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太原府五台县。天空乌云密布。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坟前祭拜。旁边的丫鬟说:“姑娘,我们该走了,下雨前得赶到渡口呢。”姑娘站起来,看了看天空,说:“你先去雇船吧,我稍后就来。”“好。”丫鬟应声去了。姑娘摆放好坟前的祭品,又用手帕仔细地擦拭了墓碑。此时天空彻底阴了下来。
清水河畔,一伙人埋伏在岸边的草丛中,观望着远处的河面。天山恶鬼皮不休面容消瘦,脸色青黑,眼窝深陷得厉害,就像一具中毒死亡的黑骷髅,扭头问旁边的蒙昆:“老蒙,消息可靠吗?”蒙昆说:“错不了。哎,皮兄,你说咱们也没和柯老三他们招呼一声,是不是显得太不够意思了?”天山恶鬼笑道:“他们都是那里的老人儿,咱们要不单独来点儿见面礼,岂不让他们小瞧了?我天山恶鬼的名头虽然不大,却也受不得他人的白眼。难道你愿意让他们把功劳分了去?”蒙昆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旁边忽然有人叫道:“蒙爷,来了!”蒙昆和天山恶鬼往河面望去。
河面上,一条小船从南面缓缓驶来。
天山恶鬼低声问道:“那和尚的底细弄清了没有?”蒙昆说:“只听说是河南来的,半路上露过几手。飞叉门想劫他的金钵盂,结果伤了几十个人也没能拦住他。”“哦?”天山恶鬼右手捻了一下小胡子,“看来也不是个无名之辈。”蒙昆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了不得的。若实在难对付,就用暗器招呼。段六,彭三,就看你们俩的了!可别给老子丢脸!”
段六蹲在树杈上,凭借枝条树叶藏身。彭三躲在树后,得意地说道:“放心吧,蒙爷,箭头早就喂好毒了。我们两个的毒箭,没几个人能躲得过去。”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站在船头,身材瘦小,右手托着金钵盂,偶尔回头跟摇橹的船夫询问两句,不时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略显焦虑,只怕一时下起雨来无处躲避。
船越来越近。彭三和段六手里的弓越拉越满,箭头瞄准了老僧的脑袋。蒙昆缓缓举起了手,准备发令。此时相距不过三四丈远,一旦发箭,命中只在瞬息之间。那老僧却浑然不知。
那个在坟前祭拜的姑娘正急匆匆赶往渡口,忽然看到岸边埋伏的天山恶鬼等人,不禁失口惊呼了一声。她的声音原本不大,但是在这种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段六和彭三正高度紧张,听到声音,以为是蒙昆发令,手头一松,两支毒箭便直向老僧的脑门和心口射去。
老僧听到姑娘的叫声,扭头看时,突然瞥见两支箭直朝自己射来。他来不及闪身,忙将左手袍袖一兜,将两支箭拿在一处。定睛一扫,心中已然明了。只见他大袖一挥,两支毒箭原路返回。
“啊!”“啊——”两声不同的惨叫之后,彭三扑倒在地,段六从树杈上跌落,沉入水中。水花尚未平复,一股血水冒上来,染红了河水。
眼看毒箭失手,船已近在眼前,蒙昆招呼一声:“上!”六七个人便从树上、岸边跳出来,向船头的老僧扑去。船家刚才已惊得呆住,又见一伙人抢上船来,慌得一头扎入水中,自顾逃命去了。老僧袍袖挥舞。顷刻间,已有两人倒在船上,三人落入水中。
姑娘看到死了人,更加惊恐,跌跌撞撞转身就跑,慌不择路。
“皮兄,咱们一起上!”蒙昆朝天山恶鬼招呼了一声,也跳上船去。天山恶鬼没有搭理蒙昆。他此时关心的是,刚才是谁发出叫声惊动了老和尚,回头发现一个姑娘正在逃跑,便左手提着鬼头弯刀追了过去。
姑娘柔弱无力,长裙羁绊,自是跑得不快。慌乱之中,忽然脚下一绊,身子就跌了出去。天山恶鬼料想那姑娘已经没有逃跑的可能,便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往前逼近。
忽听一声惨叫。只见蒙昆肥胖的身体砸过树枝飞出来,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天山恶鬼回头见了,急忙转身去扶他:“老蒙,你怎么样?”
