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往上升,不觉已近正午。
四月已入夏,早已没有初春的刺骨余寒,正是万物生长之时,着眼处尽是一派欣欣向荣气象。即便在这乱世,即便不远处正有一处废弃的老营,但那零星半点的肃杀气也早已湮没在万物的勃勃生机中了。
此刻若有一块翠绿的青草地,加上一棵可以靠的大树,在这稀疏的日光里静静地睡上一觉,实在不失为是一种享受。
冯一粟很喜欢这种享受。
可惜他并不能这么做,因为今天人实在是太多了。人多了就容易煞风景,何况是一千人。
他今天出来是作为一道“保险”。
一道能让粮草顺顺利利从九门送到镇州城的“保险”。只要有他冯一粟和十名“仁武堂”的精英,便无人能质疑这道“保险”。
这就是“墨宗”的分量。
“墨宗”要救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死。“墨宗”要守的东西,也无论如何都会守住。这并不是说“墨宗”有多少绝顶高手,而是说人若没救下,东西若没守住,便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墨宗”的人已全军覆没。
这才是“墨宗”强大的根由。
大义在心,一往无前。
更何况这次还是“仁武堂”堂主亲自护卫,决没有出差池的理由。
风吹得轻柔,但冯一粟心里却莫名地不安起来。
从镇州城里出来已有一刻时分,墨商与张处瑾为了掩护自己这一千人,派了四对人马持续不断轮番袭扰晋军的围城工事,以作障眼法,而自己也确实十分顺利地出了城,一切看来都在意料之中。但正因如此,才越发可疑,李嗣昭并不是无能之辈,真的毫无察觉么?
冯一粟忍不住催促领兵的军官加快行军。
那军官见他大有草木皆兵的意思,不禁心中鄙夷,干笑道:“冯先生尽管放心。这迎粮之事本就保密得很,再者留后大人特意布置了障眼法,量那李嗣昭想破头,也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支人马偷偷出了城,更猜不到咱们出来是干甚么。”
冯一粟沉声道:“那李嗣昭身为‘十三太保’之一,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不是平庸之辈。两军交战,最忌轻敌,咱们眼下只可火速行军运回粮草,方能确保无虞,万不可大意。”
那军官顿时心中不悦,暗想老子带兵多年,难道见识还不及你一个山野匹夫?当下懒懒道:“先生若怕了,只管先回去。本将自去迎粮,到时也不会少了您这一口。”
冯一粟见他神情,心头火起,双头枪一指,冷冷道:“少废话!赶紧下令加快行军!”
那军官一怔,顿时脸黑了下来,怒道:“好你个山野匹夫!给脸不要脸么?难不成以为本将军怕你……”话未说完,忽然下巴一凉,不知怎的冯一粟手里的枪头就抵到了喉前,不由整个后背都凉了,忙强笑道:“冯先生您消消气,卑职是跟您开玩笑来的。我这就下令,这就下令。”当即扯开嗓子,命令加速行军。
冯一粟冷哼一声,撤开枪头。那军官惹不起他,面上虽笑容可掬,心中却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正暗暗盘算回城后如何暗中叫他吃些苦头,忽然喊杀声起,老营中一左一右冲出两拨人马,只听当先那人高声喝道:“既然不想走,就都留下罢!”不是李嗣昭是谁?
冯一粟心中一凛,忙令军官排开阵势,不料一转头却见他已拍马往来路上逃了,不由暗叫糟糕。果然主将一逃,镇州兵立时乱成一团,昭义军本就以众击寡,加上敌军主将临阵还来了这么一出,登时如同虎入羊群,杀得烟尘四起。李嗣昭冷冷一笑,弯弓搭箭,只听“嗖”得一声,长箭离弦而出,那军官应声落马。
冯一粟带着自己的人左冲右突,奋力厮杀,渐渐地终于收束住部分乱军,凝成十个小队,由十名“仁武堂”精英各自率领,构成一个古怪阵势。“墨宗”本擅奇门,这一两百人仗着一股血勇和奇门妙术,在昭义军的包围圈中来回冲突,虽不能突围而出,一时半会也足以自保,如此撑了一个多时辰,昭义军毕竟人多,镇州兵气力消耗过剧,逐渐抵挡不住。冯一粟没法,只能强行冲开一个口子,勉强率百余人逃进阎宝的旧营,剩下一半多人,却是管不了了。
李嗣昭不依不饶,率人追击,没奔出几步,忽闻风声锐利,一惊之下忙使开兵刃,只听“嗖嗖”之声不绝,身旁几人措手不及,当场中箭,跌下马来。众人连忙退出,李嗣昭下令将旧营围定,才喊道:“诸位已陷重围,何必再负隅顽抗?”见里面不答,又道:“冯先生!我主晋王为人宽厚,李某亦非忘恩负义之辈,先生只需率众出降,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冯一粟心头大怒,方才昭义军一番合围,竟连他带来的“仁武堂”精英都折损过半,不由喝道:“‘墨宗’没有贪生怕死之辈!有胆子的便杀进来!”
