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鬼谷岭秦九出山。那时天地焕然一新,一个全新和平的年代已经到来。
秦九听说当初与自己同时代的好友很多都已不在人世,心中毫不动摇。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是万物法则,又有谁能阻止?
“去剑阁看看吧。”这是他下山后的第一个念头。
如果说,江辰是自己这一生的知己,那胡古道无疑便是良师益友了。
听说现在还活着的老东西里,也就剩胡古道一个了。
秦九不禁感叹,老家伙是真能活啊……
二人见面,胡古道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秦九却仍年轻,如同三十几岁正直壮年的小伙子。
胡古道从前的好友不少人都见过他当时颓废的样子。白发苍苍,疲惫怠惰,这仿佛是胡古道中年以后的常态。然而,千秋居士以入道成仙,按理说,可以根据心念改换容貌。
但每经人问起,千秋居士不说自己一生悲苦,反而笑脸相迎,述说自己年轻时的风流快事。
向来都是说好不说坏的——
幽静的环境下,焚一炉香,沏杯浓茶,写写字、刻刻印,又有名山、佳肴和美女的回忆陪伴……
他的头发已白,却不染。
后世中,有不少年过半百或是修了几百岁几千年的修行者,在外人看来仍是孩童模样,有的甚至越修越年轻,还老孩童,鹤发童颜。这是源自内心自在所成的外界形象用佛门的说法,则是“相由心生”。这些好友中当然也包括秦九,曾很多次对胡古道说过,让他不要因为想念一个人而继续颓废,以胡古道的无尚手段,如果他愿意,是可以将苍老容貌恢复到中年时期的。然而,胡古道却只是难得露出笑容,淡淡回答“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着我每一种人生经验,这是我的履历书,不必擦掉。”
两位许久不见的好友很少交流,一见面立刻摆了一局棋,打算让秦九代替自己的师兄,下完曾经只下了半局的棋,最后一子由秦九决定,一子仍不落。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光点点,问出了来剑阁后的最后一句话“先生,为何不走?”
胡古道苍白容颜,笑容可掬“走不得。”
“先生在等人?”
“嗯。”
“等谁啊?”
……
许久等不到回答,秦九一怔,扭头看去,庭院内空无一人。
身为鬼谷岭当代鬼谷子的剑仙秦九,竟听不到任何胡古道离开时的声音。二人修为甚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秦九灿然一笑,心胸豁达。这二人如今都是新帝国最古老的存在,对于此等境界小事早已不放在眼里。胡古道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
剑仙秦九对着胡古道用过的茶盏拱手恭敬施礼,算是对老先生最后的尊重。施礼毕,无奈叹息一声,也不知胡古道能否听见“我知道,你在等她。”
鬼谷秦九何其潇洒,挥袖而去。
他知道,从今以后啊……这江湖,再也不会有老剑神胡古道了。
黄昏后,静夜迷离,云卷云舒。
华山剑庐旁,那座当年胡古道亲手为陈巨阙树立起来的墓碑旁长满了青草,即便是秋冬两季,依旧绿意如新。
按理来说,今天应该是陈巨阙的生日。
遥远处,胡古道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攀登而上。
自古华山一条路,乃天下奇险。攀登山顶的途中稍有不慎都会坠入万丈悬崖,尸骨无存。然而,对于武学造诣极高的胡古道而言,攀登山顶如同拾阶而上,格外轻松。
山巅峰峦垂下如一条笔直瀑布,山坪上略微突兀一道自中间横出来的光滑峭壁。如同被人在半空中一剑劈开的壁垒,胡古道心念一动,笛中剑“嗖”的飞出。前者驭剑登山,瞬息之间,来到那座黄泥土地铺平道路的颓败山林旁。
一座孤坟立在林中,醒目而隐晦。胡古道走上前,慢悠悠的蹲在荒芜坟墓前,拔去周边杂草,墓碑寥寥几个字,沟壑纵横,斑驳不堪。那柄昔年认主的天下最重神兵利器此刻孤零零的屹立在墓碑旁,如同守护墓碑主人的侍从,坚毅肃穆,静静的守护在她身旁,与她相伴。
千秋居士温柔抚摸着墓碑,回想自己并不完美却让很多人钦羡的一生——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要去挑战剑神,十二岁到十九岁这几年间,无一胜绩,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孤行隐居销声匿迹后,胡古道反而觉得人生匆匆,寂寞是常有的。原本以为一直可以寄居在独孤行身边混吃等死,闲来无事,调侃一下老剑神,也是一大乐趣。但下山后在江湖上行走了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原来当初在山上觉得无聊的那段日子才是最快乐的。