那姑娘慌乱地站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蒙昆揉着屁股,气哼哼说道:“摔死老子了!”天山恶鬼望着老和尚乘船渐渐远去,暗自庆幸道:“幸亏刚才没有贸然出手。”蒙昆忽然推了天山恶鬼一把,怒道:“说好了一起上,老子去拼命,你却在这里看热闹!”天山恶鬼自知理亏,也不计较,解释道:“我在找是谁惊动了老和尚。你看!”说着,他转身一指,却见那姑娘已经跑出去了百十来步,眼看着钻进了一片小树林。“是她坏了咱们的好事?把她抓回来!”蒙昆也看到了姑娘的身影,跟天山恶鬼一起追了过去。
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正靠在大树下打盹,此人名叫马福星,江湖人称马铁腿。姑娘跌跌撞撞跑过的时候,惊动了他。马铁腿反手一推,撑起身体,三两步追上去,挡住了姑娘的去路。那姑娘本已受了惊吓,此刻面前突然冒出一个粗鄙的汉子,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马铁腿一手揽着姑娘,将她放倒在地,开始搜她身上的财物。卸下姑娘右手上的玉镯子,要找左手的凑成一对,竟然没有。看到姑娘身上有块玉佩,摸一摸像是好东西,揪下来揣入怀中。又看到姑娘腰间系着的荷包,捏了捏,口朝下倒出几块碎银子,便只将银子捡了,那荷包也懒得去解。
天空的乌云愈加浓厚,似乎马上就要下起雨来。
马铁腿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姑娘,轻声叹道:“唉,倒是个十足的美人。可惜俺立志不破色戒,要不然……唉,不可不可。”他蹲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嘀咕道:“她现在昏睡着,要不……俺偷偷摸两下,隔着衣服也许不算破戒。反正也没人知道。”于是他真的隔着衣服在姑娘身上摸起来。忽然在姑娘腰上摸到一个硬物。他愣了一下,轻轻把那物件从姑娘的衣服里摸了出来,竟是一把短剑。那短剑不过一尺来长,剑柄和剑鞘的做工都十分精致,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他端详了几眼,便要拔出来细看。
姑娘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忽然瞥见马铁腿手握短剑蹲在身边,惊叫着坐起来:“你干什么?”马铁腿吓了一跳,一时心虚,竟然把短剑丢到姑娘手边。姑娘一手抓起短剑,一手捂着胸前,惊慌地坐着往后退挪。
马铁腿还未开口,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在那儿呢!”喊话的是蒙昆。马铁腿不认得蒙昆和天山恶鬼,站起身说道:“这趟买卖是兄弟俺的。你们来晚了。”
天山恶鬼根本没把马铁腿放在眼里,飞身跃起,左手一柄鬼头弯刀直接砍了过去。马铁腿大惊,慌忙向后退闪,他身子还没站稳,右臂就被天山恶的弯刀鬼划了一道。天山恶鬼紧接着又是一刀,当胸刺来。马铁腿突然大叫一声:“停!”天山恶鬼稍稍一愣,弯刀的力道便不由得减弱了。这中了马铁腿的算计,只见他猛一仰身,左腿顺势向上踢出。天山恶鬼一惊,左手收刀撤身已然是来不及了,只得右手向下挡。马铁腿的一脚正踢在天山恶鬼的右手腕。天山恶鬼“啊”了一声,整条右臂痛麻难当,无力地向上甩去。
“马铁腿!”蒙昆惊呼了一声,他刚刚在老和尚那里吃了亏,现在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停在原处说道:“马铁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为何助那和尚,搅我们好事?”“什么和尚?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后会有期!”马铁腿说完,飞身一跃,窜入了旁边的树丛,不知去向。
天山恶鬼胡乱砍了一刀,恨恨地瞪着马铁腿逃去的方向。蒙昆劝道:“看来他并不知道咱们在河边的事。让他再多活几天,早晚要了他的狗命!”他看了一眼正在悄悄移动的姑娘,问:“这女的怎么办?”
