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生平只拒绝过一个人的请求,只因那个人中的是噬心蛊。”
“噬心蛊?!”姜庭芝正想问什么是噬心蛊,元希却瞪大了双眼,脱口惊呼。
“老夫不是没有办法救他,是不能救他,因为噬心蛊的解药实在太过残忍。”皇甫协的眼眶中充斥着悲哀而愤恨的红光,原本平静的话音隐隐有些发颤,“老夫宁死不从,谁知道那人因怒成仇,竟要老夫满门替他陪葬,老夫的妻儿与亲族全都被他毒害身亡,唯一剩下的骨血便是你们见到的这个孩子…”
姜庭芝愤慨的说道,“岂有此理,那人真是太凶残,太狠毒了!”
元希的面容忽然变得格外苍白,轻轻说了一句,“实在是害苦了老前辈…”
“所以老夫不甘心就此放了你们,也不忍心伤了你们…始终不知应该如何处置你们,才既可以告慰亡魂,又可以问心无愧,只能将你们拘禁在这里。你们留在山上的这几日,老夫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未曾安心过一时半刻,甚至开始诘问上天,因为或许连上天也给不出一种公正的办法驱除老夫心中的怨结…”
皇甫协摇头叹息,“若不是多亏萱儿这一闹,或许老夫的心将沉入这无底的陷泥中,永远也无法想通,家破人亡的悲愤也好,铭心刻骨的仇怨也好,老夫心中的恨从没有停止过,可老夫终究不是他,这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而他犯下的那些罪过,也怪不得旁人,又何苦要将仇恨加诸于两个无辜的后生头上?”
身旁的元希潸然无语的低下头,姜庭芝看在眼里,隐约察觉到皇甫协当年遭逢的灾祸与元希关联匪浅。就像他从没有追问过元希的身份一样,也无心去深究皇甫协与元希的渊源,姜庭芝只是问了一句,“老前辈的意思是肯放我们离开么?”
“既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意味着你们也必定遭逢了前所未有的劫难,老夫早就想到这一点,留下你们未尝没有半点好意,为何你们却坚持还要下山?”
元希恳切的回答,“多谢老前辈宽宥,也希望老前辈可以体谅,哪怕前方只有绝路,我们也不得不走下去。”
眼前的少年恍惚与另外一张令他又恨又畏的脸孔重合,皇甫协出神地凝视着元希坚定的双眼。
良久,皇甫协点点头,“你很好,你父亲必会为你骄傲…”
说完,皇甫协从怀内掏出一个银样的小瓷瓶,倒出了两粒浑圆的黑色药丸,分别递入二人的手里,“服下半个时辰左右,你们的双腿便可行动自如。”
“多谢老前辈。”二人接过,便即刻将药丸咽下。
等他们吃下了解药,皇甫协又拿出两个小瓷瓶递给了他们,“老夫帮不了你们什么忙,这瓶炼容丹,还有这瓶韶元丹,或许在你们将来最危难的时刻,能助你们度过难关。”
接过两个瓷瓶,二人连忙不尽感激的鞠身道谢,皇甫协忽然用枯瘦的双手分别抓住二人的一只臂膀,“二位的心意已决,老夫无法阻拦,但还有一件事,请二位千万答应。”
“老前辈请讲。”
“老夫在世上只剩萱儿这一个亲人,二位既已清楚接下去要走的路会有多么艰险,就请看在老夫一生从未做过半件伤天害理之事的份上,答应老夫,你们下山之后,决不会让萱儿与你们同行。”
二人愣了一下,接着相视一眼,同声答道,“老前辈请放心,我们绝不会将萱儿姑娘卷入其中。”
紧掩的房门乍然被人推开,皇甫协的前脚刚迈出门槛,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少女就跳到了他的身畔,轻扯着老人的衣袖,灵动的双眼含着一缕焦急之色,“爷爷还是不肯放了他们么?”
“没良心的野丫头,一心就只顾着外人!”皇甫协恶狠狠地作势用指头戳了戳孙女娇嫩的脑额,语气虽凶,指上的力气却不舍得重了半点。
摸透爷爷脾性的孙女明白爷爷已然消了气,赶紧依偎在爷爷的肩头,伸手捋着爷爷花白的胡子,满脸的无辜,“爷爷胡说,萱儿最关心的就是爷爷了,萱儿只想让爷爷不再这样整日愁眉苦脸的对着墙角叹息!”
