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武昌府一带的天气还是非常炎热,尽管晚上没有了太阳的直晒,但是风不大,还是有些闷的感觉。
武昌城东南的下湾村里,有一座很大的三进宅院,宅院的老爷田守义正躺在里院的一张藤椅上,手端茶杯悠闲的喝茶。一个老家人陪在旁边,一边帮着添茶倒水,一边帮老爷扇扇子乘凉。
藤椅的旁边是一张做工精致的红木小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粉彩瓷茶壶,一看就不是出自民窑,显示出主人的地位和品味。原来田老爷曾在朝廷做官,几年前才回家养老。
院子里几个小童正在嬉戏,田守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孙辈门无忧无虑地玩耍,这时看门的家人过来通报。
“老爷,外面有一个年轻人来访,说他有一幅画想请老爷看一下。
“让我看画?说没说他是何人?”
“这年轻人没说。只说看到画老爷就知道了。”
田守义看天色已经晚了,不想让陌生人进来,就吩咐说:“这么晚了,不见。把他打发走吧。”
看门的家人去回话了。
田守义年纪大了,坐了一会有些累,让老家人搀扶着回到书房,准备先看两页书,然后再躺下休息。
就在田守义合上书准备去休息时,突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年轻人,把田守义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是怎么进来的?”
“你就是田守义田老爷?”
“不错,本人正是田守义。年轻人,你有什么事?”田守义毕竟做过官,见过世面,很快就镇静下来。
“田老爷,我这里有一幅画让你看一下。”
田守义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刚才要来拜访的年轻人,知道此人来者不善,马上心生警惕。
“什么画?”田守义问道。
年轻人来到书案前,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画轴,打开后展示给田守义。
“田老爷,你还记得这幅画吗?”
田守义一看这幅画,脸色立刻变了。
“你,你怎么会有这幅画?”
“看来田老爷还记得这幅画。”
“我虽然岁数大了,可还没糊涂。”
“太好了,田老爷.既然你说不糊涂,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幅画的来历。”
“等一下,你还没说你是什么人。”
“田老爷,我姓洪,叫洪天赐。不过我只是一个小民,说了名字田老爷也不知道。”
确实,田守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田老爷,现在能告诉我这幅画的来历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一定要知道。”
“如果我不说,你能怎么样?来人哪!”
田守义一声喊把老家人喊过来了,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站在屋里,立刻大声呼喊起来,很快又跑过来几个家人,手里都拿着木棒。
“小伙子,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马上离开,我就放过你,不把你送交官府。”
洪天赐对田守义说:“田老爷,我不是来打架的,也不怕什么官府,你还是让他们离的远一些,否则伤了你就不好了。”
田守义挥了挥手,几个家人站在门外没敢进来。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田老爷是从哪里得到这幅画的?”
“这幅画是别人送的。”
“什么人送的?”
“年轻人,你说的这件事时间太长,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刚说你自己不糊涂,现在就说记不起来了。好吧,既然你说记不起来了,就让我提示你一下,田老爷,你还记不记得大约四十年前,在南京城,一个人拿着这幅画去找你?”
田守义没有回答。
洪天赐接着说:“如果你还想不起来,我再替你回想一下。嘉靖皇上后期不亲朝政,让严嵩和儿子把持朝政二十载,严家父子借机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致使官风腐败,引起朝野共愤。锦衣卫经炼沈练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员,但他身为人臣,忧国忧民不畏强权,上书控告奸人严嵩贪腐误国,结果反被严嵩迫害,被流放西北,后来又被严家害死,家里人也都遭到陷害。沈练的一个儿子逃出来投奔他父亲当年好友和属下,随身就带着这幅画?”
田守义还是没有回答。
洪天赐继续往下说。
“沈家遭了大难,他儿子去投奔的一定是沈大人非常信任的人,但是他的儿子却被人出卖,被打死在官府的大牢里,最后这幅画却跑到田大人的手里,我想知道是什么缘故?”
“年轻人,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吗?”