天山恶鬼顾不得再计较马铁腿的事,提着弯刀,朝姑娘走去。姑娘浑身颤抖,两腿蹬地向后蹭挪着,撑在地上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柄短剑,只是她袖子太长,几乎看不见她手里有东西。忽然后背撞到了树干,已经没了退路。
天山恶鬼上前蹲下,右手伸出要去捏姑娘的粉腮。姑娘在惊恐之中,手里的短剑用力插入天山恶鬼的小腹。天山恶鬼惨叫一声,弯刀同时扎进姑娘的身体,跌坐到一边查看伤势。那短剑扎得倒准,只可惜不够深。
姑娘无力地喘息了两声,闭着眼睛吟了两句:“公子窗前……望明月,佳人树下……听秋声,秋声……”身体便慢慢倒了下去。
其实马铁腿并未走远,一直在暗中看着,见那姑娘无辜枉死,不由得心痛。
蒙昆问天山恶鬼:“刚才她说的什么?”天山恶鬼骂道:“啰唆什么!快来给老子包扎伤口!”
天上哗哗地下起雨来。天山恶鬼站起来,收了自己的弯刀和那柄短剑,二人便急匆匆离开了。
马铁腿入怀摸出从姑娘身上抢来的财物,捧在手里看了看,心中充满愧疚,喃喃道:“唉,俺这做的是什么孽呀!如果不是俺半路抢劫,也许那姑娘就不会死了。佛祖,老天爷,你们若肯饶过弟子这一次,弟子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大雨如注。蒙昆和天山恶鬼一前一后在小路上踉跄前行。伤口浸了雨水更加疼痛,天山恶鬼脑子里几乎是空白的,只顾闷着头往前撞。后面的蒙昆忽然惊喜道:“前边有个人家,咱们去避避雨、烤烤火。”天山恶鬼抬头见了,跌跌撞撞奔了过去。他右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左手握着弯刀,上前一脚将茅屋的房门踢开。大风扬着雨水一发灌入门中。
屋里没有人。天山恶鬼四处翻找可以生火的东西。蒙昆也跟了进来,一边把门关了,一边嘟囔道:“全湿透了,真他娘的冷!老子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啊……啊切!”
天山恶鬼看到墙根有张破床板,对蒙昆说:“蒙昆,把那床板拆了,咱们生火烤烤。”“你怎么不拆,非让我……”蒙昆身体笨重,一路踉跄走来,到现在还喘粗气。天山恶鬼将弯刀丢在床板上,捂着肚子瞪眼说道:“你看我行么?”蒙昆无奈,只得拿起弯刀,连劈带砍,将床板变成了一堆劈柴,纷纷丢到天山恶鬼脚边。
天山恶鬼又让蒙昆点着了火,两个人便解下身上的湿衣,丢到一边,烤起火来。稍稍暖过来一点,天山恶鬼取出短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着。蒙昆见了,伸手说道:“拿来看看。”天山恶鬼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把短剑递了过去。蒙昆一边接过短剑,一边嘟囔:“不就一把匕首嘛,至于那么小气么?”天山恶鬼直盯着蒙昆将短剑缓缓拔出。蒙昆左手抄起一根劈柴:“我来试试,看是否中用。”说着便将短剑向劈柴削去。那劈柴应声断出一截,飞落到火堆上。“啊!这么快!我都没用劲!”蒙昆简直不敢相信,又随手削了一下,仍然是应声而断,喜得他大叫:“好东西!好东西!”
