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昏暗得快要辨认不清方向,道旁有两个家丁挨次点亮了石灯笼里的烛芯。
石灯的光亮从曲折的回廊,一直绵延到静岳堂前的百步之外,使背靠寂静山林的静岳堂显得更加幽暗,而屋内映出的半壁烛火,如同一只蛰伏深山的猛兽,俟时的开阖着眼睛。
静岳堂四周安静得出奇。
梁阿盟轻轻敲了两下门,“姑祖父,是阿盟…阿盟带了两个客人来见您。”
堂内的人沉吟了半晌,似乎并不十分意外,话音沉稳有力,“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姜庭芝落在最后,忐忑不安地随梁阿盟和元希跨进了门槛。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站在厅堂正中央,岳峙渊渟,背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凛冽如剑,眉目间隐隐凝着一股傲然的锋芒,不怒自威。
姜庭芝不由呆立在原地,呼吸为之一滞,看来这位风姿卓绝,雄厚气势比宋掌门更甚的老人应该就是云涯山庄的庄主了。
陆夜侯淡淡扫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阿盟,他们是何人?”
“他们两位是苍吾派宋掌门受托,有要事要向姑祖父禀告。”梁阿盟顿了顿,又说,“既然已将他们带来拜见了姑祖父,阿盟不便再留,就先行退下了。”
“阿盟,你留下。”陆夜侯摆了摆手,沉声道,“宋玄一与我之间并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何况你又不是外人。”
陆夜侯说完,挥了挥袖,“都坐下说。”
“是…”三人各自应了一声,都有些惊异的在身后的花梨木椅坐下。
陆夜侯也巍然坐下,如炬的目光凝注在姜庭芝和元希身上,霎时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压力在催迫着他们开口。
元希向陆夜侯行了个礼,把昊虚山上所发生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激动地起身,“庄主,如今宋老前辈处境危凶,请您一定要出手相助!”
“从昊虚山到这里,你们用了几天时间?”陆夜侯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元希想了一下,“八天…”
“如果那些人要的是宋玄一的命,那不必再替他操心,因为根本用不了八天的时间,他就已经死了。如果他们并非是要宋玄一的命,那些人反而要想尽办法让宋玄一活下去。况且,宋玄一还有两个名震朝野的高徒,又何须老夫出手?”
元希怔了一怔,“难道庄主准备坐视不管?”
陆夜侯昂起头,眉眼间有遮掩不住的傲气,“原来,宋玄一是派你们来请我救他的?”
元希用力地摇头,“虽然当时宋老前辈身陷困境,却没有提过让我们请庄主前去相救。我只是不能眼看着宋老前辈遭此劫难,才妄自恳求庄主…”
陆夜侯动了动眉毛,侧过了头看向元希和姜庭芝,“那他叫你们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必定会继续追捕我和姜大哥。宋老前辈说唯有云涯山庄才可以庇护我们…”说到此处,元希的口气突然一转,“宋老前辈还说,庄主一定会答应…”
“是么?”陆夜侯抬了抬眉毛,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元希的话格外有趣,“宋玄一何以认为老夫一定会答应揽下这桩祸事?”
半晌没有听到元希的答话,姜庭芝却感觉元希的手在轻轻晃着他的衣角,忽然想起了宋玄一的嘱咐。
姜庭芝迟疑地张嘴,“宋老前辈只说了三个字…他说…他说…”
话说了一半,姜庭芝讷讷瞧着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老人,支支吾吾半天,剩下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陆夜侯沉下脸,“他说什么?”
听陆夜侯朗声喝问,姜庭芝的声音更轻,“晚辈…不敢开口…”
“有何不敢开口?”陆夜侯不耐地追问。
“这…这…的确不好开口…”
“什么不好开口?”
“这…实在很难开口…”
“你是在消遣老夫?既然如此无礼,就休怪老夫无情!”陆夜侯沉下了脸,遏制住亲手将姜庭芝打出去的冲动,凛然挥袖,“阿盟,替老夫送客。”
没想到陆夜侯会这样不讲情面的翻脸,若是因此让希儿也和他一起被赶出云涯山庄,从而遭受了任何不测,那么他便是百死难赎!
“请姑祖父息怒。”梁阿盟起身一鞠,望了一眼仍在踌躇不定的姜庭芝,迟迟没有移步。
陆夜侯低喝,“不必再说,带他们出去!”
