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尚自热闹喧嚣。
这条街是雍都皇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富丽侈靡的程度直追天子的宫阙,乃是百余年前一门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修筑。街北的尽头与皇家禁苑的步道相连,当中只设有一道守备森严的关卡。
虽然与禁宫完全相隔开来,总也算作延绵长达近百里的御街最末一段,所以世人谓之小御街。
小御街的步道由纯金冶炼铺就而成,当中的建筑皆是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出入的也尽是颇有身份的达官贵人。
如果乾阳宫是雍都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那这里便是雍都,乃至整个大昭王朝最为奢侈挥霍的地方。
一百多年的太平,让这条被视为雍都娱游中心的街道发展的更是穷奢极欲。
这世间最昂贵的事物,通通包罗在这座纸醉金迷的街道。
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德裕楼中顶级的山珍海味,依虹庄里专供豪族巨擘的绫罗绸缎,万宝轩内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然而最令往来贵客趋之若鹜的,是矗立在街道正中那座精致玲珑的阁楼。阁楼高达七层,以墨绿玛瑙代砖,以赤色琉璃代瓦,在月光中熠熠生辉,仿若天上的瑶台银阙。
此阁名为曦风皓月,每夜阁中座无虚席,收藏的却不是如何珍稀罕有的宝物,而是天下间最出色的名伶舞姬。阁楼底下四层楼全都打通,每层置十数个雅座,每个雅座相隔三四丈的距离,朝向舞台的窗户挂着帘幕——在这里很容易就碰到政见相左的同僚,生意场上的对头,如此布局既显环境高雅,又能避免相见的难堪。
窗外的琴声婉转悠扬,窗内的人却拉下了绣帘,聚在摆满酒菜的桌前。
“柳大人,李大人,下官敬二位一杯。”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两手端着白玉羽觞,半躬着腰身,笑脸盈盈的向桌前的另外两个男人摆出敬酒的姿势。
三人身上穿着样式相近的锦衣玉带,举手投足间也透着极其相似的文雅之气。其中一位男子立刻举起手中酒觞回敬,而另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却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淡淡的摆了摆手,笑道,“孙大人,快坐下吧,何需如此客气。”
孙大人仍是躬着身子,脸含笑意,“柳大人,下官今后如何行止,还需大人多多指教。”
说完,孙侍郎立马向坐在刘大人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
李大人立即会意,笑道,“柳兄,孙侍郎正说出了众位同僚的心声。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值此改天换地之际,大家该当如何处之,不知裴相可有交代,还请柳兄不吝赐教。”
柳大人淡淡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精瘦的脸上满是沟壑,“两位大人不必心急,该急的是黄老丞相府中的人。陛下登基不过短短数日,老国丈手底下握有实权的人不是被调离雍都,就是明升暗降,已然成了朝堂之上的孤家寡人,再无与裴相抗衡的势力,罢官去职也不过是迟早之事。裴相早已料到先前那些在二相之间举棋不定,左右逢源的人,现下该再也沉不住气了…”
说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瞟了孙李二人一眼,然后接着说下去,“不过相爷说了,大家同朝为官,皆是忠于大昭,忠于陛下,今后只要咱们团结一心,为国为民便是。”
孙侍郎赔笑道,“相爷说的极是,极是。我等自当与相爷一心,同舟共济,为国为民…”
这时,和着琴声传来一阵娓娓动听的吟唱,如泣如诉,哀怨缠绵,在座的人听着全都觉得隐隐有些耳熟。侧耳细细聆听了半天,才悟出原来是季乐师大前年替芊枫姑娘谱的那首雍都尽人皆知的琵琶曲《秋思调》。其中好一部分调子被加以大刀阔斧的改动,变疾为缓,化刚成柔,虽比原曲更加勾动心弦,催人泪下,宛若情人伤怀的絮语,却少了一种含括苍茫的大气。
“自作聪明…”李御史撇了一下嘴,暗暗骂了一声。他一向讨厌听惯了的曲调被人窜改,改的不三不四,失了本意——有这样的精力还不如新谱一曲。
他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绣帘,见舞台中央抚琴歌唱的白衣美人秀丽端庄,俨如出水芙蓉般高雅出尘,却皱了皱眉头,“是新来的歌姬么?往日这个时候在台上的应该是灵霜姑娘。”
孙侍郎也兴致勃勃的踱到了他的身旁,望向正在台上抚琴的美人,笑着摇摇头,“看来李兄对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相当留心啊…不过可惜的是,这里的美人个个惊才绝艳,但卖艺不卖身,愿不愿意与客人相陪全凭美人们的喜好,且只有她们挑人的份。如果入不了她们的眼,别说一起喝杯酒,门都别想进。多少人在这里豪掷千金,连美人的脚趾头都摸不到,可不叫人遗憾?啧…但偏偏一旦见过了这里的美人,嘿嘿…再与外间任人摆弄的庸脂俗粉相对,难免提不起胃口…”
“孙兄说的不错…”李御史敷衍的笑了笑,目不转睛的凝望着白衣女子,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差得远呢。”
孙侍郎疑惑的看向李御史,“李兄何意?”