“拿来!”天山恶鬼伸手向蒙昆要回。蒙昆却只顾兴奋,竟没看在眼里。天山恶鬼抓回蒙昆左手的剑鞘,套住剑身,一把夺了短剑,抬脚将蒙昆踹翻在地。蒙昆竟揉着前胸坐起来,悻悻说道:“你这贼骷髅好狡猾!出主意要劫杀老和尚,结果老子带人去拼命,你在旁边看热闹。到头来,老子白挨他一顿拳脚,你却得了宝贝!真是没天理!”天山恶鬼懒得跟他计较,自顾手里把玩着短剑。
蒙昆自觉无趣,四下张望着:“这是什么鬼地方!啥也没有。要是这里有两坛酒,又解渴,又解乏,该有多美!”天山恶鬼伤口正疼着,被他吵得烦了,开口喝道:“闭嘴!你瞎吵吵就能有酒喝了?”“我说我的,碍你什么事?没有酒,过过嘴瘾也好啊。”蒙昆顶了他一句,也自觉没趣,便伸了个懒腰,躺了下来,“睡一觉。累死老子了。”天山恶鬼看了他一眼,也觉得乏了,便也想躺下睡一会儿。
忽然“咣当”一声,木门被撞开,一个驼背人跌进门来。“什么人?!”蒙昆惊坐起来,伸手抓起一根劈柴。天山恶鬼没出声,瞪着幽深的小眼睛,直盯着来人。来人摘下斗笠,是个须发灰白的老者。他捂着嘴巴长咳了几声,似是瞥见了火堆,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蒙昆丢掉手里的劈柴,抓起天山恶鬼的弯刀,跳起来,注视着来人,再次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驼背老者对蒙昆的问话毫无反应,眯着眼睛,摸索着,缓缓走到火堆旁边,蹲下来烤火。天山恶鬼仍警觉地盯着驼背老者,还是没有作声,只是左手将短剑轻轻拔了出来。蒙昆将弯刀架在驼背老者的后脖颈上,怒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驼背老者似是感觉到了脖子后面有东西,缓缓抬手摸去,辨出是钢刀,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腰间一个葫芦落在地上。蒙昆将刀尖抵在驼背老者胸前,就见驼背老者浑身颤抖,“咿咿呀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娘的!是个哑巴。”蒙昆收起弯刀,指着地上的葫芦,问道,“葫芦里装的什么?”驼背老者见他指着葫芦,似是明白他的问话,于是两手比画了一番,见蒙昆仍不明白,干脆拾起葫芦,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继续比画。“是酒?”蒙昆大喜,“好极了!老子又冷又渴,正盼着有酒喝呢。贼骷髅……”天山恶鬼警觉地盯着驼背老者,一声不响。蒙昆知道他够谨慎,也担心有诈,只是望着那个葫芦仍觉眼馋。
驼背老者哆哆嗦嗦地从腰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到天山恶鬼脚边,见二人都不作声,便战战兢兢地继续烤火。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驼背老者喝了几口酒,觉得身子暖了,慢慢站起身来,挂好了葫芦,给蒙昆和天山恶鬼各鞠了一躬,缓缓朝门口走去。
“哎呀,这……”蒙昆正心痒难耐,眼看到嘴的酒又没了,甚觉可惜。他迫切地望着天山恶鬼。天山恶鬼不动声色地捡起一根劈柴,骤然向着驼背老者打去。驼背老者毫无防备,被飞来的劈柴打在背上,一下子扑倒在地,那葫芦也摔到地上。
天山恶鬼刚才猛一用力,牵动了腹下的伤口,不禁一咧嘴。蒙昆不解地看着他:“贼骷髅,你这是怕人还是欺负人哪?好端端一葫芦酒……你又……”天山恶鬼自己也摇了摇头,淡然说道:“行走江湖岂能不处处小心?现在好了,那酒可以喝了。”
蒙昆本来还要挖苦他几句,一听“酒可以喝了”,便马上什么也顾不得,大步抢过去,抓起葫芦,先喝了两大口。见天山恶鬼正在看着他,便拿着葫芦给他送过去。天山恶鬼见蒙昆喝了也没什么异样,又稍等了一会儿,才放心地喝起来。
驼背老者半天爬不起来,仍趴在地上喘咳个不停。蒙昆大笑道:“只听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来你这恶鬼做了亏心事,也怕有人来敲门啊。哈哈哈哈。”天山恶鬼并不恼怒,又喝了两口,把葫芦递还给蒙昆。
驼背老者终于爬转过来,怯怯地抬着手,好像是想要回葫芦。蒙昆又灌了一大口,咕咚咽下去,看着驼背老者,说:“你撞见天山恶鬼,还能活着已经算便宜了,一葫芦酒还舍不得?”天山恶鬼在一旁冷笑道:“你跟聋子废什么话!”