李嗣昭道:“就算‘墨宗’的诸位无牵无挂,不惜性命,那镇州的弟兄们呢?且听我一言,诸位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不为自己,也想想亲人。张氏多行不义,必自食恶果,何不趁早归顺晋王,留下有用之身建功立业?总强过屈身事贼,枉死在此地!若大家觉得我李嗣昭说得还有些道理,便请出来罢,我手下的兄弟绝不伤诸位半根汗毛!”
冯一粟怒极而笑,正待反唇相讥,忽听得兵器落地之声,紧接着便见旧营里的一百多镇州兵陆陆续续都走了出去,转眼便只剩下自己五人,不由面色铁青,咬牙道:“诸位要保全性命我冯一粟无话可说,但也请想想我‘墨宗’舍生忘死,守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城池吗?”
李嗣昭淡然道:“素闻‘墨宗’守城本就为保全百姓,难道这些弟兄们不算百姓么?”
冯一粟沉默,良久方道:“好!好得很!”
李嗣昭道:“先生何必再执着,李某并无辱你之心。”
冯一粟长长吐出一口气,高声道:“多谢将军好意!我‘墨宗’之敌,既非晋军,亦非梁军,“非攻”大义所指,我等所作所为,皆不过是与“攻伐”二字为敌。今日我若降你,便等同于降了这两个字,言尽于此,要杀要擒,但凭真本事,放马过来罢!”
李嗣昭暗叹一声,大手一挥,喝道:“都在这儿围住了,一个都不准放出去!李继能率一百弓箭手随我来!”言语间扬鞭催马,当先而出,李继能闻言当即率弓箭手跟上。
一百骑撒开蹄子,围着冯一粟等人的藏身之处绕圈而行,一边疾驰一边放箭,一时箭落如雨,但“墨宗”弟子素来刚硬,冯一粟选中的精英更加,五人当时只是借着地形勉强趋避,没有一个心生退却。如此捱了一波箭雨,又伤两人,冯一粟紧咬牙关,暗暗观察李嗣昭的坐骑何时离自己最近,盘算擒敌之计。
又过一阵,李嗣昭见里头久无动静,下令停止射箭,正要转头命两个百人队进去搜人,冷不防余光处寒芒一闪。李嗣昭一惊,千钧一发间身子后仰,只觉箭头擦面而过,惊险无比,不由暗服冯一粟机变,却也被这一箭激发了性,想也不想,弓如满月,闪电般一箭射回。
冯一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准头如此之精,这一箭险些中了面门,也不由佩服。当下不敢再有大意,身法一动转到另一处,又是连珠三箭,李嗣昭一提缰绳,纵马闪过,也是连珠三箭回敬。
二人你来我往,一轮箭法交锋看得双方将士乍舌连连。弓箭本是为将必备之术,不算奇技,但这两人一个纵马疾驰,一个凭身法往复穿插,都是极快,却仍能箭箭不离对方要害,狠辣无比,却是常人万万所不能及。想来古时名将如李广、养由基之辈也不过如此。
转眼斗了一炷香时分,冯一粟望了一眼箭袋,见里面只剩三支箭,心知若照此斗下去,迟早束手就擒,不由心中发狠,身法一动窜出土墟,腾挪处左移三步,右移四步,弓弦响声中三支箭分别自左中右三路射向李嗣昭。他身法极快,又是事先算计好,这三箭便如长了眼睛,死死插向李嗣昭身法破绽之处。
李嗣昭心念澄澈,对方箭一出便知自己避不开,当下想也不想,也弯弓射出三箭,只听“叮叮叮”三声,六支箭在空中相撞,纷纷落地。这一手堪称神技,昭义军众将士喝彩声如雷,冷不防黑影一闪,冯一粟身如大鸟,自李嗣昭头顶扑下。众人喝彩到一半,转眼成了惊叫,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猛闻李嗣昭一声低喝,只见他双手连动,一轮快得看不清的招式脱手而出,刚爆至极。这手功夫与“烈雀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则“烈雀手”偏于轻灵,李嗣昭的手法劲力却沉实得多。
冯一粟本以为能手到擒来,却没想到他尚藏了如此后手,半空中无从变化,只得凭真功夫强行接下,借其劲力落地,足下连动,转眼便要退回土墟。
李嗣昭哪容得他如此逃脱,右手往箭袋一抓便要追击,冯一粟方才措手不及,退势中已有破绽,这一轮连珠箭下必有一击不会落空。眼见便要得手,不料手下陡然抓了个空,原来箭袋里已无箭矢,李嗣昭一愣神,没防备土墟里突然崩出一箭,疾如闪电,不偏不倚正中头颅,只打得他整个人都激灵灵一颤。
李嗣昭只觉脑中“嗡”得一声,头痛欲裂,蓦然间一声大喝,反手拔下头上的箭,只听身后有人惊声叫道:“将军不可!”李嗣昭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已无暇顾及,强弓一开一合,那一箭原路返回,放箭的“墨宗”弟子未及反应,便被射回的箭钉中眉心,当场咽气。
李嗣昭身子一软,轰然摔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