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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回首故人长绝(三)

苦哉行 细雨骑鹿 4765 2024-07-11 13:44

  正午时分,尽管大片浮云暂时黯蔽了悬在顶空的炎日,但不息的灼热却依然在地面上放肆翻滚,仿佛是想要把这片土地烤焦煎熟之前,再预先替万物裹上一层热油。

  皇甫萱拄着一根在山道上捡来的粗实树枝充作木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将一只手斜搭在眉峰旁,向四周张望了好半天。满心希望有经过这里的弟子可以来帮他们一把,哪怕只是帮忙带个话也好,却始终没看到半个人影。

  过去几日每逢这个时辰,都能看到许多弟子在殿外的阴凉之处练武,今日却寂静得有些反常。就连刚才经过苍吾派弟子们居所的时候,也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姜庭芝也正拄着一根截断的树枝,倚靠着树干低低喘息。元希在姜庭芝身侧,犹有几分担忧地搀着他的臂肘,下山途中积攒的涔涔汗水,一点一滴从他们的额头,以及早已湿透的背衫渗出,午后的炎热被树梢头刺耳而焦躁的蝉鸣催发到了极致。

  “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着我吧。”皇甫萱回过身,走到姜庭芝和元希所在的树荫之下,轻轻将食指摁在嘴唇下方,似乎仍在用心思索,“我想过了…我最好还是先去找老爷爷,让老爷爷出面做主,免得到时候义父一见你们就什么情面也不肯讲,也不理会姜大哥的伤势,定要迫你们下山。”

  皇甫萱伸指在虚空中点了两点,然后左右晃动着食指,“我敢肯定,老爷爷如此仁慈宽厚,是绝对不会同意义父在这种时候赶你们下山的!”

  “可是…”元希欲言又止的开口。

  “别可是了,姜大哥现在这样子,你们还能走哪里去?”

  姜庭芝尽力想要站直身子,向皇甫萱挤出了一缕笑容,“皇甫姑娘,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只是有点虚弱而已…”

  皇甫萱不容分说地冲姜庭芝摇摇头,“等什么时候你的身体能和你的嘴巴一样刚强,再下山也不迟。”

  “皇甫姑娘…”姜庭芝哑然失笑,难以辨驳。

  皇甫萱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往日向义父请求时那般令人无可拒绝的神情,“哎呀…你们两个就再听我一次吧,好不好?”

  今日接连遭遇惊险,已让姜庭芝和元希的身心都疲惫不堪,更让他们彻底见识了眼前这个少女的倔强,身上蕴藏的力量,还有与她背道而行的可怕后果。

  不过说到底,那终究也是出于对他们的一片好意。

  而姜庭芝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也的确需要多将养几日。

  元希思考了一下,“萱儿,你的腿伤还没好,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那怎么行,如果你在路上碰巧遇上了义父怎么办?”

  元希又想了想,很快开口,“我就跟凌前辈好好的说,请求他再宽限几日。”

  “义父才不会听你的半句解释。要是他趁我不在,不分黑白的把你扛下山,那可就麻烦了!”皇甫萱说着,举起手中的树枝冲他们晃了晃,“比起你们两个一步三喘的读书种子,我可是从小在山里跑大的孩子,这点伤口算什么啊?”

  “好吧…”元希迟疑了一下,明白无论如何都拗不过眼前的少女,只能老老实实投降。

  他的双眼怔怔望着她,和那沾上了些许灰尘和泥渍的一袭黄裳,正被微风略略吹起一角,看上去就像是跌落在尘土中的小云雀微耸起的绒绒羽毛,让人爱怜不已。

  ——然而那些泥尘,却全是因他们才沾染的。

  元希心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看着她转过身去,闷声道,“萱儿,你小心伤口,别走太快…我们可以慢慢的在这里等你。”

  “好啦,我知道,放心吧!”