二人轮流把一葫芦酒喝光了。蒙昆意犹未尽,把葫芦丢到驼背老者手边:“虽然算不上好酒,但也算雪中送炭。空葫芦还给你。”驼背老者不去拿那葫芦,也不作声,趴在地上直勾勾来回盯着二人。蒙昆见驼背老者仍不肯离去,只道他是刚才被天山恶鬼打得狠,摔得重,便回头对天山恶鬼说道:“你这贼骷髅下手太狠。打伤了人家,又喝了他的酒,好歹给两个钱,算是个意思。”天山恶鬼并不理他,只摸摸烤着的衣裳,看干了没有。
门外的雨小了,天上的乌云也渐渐淡了。
蒙昆困劲上来,又伸了个懒腰,打起哈欠来。天山恶鬼也觉得昏昏欲睡,用力挤了挤眼睛,眼前有些模糊。
老者把葫芦挂在腰上,慢慢站起身来,直挺挺地高出了很多。原来他的驼背是假的,此人名叫丁不二。天山恶鬼和蒙昆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是心中一震。天山恶鬼阴森森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丁不二拍拍身上的土,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天山恶鬼不在天山当你的山贼,偏要到中土给人当走狗。可悲呀可悲。”天山恶鬼被他奚落,顿时恼怒,要伸手去地上摸刀,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手臂竟抬不起来,不禁骇然。蒙昆更是只有大叫的份:“酒里下了药……”他站立不稳,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丁不二笑道:“我的酒可不能白喝呀。你们喝了我的酒,我好歹问你们要点东西,也算公平吧?”二人恨恨地瞪着丁不二。丁不二走上前来,开始搜摸二人身上的东西,中意的便带在身上,不打紧的就丢入火堆。天山恶鬼生怕那短剑也被他搜了去,于是扭曲着身子极力遮掩,把短剑横着夹在肚皮上。那里本来包扎了伤口,不留意倒也不容易发现。丁不二果然没注意到。只是天山恶鬼那里本来就有伤痛,用力紧缩着肚皮,更是疼痛难当,头上呼地冒出汗来。
蒙昆可能是替天山恶鬼庆幸,不时地瞥向他的腰腹。丁不二无意中瞥见了,顺着蒙昆的眼神看去,发现了露出的剑柄。他眼前一亮,出掌在天山恶鬼肚子上一拍,一把将短剑抓了过来。疼得天山恶鬼一声惨叫。丁不二回头冲着蒙昆笑道:“多谢。他身上多留一样,对你确也不公。”天山恶鬼只道是蒙昆故意出卖,心下愤然,恨恨地瞪着他。“我……”蒙昆一脸委屈,却又无从辩白。
天山恶鬼暗中运气,试图恢复,当然是无济于事。丁不二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嬉笑道:“省省吧。看这累得一头汗,真叫人心疼。”天山恶鬼强忍愤恨,说道:“加了小心还是被你骗了,我认栽,无话可说。敢问阁下是哪位,也让咱输个明白。”
丁不二只顾把玩着短剑,淡然说道:“不忙问我是谁。我先试试这玩意儿。”说着便将剑刃搭在蒙昆的脖颈上。“不要……”蒙昆怕得要死,又不敢挣扎,直吓得冷汗如注,忽然堆笑道:“爷爷,您不能杀我呀,刚才是我提醒,您老人家才得了这宝贝……”天山恶鬼听到蒙昆亲口承认是他故意提醒老者来搜短剑,两眼瞪着蒙昆几乎冒出火来:“蒙昆,狗娘养的,老子后悔认识你这龟孙!”
丁不二走到天山恶鬼身前,蹲下来,用短剑在他眼前晃着:“你很横是吧?”天山恶鬼的一双小眼随着剑刃左来右去,不敢再作声。丁不二用剑尖轻轻抵着天山恶鬼的眉心,说道:“他叫我爷爷,你骂他龟孙,岂不是骂老子是龟?还不快给我孙子赔罪!”蒙昆尴尬道:“不用了,不用了。”天山恶鬼对蒙昆恨到了极点,死活也不肯向他道歉,便气哼哼不作声。
“那好吧。”丁不二将短剑从天山恶鬼的眉心顺着鼻子向下移动,滑过鼻尖、嘴唇,几乎贴着皮肉。一股阴寒之气令天山恶鬼毛骨悚然。蒙昆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剑尖划过天山恶鬼的胸口、肚皮,继续向下……
天山恶鬼突然颤声叫出来:“爷爷——”只见丁不二手中的短剑抵在天山恶鬼的裆下。一股热流沿着天山恶鬼的裤管汩汩流下……
丁不二收回短剑,摇头道:“唉,没办法,你叫声爷爷,我还真下不去手了。”他故意提了提天山恶鬼的裤腿,安慰道:“这阴天下雨的,你尿湿了裤子,倒是看不出来。不打紧,不打紧。”天山恶鬼瘫倒在地,呼呼地喘着气。蒙昆则谄媚地看着丁不二,满脸堆笑。
天山恶鬼躺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挣扎着坐起来,面无表情地问道:“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丁不二笑道:“这么快就忘了叫爷爷了?也罢,今天就让你们见见爷爷的真面目。免得日后俩乖孙想爷爷了,都不知道爷爷是谁。”
丁不二揭掉假头发,揪下假胡子,用袖子在脸上随便抹了两把,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他开口说道:“记好了,爷爷叫丁不二……”“千面神偷丁不二?!”蒙昆叫出声来。丁不二瞅了他一眼,笑道:“你竟知道爷爷的名号?”