“说完了。”
“我先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那是因为当年沈练的儿子并不是一个人逃出来的,他还带着家里最小的弟弟。他哥哥没有把弟弟说出来。”
“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沈家的后人。”
“真是一派胡言。沈大人是否冤枉自有后人评说,可是当年在南京城只是抓了一个冒充沈大人儿子的一个骗子,打死也是应该的。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骗子。”
“你......你胡说。”洪天赐一下被憋住了,突然觉得一阵头晕。
“我胡说?这幅画是当年一个盗贼从府衙里偷走的,既然到了你的手里,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来呀!把这个小贼抓住送交官府。”
田老爷一声令下,几个家人马上涌进书房,领头一个家人举起木棒向洪天赐当头砸下,洪天赐侧身一躲,木棒落空了,一下砸在书案上,把桌子上的笔墨砸的到处乱飞。
另一个家人也举棒向洪天赐砸过来,洪天赐被激怒了,他身子一侧又躲过这一棒,紧接着向后一脚踹去,这个家人嚎叫一声向后摔去,把后面的椅子都撞飞了。洪天赐又急进一步,把先前打他的家人也踢倒了。可是其他家人又上来了,洪天赐见这样不是办法,纵身跃过书案来到田守义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声问:“快说,当年你为什么出卖我大伯?不说我马上杀了你!”
田守义冷笑一声说:“小子,我田守义活了这么大岁数,早就活的够本了,你想杀就下手吧。我只知道当年抓了一个骗子,至于你说的这些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以为狡辩就能躲过去吗?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当年你是个七品官员,在南京城只是个小官,什么人会送你这幅画?还有,这件事过去不久,你就得到了升迁,没几年就升为五品,难道你敢说跟这件事无关?”
“既然这些你都打听到了,你怎么不打听一下,当年是不是抓了一个假冒沈大人儿子的骗子?”
“你,你还敢撒谎!”
“我不是撒谎,我说的都是实情。”
“你......”洪天赐心里虽然十分气氛,但是面对这个白发老人,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怎么,你下不了手?既然你下不了手,有些话我不妨再多说几句。当年那个人别说是假的,就算他真是沈练的儿子,也不应该过来找人帮忙,特别是以前受过他父亲恩情的人,他不知道没人愿意欠债这个道理吗?他老子对别人有恩,别人就欠了他老子的人情,现在他老子得罪了当朝权臣,别人巴不得他全家都死了才能和他家撇清关系,这人情债也就不用还了。可是他却偏偏跑过来找这些人帮忙,这些人为了自保,除了报告官府还能怎么样,谁还敢包庇他吗?你说他是不是自己来送死?这能怨别人吗?话我说完了,要打要杀就随便吧。”
洪天赐的手还举在空中,但是不知道该放下去还是打下去。虽然田守义的这番话让他很难接受,可是在这个趋炎附势的世道里,这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已经不知道到底该怪罪什么人了。
就在洪天赐进退两难时,门口传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天赐哥,他是我的父亲,你放过他吧?”
洪天赐抬头一看马上愣住了,原来站在门口说话的人是田莲芯,还是一身流浪儿的打扮。
“莲芯?你怎么在这儿?你说他是你的父亲?”
“是,天赐哥,他就是我父亲。”
“芯儿,是你吗?你怎么来了。”田守义说道。
“父亲......”田莲芯涨红了脸,眼角里还有一些泪花。
洪天赐明白了,难怪从当铺里拿到东西后,田莲芯的举动就有些反常,知道了自己父母失踪的真相后还悄悄离开了,原来她知道跟自己大伯的死有关的人就是她的父亲,所以才跑掉了。
洪天赐犹豫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了。”田莲芯对家人说道,但这些家人们站着没动。
田守义发话了:“你们出去吧。”
家人们这才乖乖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洪天赐、田莲芯和田守义三个人。
“父亲,当年是不是你害了天赐哥的大伯,你就快说吧?”
“芯儿,你来保护父亲,为父已经满足了。可为父身为堂堂朝廷命官,岂能向一个小民低头,当年的事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
洪天赐又把手掌抬起来了。
“天赐哥。”田莲芯看向洪天赐,一副乞求的眼神。
洪天赐脑子很乱,他从心里认定田守义就是陷害他大伯的人,真想一掌打死他为父辈们报仇。可是他看着田守义花白的头发和虚弱的身体,还有田莲芯那复杂的眼神,这一掌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洪天赐犹豫了半天,最后撒手撇开田守义,把画轴卷起来放进包袱,然后昂头向门外走去。
门外一个家人上来阻拦,被洪天赐一脚踢飞,其他家人知道洪天赐的厉害都不敢上来,只是远远地围着他,眼睁睁地看着洪天赐走出大门。
洪天赐听见田莲芯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消失在黑夜中。
洪天赐走在旷野上,心情非常复杂。
如果真像田守义说的那样,当年只是抓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那自己到底是谁?幸幸苦苦找了半天,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后却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是谁了,真是万分恼怒,可又无可奈何。
这件事应该去问谁呢?......