  姜庭芝也轻声说了一句,“皇甫姑娘,当心。”

  皇甫萱回头向他们展颜一笑,欣然地说了一句“等着我”,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此时,天际的云层突然之间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像是给皇甫萱远去的背影蒙上了一层半是朦胧半是透明的水雾,眼前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令姜庭芝有些晕眩,心里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很想开口叫住皇甫萱,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在她的背影消失前发出声音,只能闭上眼睛,摆了摆脑袋,想要将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念头从脑海中驱散。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向他们靠近。

  他定睛一看,苍吾派掌门人正神色凝重地疾步走来。

  与此同时,掌门人也发现了树荫下的两人。

  “老前辈,您…”姜庭芝愕然地瞧着疾步走向他们的宋玄一,只觉得此刻的宋玄一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快跟我走!”宋玄一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没有任何解释,也不等他们答应,宽厚矫健的身躯携着茫然无措的两人,就匆匆赶往诘庐的方向。

  “快走,别回头!”姜庭芝和元希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宋玄一沉着的口吻在他们耳畔反复催促,“快走!”

  身子被宋玄一携着飞快向前奔,耳边有逆风而行的清啸声,让元希顷刻间想起了孤身在风雨中振翅飞翔的小云雀,止不住地回头,“可是萱儿…”

  “快走,”宋玄一却更用力地扯住他们的手臂,“他们的目标只是你们两个!”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姜庭芝和元希霎时明白了他们眼下身处在何等危险境地——是连强如宋老前辈也只能仓皇避及,前所未有的危险!

  惊愕之间,姜庭芝发现宋玄一紧拉住他们的手竟然有些发颤。

  他侧过头,只见宋玄一的脚步虚浮,满脸煞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两颊滴下。

  但此刻的姜庭芝和元希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宋玄一艰难的拉着他们向前急赶。

  小殿周围没有任何的花草点缀,也没有紧邻的屋宅,孤寂的矗在两颗参天的大树正中,显得苍凉寂寞,生机奄然。

  殿门虚掩着,殿门上的朱漆有些褪色,顶端的匾额写着“怀英”两个字。

  宋玄一推开半面殿门,等姜庭芝和元希也踏入怀英殿后,立马返身将殿门阂上。

  殿内的光线霎那间昏暗下来,唯有小殿正中的案台四角上的蜡烛发出的幽光。

  宋玄一快步走到案前,不知道在案上摸索着什么东西。

  姜庭芝把双眼闭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总算适应了四周的黑暗。他捂着仍在发痛的胸口,向前探出一小步,望见小殿正中挂着一副画,画上只有一名素衣高冠的男子,仪态飘逸绝伦。

  姜庭芝凝神看着画上恍如神明的男人,不自觉的又向前迈了两步。

  这时,宋玄一突然回头,“元小兄弟,快过来搭把手。”

  元希应声而动,急忙走向宋玄一。

  刚走到案前,无数铠甲相铗时发出的铮然鸣响,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逼近殿门。

  危险已近在咫尺,宋玄一却只是沉静的掌住案台上的那瓮香炉,急命元希把香炉往左首转动。

  方寸大乱的元希完全来不及思考宋玄一的用意,立即与宋玄一一同用力,把香炉整整转了一圈。

  一道厚重的暗门顿然从天而降,紧挨着紧闭的殿门轰地一声往下落。

  怀英殿虽小,却是整个昊虚山上最为坚固的一座建筑。不管殿门,四壁,抑或是屋顶,通通都是由坚不可摧的金刚铸成。就算是用天溪剑,也未必能凭蛮力刺穿怀英殿的一角。

  每一个苍吾派弟子都对此一清二楚。

  良度环抱双臂,懒得去看数十个蠢钝的甲士在怀英殿的殿门前反复徘徊。沉思了半晌,脸上的怒容却渐渐变成了冷笑。

  可惜来迟一步,又得再为此浪费很多时间。不过,不管怎么样,目的已经达成了。

  ——因为躲在殿中的人迟早都会绝望的发现,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沉寂的殿内,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后的微声喘息。