“唉!”天山恶鬼右手拳头在地上一捶,心中懊恼:没想到被一个贼给耍了,真是窝囊!他忽然又暗自惊喜,用手在地上撑了撑,发觉手上已经多少有了些力气,左手便朝自己的弯刀摸去。
蒙昆也是心有不甘,慢慢站起来,说道:“你偷便偷了,为何干这等勾当来耍老……”他本想自称“老子”,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急忙住口。丁不二笑道:“你们哪一个是善类?兄弟我不使些手段,能近得了你们的身,又岂能得手?”他恢复了本来面目,便也不再托大自称“爷爷”。
天山恶鬼手里握着弯刀,见丁不二只顾和蒙昆闲扯,便猝然使出全身的余力,将弯刀祭出,直朝丁不二的脖颈砍来。
丁不二几乎是背对着天山恶鬼,并无防备,幸亏对面的蒙昆见了忽然一惊。丁不二何等机灵,听风声已知状况,急忙一缩一闪,下意识挥起短剑抵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弯刀应声断作两截,余力不减,竟朝蒙昆飞来。蒙昆站在丁不二的面前,丁不二闪身让开,那断刀自是朝他面门袭来。幸亏他发现得早,慌忙低头一滚,躲了过去,肩膀却撞到墙上,疼得他“啊”了一声。丁不二惊喜地看了看手里的短剑,回头对天山恶鬼说道:“看来你是不服啊,还要再比画比画?”
天山恶鬼已然用尽全力,一击不成,弯刀反毁作两截,顿时瘫软在地。他偷袭不成,自知难逃一死,便也不再求饶,只冷冷说道:“什么千面神偷,只会使些下三烂的手段。老子不服!”丁不二笑道:“你服与不服又能怎的?不过呢,我拿了你的宝贝,又听你们叫了半天爷爷,倒有几分过意不去。不妨说说,要怎样你才服气?”
天山恶鬼没想到丁不二会这样说,小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你若真有本事,敢不敢跟我打个赌?”丁不二看着他:“赌什么?”天山恶鬼说:“一般的物件别人也能偷来,显不出你的本事。我指定一样,你要也能偷来,我就服你。”丁不二稍稍想了一下才说道:“你要让我偷棵树、偷堵墙,老子可搬不动。凡是能拿动的,随便你指定一样,我必定拿来。”
天山恶鬼说:“当然是拿得走的,不过也得看你的本事。五台山佛光寺的和尚,你有没有本事偷一个来?”丁不二稍稍愣了一下,笑道:“兄弟我啥都偷过,还真就没偷过人……呸呸呸!什么话!你让我去偷和尚?这还真是平生第一遭。哈哈,有趣,有趣。”
天山恶鬼见他上钩,趁机说道:“你要自认有这个本事,咱们就以十天为限,就在这间茅屋验证。你若真能偷来,我自断一条手臂。你若做不到,也得留下点什么。”丁不二此刻玩心大起,满不在乎地说:“可以。”天山恶鬼又追补了一句:“谁反悔谁是乌龟王八蛋!跪在地上管对方叫爷爷!”丁不二笑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拿你祖宗起誓。”“你……”天山恶鬼便要发作,到底还是憋了回去。
丁不二将短剑插回鞘里,别在腰间,摘下斗笠戴上,便要开门离去。“丁大侠留步。”蒙昆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既然双方定了赌约,日子还得过。请留下解药。”
天山恶鬼刚才只顾惊慌和算计,倒把解药的事给忘了。他看了蒙昆一眼,恨意稍稍减了一些。
丁不二稍稍愣了一下,回身笑道:“解药啊,你们急什么。十天后不是还要见面么?”蒙昆道:“那可是整整十天,只怕我们挨不到那个时候。”丁不二说:“放心,兄弟我是个善良的人,原也没打算要你们的命。那个药温和,十天八天的死不了人,顶多……”蒙昆急切地问道:“顶多怎样?”天山恶鬼也把耳朵竖起来听。
丁不二看着门外。雨停了,天已渐渐放晴。吊足了两人的胃口,丁不二才开口说道:“顶多武功全失,倒也落不下什么病根,放心吧。”天山恶鬼不禁一皱眉,示意蒙昆再去央求。蒙昆上前抓住丁不二的手,央求道:“丁兄慈悲,这就把解药给了吧。咱们兄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要是这几天兄弟们被歹人害了,谁陪着你完成赌约呀?”
