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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当时换残生

苦哉行 细雨骑鹿 4577 2024-07-11 13:44

  “已经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继续受罪?”那个声音再次穿透了坚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响起。

  蓦地想起柳柏舟曾说隔壁的牢房中还关押着蒙面义士,那么,这三日以来,每一次痛苦难当的呻吟,失态的哭喊,岂不是尽被人知晓?

  陆庭芝感到说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马止住啜泣,极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脸贴向石壁,缓慢而艰难的张口,“熬…不下去…会…连累你们…”

  气若游丝的话音,石壁后的人却仿佛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和你有什么干系?”

  “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意我们的生死?”

  “没人…该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明知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却还要坚持,真不知这叫善良,还是愚蠢?”石壁的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有很多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不过,宋掌门总算平安无事,你做的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牺牲。”没等陆庭芝答话,那人接着又问,“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迹,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门,本事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方高人?”

  “爷爷…”

  “你爷爷?如此神鬼莫测的修为,不知你的爷爷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任人鱼肉,能够做的只是挣扎和哭嚎,如此窝囊无用,怎么可以令爷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蒙羞?心里想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灼炽袭遍全身,陆庭芝咬紧了牙齿,没有回答。

  “你现在很难受吧?你试试用拇指分别在胸口正中,肚脐下两指,还有浮肋下端三个位置,用力的点下去。一定要用力。”

  陆庭芝正难忍煎熬,迟疑了一下,照着那人所言,竭力出指点向身上的三个穴位。胸中霎时一阵气血翻涌,又迅速凝结在一起,如铜球一般在他的体内来回乱撞,倏地喷出一口血。

  “如何?”

  气流还在体内搅动,但身上的痛楚却似乎减轻了些许,陆庭芝暗暗捶击着胸口,“似乎…有点用…”

  “有点用?…莫非你没有任何内力?”

  “没有…”

  “没有内力的人,承受不起点穴抑毒之法,恐怕会生出内伤。我只好再教你一段心诀,让你可以好过一些,也可以化去你体内的隐伤。”那人像是怕被其他人听去,用细微低沉,却又恰好能让陆庭芝听见的声音说了下去,“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无之以意乃成有质,荒之以心乃为大境。血脉逆引,释彼恒干,旷宇长离,惟魂往舍,乘虚凝气,御清玄同…

  陆庭芝不由自主跟着那人将这两句话默念了一遍,心内大惑不解,一个人如何可以将血脉逆引?就像落地的雨水,又怎么能收回天上?

  他反复思索着心诀的每一个字,将疑惑的念头暂时从脑海中摒除,开始专注冥想,不再耗神抗拒身心的任何异感。

  一股凉意从小腹间升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重重地敲了几下石壁,“你怎么样?”

  陆庭芝心中猛然一跳,缓缓睁开眼,发现整个身体当真舒坦了许多,惊喜的叫了出来,“我感觉,感觉好多了…”

  “嘘…小声点,别把狱卒引来了。”

  “是,前辈…多谢前辈,我已经没那么难过…”

  “不过才两三个时辰而已,居然就能领悟这两句心诀,资质不容小觑啊。”那人的口气中分明带着讶异,而话音听也似乎比先前清晰了许多,“若就这么死了,还真有点可惜…”

  “不管怎么样,总之要多谢前辈为我减轻痛楚…”

  “若你此次可以侥幸不死,凭你的资质,勤加修习,假以时日,必定能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你该拼尽全力活下去才是。”

  “难道这心诀不但可以抑制毒性,还能提升内功么?”陆庭芝愣了一下,疑惑地问,“可既然前辈的心诀如此厉害,为什么前辈还是胜不了玄甲铁卫?”

  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声,“我也仅是记住了这段心诀,却始终没能将它完全参透。所以,我才更觉你的资质不凡,堪成大用。”

  “话虽如此,”陆庭芝微微有些发怔,叹道,“但只怕有些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勉强不了的…”

  “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将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奋斗的目标,绝不后退,也绝不回头,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与盈盈众生背道而驰的你。那时,你才发现,原来曾充塞在心间的所有不平与不甘都是诸神的低语。你将会得到天神赋予生命的真意,身负远超凡人的力量,创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迹。或者,你本身就成了一个奇迹。”那人平静的诉说着,每个字却都犹如金石般深深嵌进了陆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陆庭芝讷讷的对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追问,“人最深切的执念,真的有一天,会让漫天诸神有一丝动容?”

