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断骨伏鹰爪
“……娘子谬赞了……小子只会些旁门小计,论武比不上令尊神勇,论智尚不及令堂聪颖,至于气势之强更是远逊什么村口的“王”家千金和“付”家千金的,故而事事三思,不敢在人前显圣啊……”
听着这番阴阳怪气的机锋,明知他段怀皎夹枪带棒、话里有话,皇甫翎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奇怪来,只得先嚷几句场面说辞,然后由老好人李良器出面化解,引开由头,众人才将闲话扯回这场接风和解的宴席安排之上。
已然商定,由段老爷吩咐下去在家会客,下人们忙活一番,专门到县城西面请出近年来旅居本地的勤行厨娘——善氏,起了炉灶,让她一展厨艺。善家与段家先祖结识交好,善氏初到朝邑县时只身一人,虽有远亲可投,却也多得段家照顾,故而与段县令熟识。据传她得传家族烹调秘法,再加上年轻时走南闯北,拜访各路名师,终成就一手绝艺。
就看这似不大起眼的老妇人入内,从容不迫,只微微施礼,满堂目光就皆聚于其身。见她两鬓已有些微白,却依旧眼神精明锋锐,面带红光,体态硬朗。头上裹着汗巾,手握一柄黝黑朴实的菜刀,以此修治原料,调配滋味,文武火候,尤以那一庖丁解牛般的精妙刀工,方刚显露,刀花一阵纷飞,出神入化地将薄如蝉翼的鲜白鱼脍从鱼骨上片入羊汤火锅中,让席间诸人,甚至几位用刀高手都惊叹不已。楚歌更是见她手法娴熟利落,陡然心生奇感,生出此妇莫非乃是什么隐世高人,身怀绝世刀法的疑问……只是他一个外人,也不是识不得场面,断不会当着众人面前直言……
“……今日一来算是为辞谢段县令多时照拂,家中来人,实久未返乡,合该归去;同为几位新识的小友备下些不入流的酒食,切莫要嫌弃老妇人乡下手艺……还望段家三郎吃了老妇人这顿精心烹制的饭菜后,收心养性,少些狂性,莫要再惹出事端来,令别家的好姑娘伤心……”待善氏料理完手中事,主动举起段瓘敬上的一杯酒水,看了一圈座上宾客后,对着段三郎多交待了几句,便饮尽一杯,径直拜别。
“呵呵呵……还未见过一乡野厨子摆出如此大的架子来,对县令也这般不客气……就算是殿前国宴御赐的佳肴,本姑娘亦曾品过,更别说这村味儿了!”段怀皎还未及回话,倒是皇甫翎先吐露出心声来。也不管主人家动筷与否,就举箸念道:“……不就花刀耍得好看些,本姑娘倒要尝尝她有何高明手段,敢在此大放厥词……”
可俗语有云: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席间菜式虽无特别讲究,多是家常,也足让皇甫娘子这久居长安,见多识广的人儿都为之惊艳,可说比之宫中尚食毫不逊色,且不拘一格、花样更多,近似胃口也好上了三分,连带一扫先前烦闷。段氏父子俩亦不断作陪招待,等客人饱足了几分,酒酣情涨,各自渐渐打开心扉,畅谈恩怨,也才从段瓘口中知道方才善氏之所以出言如此,还是因为那姜家女儿论起来也算她远亲孙辈,故而特别出言提醒,望玉成二人好事。
王十二闻言,一饮而尽,也吐言道:“你这小子倒是好福气。这一桩姻亲美事多少人为你张罗记挂,还偏跟着老道人东跑西跑的……换作王某少时有如此福分,哪还用出家苦修参悟天道……偏有缘无果,为之奈何……”
“兄弟这么多年来倒是一直将‘玉清散人’记挂在心,若她知晓,也当心里感动……可惜当年袁家纷争不休,使你二人分开,今时今日却也还是为了家产,使得正宗和旁宗相互倾轧,还将兄弟这方外人士又惹动出来,实是罪过……”段瓘似也知晓一些往事,娓娓道出一些来,就已让众位小辈心中泛起好奇。若非碍于情理,早就想要进一步张口探问。
“修道多年,本来想那世间琐事早该放下……但之前收到来信,十二实在担心……实在担心玉清的情况,因此才来西京叨扰。她一守寡女子被推至家主之位上,还要面对楼观道插手的复杂形势,哪能处理得来……唉!想当年人宗·阴阳、楼观二派多少前辈惊艳一世,传至今日,却也凋敝没落至此……十二只得尽自己绵薄之力而已,故欲求助净武卫上将军出面,居中调解……”