丁不二看着两人急切的嘴脸,心中暗笑,嘴里说道:“不是我不愿意给,我是没带。你想想,那药是给别人吃的,我又不吃,带解药作甚?”天山恶鬼听他的意思是没有解药,不禁泄气,干脆坐回到火堆旁边。蒙昆跺着脚:“这可如何是好?要不你开个方子,咱们现在就去配解药!”
丁不二说:“我的独家秘方岂能让别人知道?要说急用,我现在也能配,就是太麻烦了。”蒙昆拱手道:“丁兄慈悲,辛苦一下吧。”天山恶鬼也带着希望看了过来。丁不二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也罢,你是个实在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费点工夫,给你们配制解药。”蒙昆受宠若惊,连连拱手:“多谢,多谢。”
丁不二忽然又犹豫道:“我有点不放心。你们俩都不是善茬,一旦我把解药配好了,你们忽然起了杀心,我不是自找倒霉?”蒙昆忙说:“不会,不会。丁兄你想多了。”丁不二仍是摇头。蒙昆问:“那要怎样你才放心?”丁不二说:“我得先把你们俩绑上。等我配好解药,准备好出走的路线,再给你们解开。”蒙昆扭头看了一眼天山恶鬼。天山恶鬼当然希望早点得到解药,轻轻点了点头。蒙昆这才说道:“这个好说。只要你能放心,怎么样都行。”
丁不二吩咐蒙昆先把天山恶鬼的手在背后绑了,又将蒙昆一样绑好,然后把火堆旁烤着的衣衫撕下两条,将二人的眼睛蒙了,又将二人的耳朵和鼻孔一一堵了。蒙昆叫道:“用不着这样吧。”丁不二转身去配置解药。
眼前一团黑,半晌感觉不到动静,蒙昆惴惴地问道:“丁兄,你还在吗?你不会扔下我们自己走了吧?丁兄!丁兄!”丁不二把两碗糨糊一样的解药摆在二人身前,将二人耳朵里塞的东西取了,不满地说道:“叫什么叫?两碗解药就摆在你们跟前,闷头吃了,小睡一觉,用不了半个时辰,就和好人一样。你们慢慢享用,我走了。”
天山恶鬼忽然问道,“你不给我们解开吗?”丁不二说:“你们服了解药,很快就能恢复功力,到时自可解脱。我先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他跨出门口,仍不忘回头嘱咐:“一人只有一碗解药,小心别打翻了。”说罢,心情愉悦地在泥泞中大步离去。
天山恶鬼和蒙昆听到丁不二的脚步渐渐远去,也顾不得姿势难看,背着双手撅着屁股,低下头去,万分小心地去寻药碗,唯恐打翻了、碰洒了,落个武功全失。天山恶鬼腹部有伤,如此蜷跪,难免疼痛加剧,但也只有忍着。蒙昆的嘴终于碰到了碗沿儿,大喜,脖子往前一伸,舌头便在碗里舔了起来。很快,天山恶鬼也寻到了药碗,奋力地舔食起来。
十日之期尚远,丁不二索性先睡了五日,只偶尔观察街头的动静,以防被天山恶鬼和蒙昆寻来报复。到了第六日,他才动身去五台山寻找佛光寺。
打赌的那间茅屋外。天山恶鬼和蒙昆站在一个刚刚挖好的陷阱旁边。他们身后的地面上铺了一块布,上面摆着两只啃得只剩一半的烧鸡,半包牛肉,两坛子酒。蒙昆问:“从这里到五台山不过百十里路,以我这腿脚,连办事带走路,三四日也够走个来回了。为何打赌要等十天?”天山恶鬼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咱两个身上都有伤?不多养几天,怎么跟他斗?”