柳侍郎啜了一口酒,哈哈一笑,“我猜此时李兄心中所想的定然是曦风皓月阁的头牌,人称姽婳仙子的狄潇。我曾有幸一见,确是生得倾国倾城,气质出尘绝俗,舞姿曼妙奇绝,当年珏青子目睹狄潇姑娘起舞时,在替她绘出的丹青图上题下的十六个字——“吟香望月,踏雪游风,玉影翩跹,天下冠绝”当真是半字不虚,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李兄夜夜流连于此,为的是想要再见潇姑娘一面吧。”
李御史微微点头,叹道,“如此绝美的女子,整个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只可惜她已很久没有登台…”
孙侍郎踱回桌旁,笑着举起酒杯,“想不到柳大人与李兄也如此欣赏狄姑娘,在下也痴慕多时…来来来,为我们志气相投干一杯!”
酒觞相碰之时,八名劲装男子疾步迈入阁内,整齐有序的排在阁门两边,一个紫衣男子缓缓的踱步而入。
紫衣男子的眉宇间满是清冷之色,好像对眼前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跟在他身后的八名劲装男子的架势也完全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伽柔虽然有些诧异,仍是赶紧迎了上去,笑盈盈的福了一福,“客官,实在抱歉得很,今日敝阁已满座,请您明日早些时候再来吧。”
八名劲装男子都禁不住斜着眼睛瞟了伽柔两眼——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婢女也如此清丽淡雅,那誉为天下第一的美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紫衣男子满是倨傲的眼神却根本不曾瞥她一眼,冷哼一声,“我要见狄潇,让她出来。”
终日同往来阁中的纨绔子弟打交道,就没见过几张平易近人的脸孔,早已磨出了一肚子的好脾气,伽柔只是笑了笑,“客官,来这里的哪一位不想见潇姑娘?整个雍都的人又有谁不知道要见潇姑娘得靠上好的运气?潇姑娘想要多久登台,可全看她自己的意思…我看这位客官满面桃花,说不定明日再来之时就可以见到她…”
紫衣男子冷笑,用势在必得的强硬口吻说道,“我不等明日,我现在就要见她。”
伽柔愣了愣,定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年纪大约应在二十七八上下,身穿紫缎轻袍,腰悬一条镶着翡翠的白玉带,剑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一张脸如刀削剑刻般凌厉,傲然而立的身姿俊朗非凡。虽然衣着光鲜华丽,又带着那样跋扈和桀骜的神色,却不似来自大富大贵之家的王孙公子,更像是一个威严的将领。
——这样的人,看上去并不像存心寻事之辈。
曦风皓月阁的客人未必都是和和气气,却极少有人违背这里的规矩,一是给小御街主人的面子;二是往来皆是有身份之人,在此地胡闹丢了面子是小,随时都可能遇上真正的大人物,保不准最后是谁吃了亏;三是小御街百多年来能够长盛不衰,自是有其中的门道。
然而这个人的语气神态显然就是要挑战阁中的规矩,尽管心中不悦,伽柔依然客客气气的说,“客官,真的很抱歉,今日您是见不到潇姑娘的,请回吧。”
“大人都说了今日非见狄潇不可,赶紧给大人带路!”一个方脸的劲装男子粗声粗气地大喝,跨步前来,伸出手臂拉向伽柔的胳膊。
伽柔的身子灵敏的往后一闪,方脸男子一手拉空,又迅速向前跨了两步,想要抓住她。
伽柔一个凌身,又是退开好几步,高声喝道,“是要闹事么?”
“有意思,连丫头也是会家子。”紫衣男子嘴角含笑,向立在身旁其余的黑衣男子挥手示意,几个黑衣男子立即一同向伽柔逼近。
舞台的歌声嘎然而止,琴音却骤然拔高,一时如万马嘶鸣,刀枪剑戟相交,与先前尚未唱完的曲子迥然不同,充满了惊险与不安的韵调。
当阁中的所有来客因琴音骤变而惊惑不定之时,十一名和伽柔同样装束的女子出现在了伽柔的身后,将紫衣男子和他的八名手下团团围住。
“冷烟姐姐,这个人硬要见潇姑娘…”伽柔退到姐妹们身旁,向一个年纪比她稍长一点的俏丽女子禀报。
“客官若是不懂规矩,可是来错了地方。”被唤作冷烟的女子盯着紫衣男子,凝眉嗔道。
若非有什么变故,曦风皓月阁的美人绝无可能出现如此明显而低级的失误。大多数客人都察觉到了异样,慌忙掀开了竹帘,望见厅柱前方有九个男子被阁中的十二个婢女包围了起来。
那样剑拔弩张的架势,双方似乎准备要动武,这是开阁以来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好几名年轻的公子哥哄喧起来,兴奋的卷起了衣袖,要不是身旁的仆从又拉又劝,恨不得立马跳下去置身其中。
“两位大人,快来看看,没想到阁里这些平日里如此温柔可人,如花似玉的小丫头也全是高手?曦风皓月阁可真是卧虎藏龙啊…啧啧,这些人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州郡来的山匪,胆儿也真肥,竟敢来曦风皓月阁闹事。”孙侍郎靠在窗边又是咂舌,又是挥手,引得两位酒兴正高的同僚也有些好奇的走了过来。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是什么人如此不知死活?”李御史嗤笑着,朝窗外努力探出脑袋,想要瞧清紫衣男子的模样,等他的眼睛稳落在紫衣男子的面上时,突然惊呼,“是他!…居然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