,细细的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觉得,世祖此时会如何做?”
柳青山嘿嘿一笑,又摸着下巴,说话间舌头有些打结,口齿不清的说:“叔父您太看得起我柳青山了。您这话若的是问百里将军,他定是能答得上来的。小侄粗人一个,学识浅薄,叔父此问不敢作答。”
晓师阿爹却是精神越加旺盛,又是豪饮了几大口,说道:“我与百里莫神交已久,但终是缘悭一面。何时你替我带个话去,南蒙朝随时恭迎高位以待。”
“将军忠义,品格高尚,不逐名利,不图虚名,南蒙就是给再大的官也不请不动的。当年世祖与伯颜这般相请都无功而返。”一说到百里将军的品性,柳青山自是一脸骄傲与自豪,只是说到最后,又觉得百里将军实是可惜,不由得叹了一口说道:“可惜将军,一腔热血付诸东流水啊!”
就这样两人边喝边聊,慢慢的那些酒便要见底了,他阿爹也终于是有些要醉了,再又摆出了一脸的严肃对柳青山说:“柳狂人,蒙古族人没有汉人那么多的门弟之见,你与晓师交好,只要他喜欢他高兴,我都不要紧。但仅此而已。你可明白?”柳青山已经喝得面红耳,看到他阿爹一副正经的样子,没忍住的扑哧笑了出来,说道:“明白,明白,小侄当然明白。不这样,还能怎样。”心里暗道,我与师晓小还能如何?晓师他阿爹大概也喝过劲了,话也开始乱讲了。
却见晓师他阿爹仍一本正经的说道:“柳青山,但凡你有一丝半毫的逾越之举,我便要,我便要,要……”。他努力的想着要用一个比较合适但又不是很血腥的词来表示他这话最后的意思,一时着急竟想不起来。
柳青山又是嘿嘿一笑,带着醉意,昏糊糊的说道:“便要我不得好死,对不对?”。说着说着,也已是昏昏沉沉,最后怎么睡下的也不知道了。
柳青山再醒来还是迷迷糊糊的,浑身脱力软绵绵的,若不是迦德唤醒,他这一觉就要到天亮了。
迦德将柳青山叫醒时正将到子夜之时。天边几朵乌云遮住了如钩的残月,明镜台上黑压压一片,深谷山渊更是漆黑一片,倒如一面黑色的镜子,映着淡淡的偶尔间有的月色。
柳青山从蒙蒙睡眼中透过劲来,已是精气十足。
柳青山问迦德:“大师,为何要选在子时?”
迦德说道:“你不是说过,子夜之时体内的气息较易唤醒。”
柳青山点头,说道:“好,要如何做,全凭大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