蒙昆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我看不如多找几个帮手,干脆把柯老三他们都招来,定能将姓丁的拿下,也省得咱们在这儿做苦力。”天山恶鬼瞪着他:“你希望他们都知道咱被姓丁的耍了,吃了他撒尿和的稀泥?”蒙昆铁杖向下一戳:“这该死的贼偷儿!老子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这回捉了他,也让他吃屎喝尿!再戳他三五十个窟窿!”天山恶鬼心里也同样想着解恨的事。
蒙昆忽然想到一事:“哎,你说……姓丁的会不会怕咱们报复,半道溜了,不来了?要是那样,咱们可就白在这儿做苦工了。”天山恶鬼说:“有个‘千面神偷’的名头,又刚刚在咱们这里占了便宜,他得意得很哪。为了不当乌龟王八蛋,我想他一定会来的。只可惜,这个赌一开打,他就输定了。”蒙昆不解:“怎么说?你猜他偷不来和尚?”天山恶鬼狡黠地笑道:“就算他偷来也一定是假的。五台山的寺庙那么多,为何单单要让他去佛光寺?就是让他在这十天里闲不着,整个五台山跑个遍。咱们在此做苦工,能让他睡大觉?那个什么佛光寺,其实是老子信口胡编的。”蒙昆大喜:“那姓丁的岂不是输定了?最后他没辙了,随便找个假的来,咱们当面戳穿他。先要了他一条手臂,然后再慢慢整治……妙,实在是太妙了!”
忽听茅屋后面一声惨叫,显然是有人掉进了那里的陷阱。蒙昆惊喜道:“姓丁的这么快就来了?到底是个能跑路的贼偷!”天山恶鬼提起半截弯刀,蒙昆抄起铁杖,二人快步向茅屋后奔去。
陷阱里的人仍在挣扎,显然是受了伤,哀叫不已。天山恶鬼示意蒙昆用铁杖将洞口的掩盖物全都挑开,自己则手持断刀注视着下面。二人脸上的笑容很快散去。陷阱中的根本就不是丁不二,而是蒙昆的手下。“蒙爷,快救我呀!”天山恶鬼轻轻“哼”了一声,气得往下踢了一脚土。
蒙昆将那人拉上来,大声骂道:“胡开,你小子到这来做甚?”胡开一脸委屈:“柯三爷让我告诉您,他和聂先生明天要上五台山拜访佛光寺的无涯大师,请您一同过去。”天山恶鬼一惊:“佛光寺?五台山真有个佛光寺么?”胡开说:“聂先生和柯三爷说是要去佛光寺,小的倒没去过。”天山恶鬼和蒙昆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佛光寺。
蒙昆问:“那个无涯大师什么来头?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胡开说:“是佛光寺的新任住持,听说是前几日才来的。主人早早就得到消息,特意安排聂先生和柯三爷他们赶来道贺。本该几天前就到山上等着,结果路上耽搁了,今天才到,只好明日再上山去拜访。”
蒙昆心头一惊,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对天山恶鬼小声说道:“莫不就是咱们打劫的那个老和尚?”天山恶鬼苦笑道:“应该是吧。”蒙昆搓着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胡开问:“蒙爷,怎么了?”蒙昆没好气地喝道:“没你的事!你回去告诉柯老三,就说我请来天山恶鬼皮不休,忙着赶去蓟州拜见曾公,就不上山了。让他不用等我。”
胡开应声走了。蒙昆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天山恶鬼说:“今天是第七天,再等三天,先对付了姓丁的,出了这口恶气再说。等我夺回宝剑,献给曾公做见面礼,必会令人高看一眼,日后再见到老和尚也不怕了。”
蒙昆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一事:“可是,有老和尚在,丁不二去了还能得手么?他若被捉,咱们岂不白等?”天山恶鬼想了想,说道:“姓丁的撞在老和尚手里,凶多吉少。就算老和尚假正经不杀他,也必定要关他几年。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对付他。万一姓丁的诡计多端,老和尚初来乍到,被他钻了漏洞,咱们还有陷阱等着他。”蒙昆点了点头:“那就好,老子非要出了这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