  总算暂时阻绝了外间的危机,宋玄一深深缓了一口气,身体突然一晃,幸而一只胳膊早已扶住了案台,才没有倒下。

  内力尽失,阴毒嗜骨,全凭了一身尚未彻底衰老的躯体与蛮力才强撑到了这里。

  抬头望了一眼壁上的那副画像,和案台上叠次供奉的十三座灵位,宋玄一很快又用双手支着案台,勉力挺直身躯。

  宋玄一从案上捻起一炷沉香,在肘边的烛焰中点燃之后,对着那副画像,又或是那十三座灵位默祷了几句,然后把已飘出一缕轻烟的香柱插进了炉中。

  “宋老前辈,您中了毒?刚才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希望着宋玄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宋玄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把墙上的画像往上一揭,露出了灰白而平整的石壁。他的另一只手放在石壁上,用力摁下,石壁凹陷出方方正正的一块,同时案台下方的一大块地面顿然下陷,露出了一条幽暗的地道。

  “这条密道是祖师备下的,一直通往城外。趁他们还没有察觉此间有密道,发现你们已经离开昊虚山之前,你们快些去吧,能逃多远,就是多远…”

  姜庭芝和元希的腿却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动也不动,“还求老前辈给我们一个明白,否则…晚辈不敢遵命…”

  二人看着宋玄一向案台上的列位英魂垂下头,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轻颤,一下子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酸涩的语调更令他们感到无比痛心,“变乱已起,自昊虚山始,正道悬危,天下又将难宁矣…我枉为一派之主,空负一甲子的修为,却不识小人奸计,误堕旁门左道之术,无力保全苍吾派,也无力再庇护二位小友,更无力挽众生于苦难…”

  元希本已知道事情极为不妙,咀嚼着宋玄一话中之意,更是明白了十之八九,“对不起,宋老前辈…是晚辈将灾祸带到了昊虚山,连累了整个苍吾派!”

  说着,元希无比愆疚地跪了下去,要向宋玄一磕头谢罪。

  宋玄一连忙回过身,伸手扶起了元希,“起来吧,老朽实不敢受此大礼。”

  与宋玄一洞彻秋毫,又毫无杂质的双眸一触,仿佛亲见了那场令整座昊虚山颤动的刀光血雨,元希哀不自胜地闭上眼,“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老前辈,害了所有人…”

  “并非你的错…只怪人心不足,难断嗔痴,偏偏世人多要深受其厄,与你们二人无尤。你们两个都是良善有为的好孩子,俨如一盏明灯,照出暗藏在人心后的晦昧与鬼怪…至于你们的身份,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只恐怕,将来你们还有太多苦头…”宋玄一看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悲悯的眼神中恍惚透出几分恋恋不舍之情,却转过头,把手一挥,“快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元希睁开眼睛,热泪满眶,摇着头,“怎么能再让这么多人为晚辈牺牲…”

  宋玄一肃然道,“若是再如此怯懦不前,才真正辜负了今日昊虚山上的舍身!”

  元希一怔,接着浑身猛地一颤,胸口如焚烈火,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双手握成了拳,“老前辈所言极是,晚辈必当铭记于心!”

  说完,元希见宋玄一向他点了点头,就不再迟疑地钻进了密道。等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庭芝还杵在原地。

  正想返身去搀姜庭芝的手臂,却听见姜庭芝惑然的问,“宋老前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宋玄一摇头笑了笑,将案上一支已燃去了半截的蜡烛,和几支还未点着的蜡烛一同递到了姜庭芝手里,“我必须要留下来救小萱儿啊。”

  姜庭芝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捏了捏手中的烛条,“宋老前辈,您千万要小心…”

  “别担心,你们快走吧。”宋玄一再一次催促。

  姜庭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跟在元希身后,弓下身子,钻进了那条入口十分狭窄的密道。

  忽然,他们听见宋玄一的呼唤,诧异的回过头。

  “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宋玄一意味深长的一笑,“去找云涯山庄的庄主,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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