华山剑庐自从陈巨阙离开后,便无后人。如今以残破不堪,那座还算整洁的孤坟让胡古道感觉很寂寞。一身白衣的沧桑老头抚摸着墓碑,看向近在咫尺的几个灰暗字迹,眼睛湿润朦胧,许久不语。抬头看向天穹,云雾尽散,亮出最后一抹火烧云,很快便褪去赤霞,静静山道上,传出一阵阵如哭泣般的鸣叫。
池水干涸,百草枯萎。
这白袍老头望向山壁,又扭头看向不远处破败剑庐入口,千年后或许会有人将这里当成游玩纪念的所谓名胜古迹。可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了。
千秋居士持起手中玉笛,只是坐在坟前,幽幽吹起那首经久不衰的《江湖行》,往事历历在目。
这首乃是绝唱。
江湖中再也没有江湖行了。
——我走过山时,山静悄悄的,微风吹在我的脸上,轻轻柔柔的,山却不说话;我路过海时,海水深沉,海浪打在水面上,沾湿了我的脚,海也不说话。
天上下起了雨,凄凄凉凉,滴滴答答。
笛中剑伴我一生,爱我的人就在天涯。
所有人都说我因为姓陈的女孩爱我,我才会爱她,于是在华山安了家,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女子说的一句话,对我做过最深情的事……我爱她,正如她当年对我的喜爱。人们总会问,爱是什么?我活了三百多年也没有想清楚,大概就是……当我觉得所做一切都值得的时候,当对方能够清晰感受到我情感的时候,就是爱吧。
华山上的云和霞,景色宜人,我可以在黄昏时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可以在清晨阳光初现,感觉到头一天晚上露水的温馨,像极了当年她对我至死方休的真情……
如果哪一天,你漂泊在海洋,请把我的故事说给美人鱼听。
那美人鱼还在,海也变得蔚蓝,也算不负我们的遇见。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一辈子都不曾与那温柔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沧桑老人细语呢喃,几乎将这辈子想说的情话都与她说了。
他不知那只对自己温柔的姑娘能不能听到,可是,他希望她能听到。
……曾有一女子,为他挡下致命的一座世界岛屿,至死方休。
“居士,你说……下辈子,你会爱我吗?”
剑客不语,只是抱着女子痛哭。
女子温柔的手摸着他的脸颊,苍白无力,“别……别哭。”说是不哭,女子却也跟着落泪,她忍受着致命剑伤带来的痛苦,温柔笑道“其实……很多时候,我真的……真的,好羡慕石磊姐啊……”
这一百年来,点点滴滴,反反复复,不断的累积,越来越深,胡古道尝到了思念的滋味,很苦也很涩。
白衣沧桑老人眼中湿润,晶莹泪珠掉落在地。停笛,幽幽叹息“我想你了。好想……好想……”
千秋居士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下,女子的模样、声音都在他眼前出现,陈巨阙温柔看着他,像等待许久的可爱姑娘看着自己爱慕的情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喊一声“傻哥哥。”
天色渐暗,沧桑垂暮老人视线模糊,倚在墓碑旁打起瞌睡。
不知何时,听到微小的唏嘘声音,沧桑老头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模糊视线中,那喜好穿着一身宽大衣袍自认为十分好看招摇过市的可爱女子,缓缓向他走来。
他轻声道“小陈。”
女子刁蛮古怪,这是她本该有的美好性格。见到胡古道,似乎久别重逢的好友,轻声道“你看看你,都老成什么样了?”她跟着笑道“可是啊,我就喜欢这样的傻哥哥。”
胡古道自知已是将死之人,睁开的眼皮上下打架,仍是强忍颤抖举起手“小陈?”那模糊身影伸出手,虚空握住沧桑老人,微笑点头。
千秋居士紧紧握着她,似乎生怕女子突然离开,轻声道“谢谢你,我爱你……”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一片苍白空间中,千秋居士微笑着留给这世界最后一瞥,趴在墓碑上,温柔合眼,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其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中已经很满足。曾经见过的所有人冷漠、热情、刚强、软弱、孤独、善良、残暴、忠诚;经历的一切苦难、痛苦、悲伤、愤怒、犹豫、正义、罪恶在他看来都是值得的,都是应该经历的,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也许他也不会变成如今独一无二的自己。他应该感到知足与庆幸,起码他的人生圆满了。
……是的,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