此时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姜庭芝在万般无奈之下,咬了咬牙,将那三个字喊了出来,“…大野猴!”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陆夜侯在刹那之间呆住了,全身上下每一寸脉络都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
屋内的三个年轻人根本来不及看清陆夜侯是如何站起来的,只见老人虎目圆睁,死死瞪着姜庭芝,戟指高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未见识过如此令人畏惧和胆战的沉重压迫,三个年轻人不由心头猛然一颤,姜庭芝更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姜庭芝咽了咽口水,拼命镇定心神——关闭密道封口的最后关头,宋老前辈对他们说的那几句话,和这三个字,都让他大惑不解。最令他觉得困惑的是,宋老前辈还特别郑重的叮嘱,届时这三个字一定要由姜庭芝亲口说出来。
赶往云涯山庄的这几日,姜庭芝每次细想,都觉得宋老前辈所说的未免有些滑稽可笑,甚至还有几分难以启齿,更怀疑是否由于当时太过慌乱,才会听差了话。
然而,目睹云涯山庄的庄主如此动容,证明宋老前辈要他说的正是这三个字无误。
只是反应也太过强烈了些,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
但他坚信,无论如何,宋老前辈决不会害他们的。
姜庭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大…野…猴…”
“大野猴…大野猴…”凝视着姜庭芝黑白分明的眼睛,陆夜侯的神情渐渐温和了下来,喃喃低语,宛如梦呓。
“大野猴,臭水牛,两只眼睛赛铜球,脾气犟得像石头。姑娘把他耳一揪,立马变作小泥鳅…”
他想起那个娇俏动人的声音,冲破日和月的起落,无尽无穷的洪流与深海,仿佛依旧还在耳边欢快地轻轻哼唱,恍惚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触过耳尖,又变成一股暖流霎时涌入了心口。
静岳堂中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陆夜侯闭上了眼,一动不动,沉默得仿佛一座已经在上古神庙中屹立千年,庄严而肃穆的巨神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陆夜侯终于睁开眼睛,目光熠熠,定定瞧着姜庭芝,“告诉我,你的名字。”
姜庭芝有些惊疑,惶恐不安地开口,“姜庭芝…”
陆夜侯皱紧了眉头,“你父亲姓姜?”
姜庭芝摇了摇头,“庄主,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名字。”
“怎么会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陆夜侯眉间的褶皱似乎更深了,却又像是在极力克制心头的忿意,口气比先前盛怒之时和善了许多,“你说明白。”
“我出生没多久,阿爹就已经过世了…我只依稀记得,阿娘曾和我说,阿爹生来就体弱多病,心里还始终因为曾经的一些事而郁郁寡欢,苦耗心神,终究积重难返,药石无灵…至于阿爹的名字,阿娘从未向我提过,她只告诉过我,阿爹的过去活得太过痛苦,所以阿爹和过去的一切全都斩断了干系,包括他自己的名字…”姜庭芝追忆亡父,心下不胜哀痛,眼眶忍不住泛起泪水,却也隐约察觉到庄主好像是刻意在打探他的身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孤高自傲的老人,他似乎情不自禁想要将心底的所有悲戚坦言相告。
“你父亲…他死了?”陆夜侯的神色间忽然有一丝惊讶与黯然,“那你母亲叫什么,你知道么?”
“我曾听来买阿娘织锦的那些人叫她,秋娘。”
“秋娘…这些年,便是靠小…秋娘一个人织锦将你养大的?”
姜庭芝难过的摇了摇头,“我七岁那年,阿娘也离世了…她太辛苦了…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阿娘一点也不悲哀,反而很是安然。我知道,她是太想念阿爹了…”
“他们都死了…”陆夜侯沉沉的叹了一大口气,“那你一个人,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阿娘过世的时候,附近书院的姜老夫子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很是可怜,就收留了我。”说着说着,姜庭芝的眼里又止不住地闪烁起泪光,“姜老夫子他…是个大好人,他身家清贫,膝下没有子息,家中已供养了好几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诸事拮据,度日艰辛,还是带我回了家。他教我识字,教我读书,教我明理,更教会我一个人必当心怀悲悯,怜惜孤弱。如果没有姜夫子的话,恐怕我早就已经饿死街头,或是成了一个沿街要饭的弃儿。”
“真是像啊。”陆夜侯忽然深深感叹了一句,缓步走近姜庭芝,静静凝注姜庭芝的双眼,眼神里竟满是怜爱,“…惭愧,惭愧啊…没想到老夫竟不如宋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