王十二又大概道出一番前因,段怀皎素日所学博杂,一听这熟悉的往事,忍不住显露一二,紧接着拿木筷敲了一声响,亦在旁说出一段传奇来:“这天意宫袁氏二家分别传承于太宗年间袁守诚、袁天罡叔侄。这二位先生乃当时世之奇士也,皆在占卜课卦、阴阳方术上颇有造诣,故而闻名天下。后袁天罡一脉入蜀中传家立业,得麟儿袁客师,亦凭‘阴阳道法’闻名江湖。只是在袁客师仙逝后,家传方术并无人继承,故而家道中落,从蜀地又迁回关中,寻到了袁守诚的后代,把两方重合作一家。后因师承关系,在楼观道·景龙观李家后人的帮助下,成立天意宫,双方相互照应,成为楼观道在京城的主要势力……”
“行了!你小子正经书不读,这些个江湖轶闻却是烂熟于心!还不听你王叔继续说下去!”段瓘心中实对自家三郎的天资一来欢喜,二来可惜,故而虽口上骂着人,实则依旧爱护有加,只望其成器,少弄些旁门左道……
“段兄也该有所耳闻……自袁思艺插手,袁十伦那厮今时为进一步争夺道统正宗身份,提议相术比试……若真是光明正大的较量这些门路,王某人也不怕他,就防他一手阴招……奈何皇甫夫人明言,家族恩怨不属净武府管辖范围,再加上皇甫姑娘与那袁家少爷恩怨,上将军多少还要看袁思艺的脸面,因此也就不了了之了……”王十二顾及皇甫翎在场,故而未曾白话到底,只简而言之。
皇甫翎听着和天意宫有关,想到死皮赖脸缠着自己的袁大少,本想要从中抓些把柄,原来却是人家窝里斗,顿时就没了多余的兴趣。这时段怀皎又插入话道:“那忠武将军平日就因蒙受圣恩而趾高气昂,我段三敢直言他必有后招招呼……既然皇甫姑娘也深受袁家困扰,不若……不若与我方联手,劝说令尊出面。皇甫家协同太史监·李家主理此事,正是两全其美之法。”
讲到这里,段三郎不禁挺了挺胸,好似谋划了件漂亮事儿,下意识侧头看了眼段瓘。正要得意时,见阿爷眼神含怒地看着他干咳了一声,遂马上收起嘴脸,只低头持筷,将脸埋进自己的饭碗中……
“好了,兄长莫恼,三郎也是尽力出谋划策罢了……只是不知娘子意下如何?若此番帮得老道一场,这份人情日后一定偿还……”王十二为求取皇甫家助力,主动向皇甫翎施礼。多得她本就看不惯袁家,尤其是厌烦袁百尺的行事,此事也就十分顺利地应了下来。
楚歌虽是整局无话,只老神在在地专心享用饭食,但这等消息他自然细心记了下来。哪怕不会过于在意,回头也准备给师门报告一声便好……只是席间最让他感兴趣的则为这段三郎,就心思应变,出谋划策来说,全不在其兄长之下,因此不由得多打量其几眼来。见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实有几分智谋,且那过目不忘之技,博学强识之才,若做个幕僚,实是不二人选,当有结实相交的价值……
几人用过餐后,在段家修整了一晚,次日婉拒了段瓘热情,辞别出府。王十二陪同李晟三人来到门外,段怀皎正想同去送送,怎料被他父亲一把扣住,吵闹一路,找了两个下人将之拖到内堂去了。
“贫道这几日还会在段府上居住,等李将军回来后,可一同去京师,正好提前为那天意术数斗法做准备。”转头再看着皇甫翎的方向,接着言道:“……就不知道到时候令尊翁出面,若联系上了太史监,是否能调停好这潭浑水了……”
“王道长不用担心,本姑娘早就对那袁百尺的所作所为看不惯,想来他一家人沆瀣一气,都好不到哪去……待我回去一定会让爹爹在这事儿上多上点儿心,于圣人面前告知真相,也让他袁家知晓厉害,不敢再轻易猖狂……”皇甫翎对这深情的道士有些好印象,故而再次承诺出言相助。加上李晟亦在一旁附议,让王十二心中欣喜,遂施一大礼,拜别了几人。
走出道口,出发在即,皇甫娘子这时候唤来之前一直跟着的三、五仆从,吩咐道:“你们回去,给老爷道一声平安,就说我跟着李将军办事历练去了,叫他们不要担心……顺道传达王道长这边的情况,为他说几句好话……”说完后头也不回,看了看楚歌二人,嘴角狡黠的一翘,说道:“昨日既然说了,你二人认可本姑娘作为上峰的身份,那么就勉强收你们二人为护卫,前面开路吧!”