  “那些告诉你不可能的人,他们根本没能坚持下去。”

  “可那样活着,一定会很孤独,很难过吧…”

  “只要人活着,就难免感到孤寂与痛苦。知足常乐,不过是无能者的镇痛剂而已。”

  “前辈的所言很有深意,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也一点不像那些武林豪侠,倒与我这样的读书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无奈,“你别老是前辈前辈的喊我,我应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我该叫你什么…大侠么?”陆庭芝尴尬地问。

  “大侠?”那人犹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话音里似是含着一缕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临死之前,还能与大哥相识,就是身在这样的地方,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谢你了,大哥…”陆庭芝张口说着,三日来附骨追魂的痛楚与忧惧也总算松懈了下来,顿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觉得好困…我想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间,石壁那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话,陆庭芝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听,转瞬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销魂蚀骨的鲜血越漫越高,逐渐将他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淹没。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脚踝。滚烫的鲜血一触到他的肌肤,耳边就回荡起被血海席卷而来的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号,带着汹涌的贪婪和怨恨,势要吞噬一切。

  他满怀惊恐不安,没有地方可以躲,没有地方可以逃,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息。

  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与绝望,狼藉与虚无,唯有心底蓦然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别再傻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心存侥幸,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个强烈的声音惊醒,陆庭芝倏地睁开眼睛,由于梦中可怕的景象,心脏仍是猛烈地跳动着,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的恐惧,陆庭芝顿然发觉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觉又缓和了许多。

  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全靠了这段心诀。

  一想起心诀,陆庭芝就念及好意将心诀传授给他的人,他立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见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却没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着了?陆庭芝心内揣测着,这几日他被折磨得翻来覆去,弄出的响动应当不小,恐怕大哥也没有一刻安稳过吧。

  陆庭芝只好暂时不去打扰大哥歇息,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凝望着乌黑麻漆的屋顶一阵唉声叹气,不由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与呐喊声。

  为什么会做出如此骇人的梦?

  眼看铁窗外明亮的光线再次暗了下来,都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石壁的那头却仍然没有半点回响。

  陆庭芝终于忍不住又拍打了几下石壁,叫了两声,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之间,他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不详的预感,仓皇失措的用力拍打着石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高,“大哥!大哥…”。

  陆庭芝与这位所谓的大哥相识不过半日,不知道大哥姓甚名甚,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年岁,不知道身份,甚至连容貌也没瞧见。

  他只记得那般清朗如月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语调,在差点把人逼疯的绝境中,又令自己重新找回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虽然大哥无法挽救他的性命,却救了那颗因剧毒而快要枯竭和腐烂的心。

  多亏有大哥,就算死,他依然是那个干净的,执拗的,善良得近乎愚蠢的陆庭芝。

  叫唤了好一会儿,隔壁还是死一般沉寂,陆庭芝反身扑向牢门,猛地击打铁门,大声叫嚷,“来人!快来人!”

  狱卒被拍动铁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惊动,急急地奔了过来,冲陆庭芝大吼,“兔崽子嚷嚷个什么劲!…你活腻味了?”

  陆庭芝激动地用双手抓着门上的铁栅,“他人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隔壁的人呢!他怎么不在了?”

  狱卒一把抹开嘴角的油渍,满脸的凶神恶煞,酒菜方吃到一半被眼前这小子喧声打搅本就在心中已憋足了火,立时厉声威吓,“他人在不在跟你有屁关系?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其他人?敢再继续闹腾,非把你拖出来,打到出不了声为止!”

  陆庭芝却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急问,“他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啊!”

  极少碰到这般放肆又愚钝的人犯,狱卒火冒三丈地冲陆庭芝咆哮,“你是蠢猪么?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还能怎么样!”

  陆庭芝死力攥紧了铁栅栏,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扯断,狂躁地大吼,“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你们这些凶徒!”

  “呸,你他妈的是发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还是在装傻充愣,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呐?被关进这个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恶的凶徒,就算杀了又怎么样,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惊扰了你老爷我,下一个就是你!”狱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传来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骂声,无非也还是那些冤枉好人,滥杀无辜的陈词滥调。

  然而狱卒连头也懒得回,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进来这里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好人,谁不说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天底下无辜的人还少么?

  嘶吼了将近半个时辰,陆庭芝终于无力再嘶吼怒骂,瘫坐在地上。

  他倚着坚硬的石壁,呆滞的望着幽暗的墙面,墙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从未有过任何声息。留存的话语还浮动在心间,那样令人绝望,犹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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