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睡得十分踏实。
对于乐心而言,如此伤势之下,眼睛一闭便能毫无知觉地睡过去,就算有人趁机往你身上砍个十刀八刀,也未必能醒过来,想不踏实都不行。
再醒过来时阳光已然十分刺眼,也十分温暖,乐心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岑含。
岑含正拿着本书坐在不远处,见他醒过来,笑道:“你终于醒了。”照旧让下人端上一碗药和一碗白粥。
乐心本已饥肠辘辘,但见到这两样东西胃口顿时被挡回去一半,忍不住皱眉道:“你就不能给我弄两斤牛肉,一壶好酒?”
岑含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怕你消受不起。”话说着药已端到跟前,乐心无奈地摇了摇头,仰脖子一口气喝了,随后端起白粥小口啜了起来,同时摆手示意下人出去。
岑含见他气色已比昨日好了不少,啧啧道:“你小子身子骨真是不错,一晚上就恢复成这样,比我当初可快多了。”
乐心咽下口粥,道:“那不能。你那会儿差不多是靠一股子执念才活下来,我可没这能耐。”
岑含苦笑,无意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转而从怀中拿出银针,道:“你先喝。喝完我给你下针,咱们聊聊昨天的事。”
白粥很快见了底,乐心身上也很快多了三十几根银针。
岑含一本正经道:“嗯,挺像一刺猬。”
乐心啼笑皆非,骂道:“我要是刺猬,第一个扎的就是你这张破嘴!”
岑含叹了口气:“可惜你是只半死的刺猬。”
乐心瞪眼:“你他娘不能说点别的么?”
岑含笑道:“那就说说昨天你们是如何遇上那四个高手的罢。”
乐心一怔,面色郑重起来,缓缓道:“这与其说是遇上,倒不如说是对方找上我们,大致出城门时便一直在后面跟着,等我们仨离城远了才现身,可见是经过了谋划。说来惭愧得很,我一开始竟是全然不觉。”
岑含道:“这四人个个功夫都跟你在伯仲之间。你若不刻意提防,原也十分难发觉。”
乐心笑道:“亏得我们斗了没多久,正好遇上你那鹿兄,它认得我,要冲上来帮忙,我趁那几个蒙面人分神之际,将从珂将军扔到它背上。这鹿儿真是神,竟真的去跟你报信了,改天我可得请它喝酒。”
岑含亦笑道:“你是得好好谢谢它。”
“只是我不太明白,这四人显是冲着我来的,却是为的甚么?”
“何以见得?”
乐心沉吟道:“这四人一出来,其中三人便直奔我而来,只腾出一个人去对付那两位老哥。若目标不在我,大可先用一人将我拖住,等解决其他人再来合围,但他们如此安排,显是怕我走脱了。”
岑含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果真是盯上你了。”
乐心自嘲道:“想是这伙人没甚么对付你的把握,便找我这个好啃的拿下作人质,好让你投鼠忌器。”
岑含苦笑道:“你瞧他们对付你的手段是要拿人,还是杀人?‘冥府’那是朱梁走狗,你既为晋王效力,即便不认识我,也注定是他们的死敌。说起咱们乐大将军这两年出的风头,不论是单枪匹马入契丹大营刺探消息、易州大战生擒契丹王子,还是镇州城下大败耶律潜、东垣渡杀敌两百余,哪一件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你说这样的敌人‘冥府’要是视而不见,岂非蠢得猪狗不如?”
乐心故作认真状:“这么说来我的名头还真是不小。”
“你简直已经名震天下了。”
“可惜名不符实啊。”乐心眼神忽地黯了下来,长叹道,“遇上稍微厉害一点的人物,便差点送了这条小命。”
岑含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有句话我一直想说,苦于没找着合适机会,眼下却不得不说了,你姑且听听。”
乐心一怔,道:“你说。”
岑含道:“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你练的这门功夫每一代成就的神通都不一样。”
乐心点头:“我师父号称‘捆仙索’,至于我自己,多半是刀。”
岑含缓缓道:“你真的是刀?”