李晟闻言摇头不已,楚歌却不由地冷笑一声,讽道:“娘子这话说的,看来这几日还嫌祸闯得不够多,没被收拾足劲……反正出门在外,我只听李兄吩咐……至于皇甫娘子之愿,请恕小的伺候不来。”
皇甫翎听着也来气,正好趁此新仇旧恨一起结算,故而娇声叫道:“哼,姓楚的小子听着!我俩就正大光明打一场,别藏着掖着的!如果本姑娘赢了,你这一路上就给我当牛做马,早晚端茶送水伺候着……”此处楚歌立马就坡下驴,说道:“……那岂不是便宜我这贪图美色的登徒子了?嘿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是我赢了,这一路上只要你就乖乖听话,莫要捣乱就行……不然……不然的话看本少爷不打得你屁股开花,下不得床!哈哈哈……”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皇甫翎性子再野,哪一天听到这些村语鄙语,脸红着骂道:“呸!真不要脸!你莫在这大话连篇……到时候看我不把你当牛当马的使唤,我就不是皇甫家的女儿!”说着选了个僻静处,就要划下道来……
“这次比试的结果就在场三人知道,任何人不准泄露,不然我这小小裨将在宣威将军面前也难以交代……”李晟先说开了规矩,提醒两人点到为止,尤其用眼神向楚歌示意,莫要伤了和气才是。
楚歌也心领神会,待两人站定后,率先开问:“我们比什么功夫?”就见皇甫娘子思忖片刻,自信应答:“上次拳脚上碰巧被你赢去一招半式……这次依旧是比擒拿功夫,不准用上半分内力,正好以此为我皇甫家的鹰爪手正名。”
“好!既如此,就让你先出手!”楚歌说罢就看似随意摆了个起手式,却乃《断骨魔手》中“截势折骨”的暗招。皇甫翎一看,专门想到自己之前向母亲请教的青城派擒拿功夫,实以虚化实为主,绵长多变,劲道深厚,因此欲偏门强攻,运起《鹰行万里》的身法,冲向楚歌。双手翻覆间运劲成鹰爪,使出一招“鹰扬虎步”,快爪起手,刹那间直取对方胸膛。
楚歌对应冷静,一边应付迅捷招数,见招拆招,一边截势击向肘处,稳扎稳打;女儿家则如雏鹰灵巧飞跃,不断变换进攻方向,游走无方,瞬间二人就对拆十余招。李晟在一旁看着,一边感叹楚歌这套拳脚功夫竟有如此造诣,比之军中长拳胜出许多,当真了得;另一边也佩服皇甫翎小小年纪能将这独门的鹰爪擒拿耍得如此熟练,也算同辈女性翘楚,但比这师弟还是略逊一筹……
二人拳脚功法精妙相当,只是楚歌运使纯熟,临敌经验更丰富,当使到第二十二式变化时,皇甫家十一路《雄鹰爪猎擒拿》已经被他见识了一遍,果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拳脚擒拿功夫。就算楚少爷如何自负师门神功当世无双,也不得不感叹,想要不伤她分毫而又胜之,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不愿虚耗时光,见他当下再将《断骨魔手》使得更加凌厉,终在五十招时,用出“盘肢缠骨”,贴身绕后,拿下了皇甫翎腰眼奇穴,终不靠内功心法,为今后行事顺利赢得这场比试。
一被捉住,皇甫翎小女儿心态立马陡生,面上飞红,就大叫到:“你这无赖!快放开我!”如此叫嚷下楚歌只好松手,同时拉开距离怪笑道:“承让,承让……愿赌服输。这下皇甫娘子应该无话可说,不会不听师兄的安排了吧?”
皇甫翎扶着腰间,听着这怪话,脸上依旧嘟嘴鼓气,难以平复。此所谓自作自受,输了面子,还被人占了便宜,心中既羞又恨……李晟见此,只好上前替兄弟打援说道:“既然比试出了结果,出门在外,我二人还有要事在先,故请娘子上马,不要再耽误了时辰,否则就只能露宿荒野了……”说着带上二人,向着县城北纵马而去,寻找此地岑府家眷。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