“啊!......”
洪天赐仰天大喊一声,声音传播的很远,可是他心中的怒气还是无法消散。
回想这些年来,先是自己的爹妈被林家人害死了,自己成了孤儿,只好跟师父来到大巴山。可是师父也被董家人和太平道长害死了,亲人一般的水莲姐和二牛哥也逃到外面,自己再次成了孤儿。好不容易在柳家寨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一番寻找后却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早被太平道人害死了,这还不算,自己的未婚妻也被太平道长打伤,至今还昏迷不醒,不由得在心里对苍天发出质问,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不公,这到底是为什么?
洪天赐就这样在野外漫无目的的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苦苦寻求问题的答案,可是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洪天赐的情绪稳定下来了。
他想起在竹林轩曾经跟李大先生有过的对话,知道从古至今这样的问题就一直出现,要不然老子也不会写出《道德经》。再想起走出大巴山后这一路上的遭遇,他有些明白了,这并不是老天对他自己不公,而是这个世道对穷人不公。
看来,自己要跟那些欺负穷人的坏人作斗争的选择是正确的。想到这里洪天赐停下脚步,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仔细辨识了一下方向,转回身坚定地往前走去。
正走着,前面出现一个身影,借着月光隐约看出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洪天赐感到很奇怪,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孤身女子在野外,还没等洪天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子说话了。
“天赐哥,是我。”
是田莲芯的声音,洪天赐先是站住了,然后继续向前走。
“天赐哥,我想跟你走,你还要我吗?”声音里听出有些胆怯。
洪天赐没有马上回答,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答案。
该怎么办呢?虽然田守义跟自己家有恩怨,但莲芯是无辜的。再想到田莲芯一个女孩子,义无反顾信任自己,毫无怨言地跟自己冒险,无数次为自己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心里涌起一股歉意。此时汉口镇算卦先生袁半仙的声音似乎出现在脑中,“你小子命犯桃花,常常得到女人帮助,算是你的福气,你好好珍惜吧。”这样边想边走,已经走过田莲芯站立的地方。
洪天赐扭头看了田莲芯一眼,看见田莲芯一脸期盼的神情和以前从未见过的胆怯眼神,不禁有几分心疼,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扭头说:“你还站着干吗?”
“天赐哥,你不恨我吗?”田莲芯跟着洪天赐的脚步,声音里听出一股惊喜。
“恨你什么?我早就说过了,你永远是我的小弟。”
如果是白天,洪天赐一定能看到田莲芯的眼睛里淌下的两行泪水——是真的眼泪。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洪天赐突然站住了。
“莲芯,你父亲明明活着,为什么骗我说你是孤儿?”
“天赐哥,当初我是不想说。因为我和我妈在田家吃了不少苦,所以很早就离开了田家。我恨这个家,根本就不想说他们,所以才说我是孤儿。后来知道我父亲可能就是陷害你大伯的人,我就更不敢说了。可是我的心里非常不安,常常谴责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家里?我没有信心继续跟你在一起,所以才自己离开了。”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离开以后我就后悔了,可是又没脸去柳家寨找你,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我就装扮成讨饭的,每天在附近转悠。我离开这个家好多年,模样有了变化,又装扮成讨饭的样子,脸弄得脏脏的,村里没人认出我。说实话天赐哥,如果真是我父亲陷害了你大伯,受到报复也是应该的,可他毕竟是我父亲,我又不希望你伤害他,所以我的心情很矛盾。”
“莲芯,你还有没有其他事瞒着我?你要说实话。”
“天赐哥,这次真的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我发誓,真的没有了。”
“好,我相信你,以后不论有什么事也不许再跑了。”
“知道了,天赐哥。”
田莲芯就像个小孩子,上前两步挽着洪天赐的手臂,一起向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