皇甫协笑着反手拍了拍孙女的肩头,若有所思的瞧着她。半晌,才轻柔又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老夫知道你一直想到山下去看看,也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你如此年轻,鲜活,对事事都充满好奇,当然想要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怎会甘心一生随同枯枝败叶的垂老之人留在这个孤寂的地方?你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在老夫怀中哼哼叫唤的小娃娃了,原本也该到那人世间去走一遭,见识见识…只是山下太多凶险,爷爷实在放心不下…”
“爷爷…”
皇甫协叹息一声,“天衡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也会替老夫看着你。”
瞧着爷爷泛红的眼圈,皇甫萱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睛,拉住了爷爷的手掌,“爷爷,您不和我们一起下山?”
皇甫协摇头,闭上了眼,“老夫曾发过誓,世间再不会有皇甫协这个人,决不可失信于人。”
“可是,爷爷…”皇甫萱将脑袋埋进爷爷的肩头。
“怎么了?野丫头既然如此舍不得,就留下陪着爷爷,哪里都别去吧。”
皇甫萱没有说话,只是撒娇般的轻轻摇晃着爷爷的手臂。
“放心吧,萱儿,爷爷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皇甫协轻抚着少女的发端,“只是你也别去太长时间了,爷爷会很想你的…”
皇甫萱扑到了爷爷的怀中,眼角含着泪,“爷爷别担心,萱儿只是下山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
“去收拾东西吧,今晚再陪爷爷说说话,等到明天一早,你们四人就一同下山。”老人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瞧了姜庭芝和元希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清晨的风露澈澄和煦,轻拂过一行四人的面容,辟罗山南端这条通往山下的路虽也不甚平坦,但走上去远比姜庭芝和元希前些天上山时那条可怖又阴森的夜路,要轻松和惬意许多。
黑衣剑客负剑走在最前方,俨然一人一剑就震慑住了那些会在行路中如影随形,或蛰伏在树丛中的走兽蛇豸。
四周的草木一片死寂,空旷的山间仿佛只剩四人的脚步声,还有无须忧虑的谈话声。
“诶,说了这么久,一直忘了问你们,你叫姜大哥、你呢…你是叫作希儿,对么?”少女从一上路就踏着轻快的步履,蹦蹦跳跳地跟在义父身后,同他们大声说笑,仿佛浑身上下有消耗不完的活力。
“萱儿姑娘你高兴怎么喊,就怎么喊。”元希微笑着看她,好像也被欢欣雀跃的少女感染,暂时驱散了连日来惊心动魄,与不得喘息的逃亡阴影,“对了,萱儿姑娘,你们为什么丝毫没有受到这山上毒瘴之气的影响?”
“这点事怎么能难倒爷爷?爷爷在院外培育的那些花草虽然剧毒无比,却恰好能克制山中的毒瘴,百步之内都不会被毒气侵扰。若是吃下了其中几种花草混制的药丸,就是在山中自由行走几个时辰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爷爷一直不肯告诉我到底是哪几种,偏让我自己找答案…”
元希叹道,“老先生真是了不得。”
“爷爷当然了不得。”皇甫萱忽然别过头,哼了一声,“要不是爷爷提醒了我一句,我还一直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呢。”
“萱儿姑娘指的是什么?”
“哪里有寻常人会从辟罗山过路的?”
“抱歉,萱儿姑娘,实非有意欺瞒…”元希尴尬地挠挠头,连忙解释,“因为仇家派来的杀手从雍都一路穷追不舍到渭州,我们想要避开他们的追踪,才只好弃了大路,冒险翻过辟罗山。初识之时,我们并不知道你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出于谨慎,才不得已编纂一个由头,但我们的确是要去南方。”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得罪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不容我活在这个世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皇甫萱讶然。
元希点头,“这样的人并不少。”
“这么说来,你们俩过山是为了逃开仇家的追杀喽?那干脆就留在辟罗山上不是更加安全么?”皇甫萱好奇地放缓脚步,转头瞧了瞧元希,又瞥了一眼从下山起就沉默不语的姜庭芝,发现他的脸上又满是郁郁之色。
她刚想开口询问,随即又想起偷藏起那张手帕时,他那副又是痛心又是急愤的模样,整个人也忽然之间变得凶巴巴的,不可理喻,猜测他心中悲愁之事或许仍是与这件事有关,只好闷闷的闭了嘴。
元希沉默了一下,答道,“我们是在逃亡,但是为了报仇而逃。终有一日,我会让他们为我父亲,还有那么多无辜而死的人赎罪。”
“不错,就算王法无用,公理无用,也总还有一二良心屹立在庙堂之上,”一旁的姜庭芝终于忍不住开口,用力点着头,激愤地挥了挥袖,“我不相信整个大昭没有人能惩治这些恶人!”
黑衣剑客霍然回过头来,疑惑地瞧了姜庭芝一眼,又冷冷地瞟过元希神色忧惶的面容。
懵懵懂懂听着二人的对话,皇甫萱的手指不自觉地搅住裙角,悄声嘀咕,“怎么原来山下真有这么多打打杀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