“自然是……”乐心被他看得心头一滞,话到嘴边竟说不下去,不由自主低下头看自己双手,眼中忽然多了几分迷茫。
“发现了么?”
乐心应声抬头,神色复杂。
岑含接道:“你眼下的路子并不是单纯的刀。你平素惯用中路直拳与切掌,尤以前者为甚,但这两者之中,只有后者是刀法路数,前者却是不折不扣的枪法。”
乐心静静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若我猜得不错,你这功夫是门至为纯粹的技艺,练到高境界,身上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纵学得妙法万般,也要舍得干干净净。穷究其一,方能真正成就神通。”
这一番话宛如醍醐灌顶,乐心茅塞顿开,喟然道:“没想到对这功夫,你竟悟得比我还透!”
岑含摆手:“武学上的道理到了高深处,原本多有相通。我也不过是旁敲侧击,作一番猜测。”
乐心忍不住苦笑道:“你这番猜测一语惊醒梦中人,比之佛陀的狮子吼也不遑多让。”
岑含微笑道:“这话说得可真够吓人的。言归正传,眼下你要作一个选择。”
“舍枪还是舍刀!”乐心神色肃穆,再次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
气氛宛如凝滞。
岑含闭目不语,如老僧入定。
良久,乐心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岑含应声睁眼,当时就望见了他眼中的神采。
“决定了?”
“决定了。”乐心笑了,笑得如同三月的阳光,充满生机:“其实我早该察觉,只是自己下意识在回避。我打小习武,空手用拳持械用刀,将近十年早已成习惯,从来不去想,也不愿意去想这两者若要取舍又当如何。结果一念执着成了心魔。”
“你选了甚么?”
乐心的目光锋利如刀。
“刀!”
岑含抚掌笑道:“可喜可贺。”
伤势既已稳定,随后便是循序渐进的恢复。之后的日子里,岑含一边为乐心调理伤势,一边为呼延擎苍与施兰指点武艺,大年三十,几人小聚岑含府上,烫几壶好酒,备一桌好菜,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其乐融融。
岑含望着众人,心中不由感慨,想起两年前除了乐心,这些人中的多数尚与自己素不相识,也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更有甚者,比如南宫翎,还是敌人。而今大家却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把酒言欢,如家人一般,不得不说缘分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新年过后,万物渐渐复苏。
乐心伤势也逐渐恢复,开始专心打磨武艺。抛去用了近十年的拳法,攻守进退间难免滞涩,甚至有些笨拙,但他却似入了魔一般,一日疯过一日,慢慢地功夫开始日新月异,脱胎换骨,一扫之前的刚猛强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之势,渐成大气象。
几人为之所感,亦勤奋用功。岑含自不必说,呼延擎苍的“龙虎鞭”、“龙虎拳”也越发得心应手,施兰的棍法凝练出了虚中藏实的风貌,得了个“百花缭乱势”的雅号,至于南宫翎,虽无重大变化,但一套“袖里乾坤”和一手“神仙醉”亦是挥洒自如,且时常低头沉思,似是在参悟甚么。
二月末,契丹再度犯境。晋王采纳大将郭崇韬建议,调时任横海节度使的李存审为卢龙节度使,领兵御敌。又命蕃汉马步副总管李嗣源接任横海节度使,岑含几人同时受调到横海,划归其麾下听用。
四月,晋王李存勖设坛祭天,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尊其母晋国太夫人曹氏为皇太后,尊其父正妻秦国夫人刘氏为皇太妃,按大唐官制置百官,任命豆卢革为门下侍郎,卢程为中书侍郎,两人皆同平章事,任命郭崇韬、张居翰为枢密使,卢质、冯道为翰林学士,张宪为工部侍郎、租庸使,义武节度掌书记李德休为御史中丞,复大唐国号,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