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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豪杰气

苦哉行 细雨骑鹿 5016 2024-07-11 13:44

  “梁公子,这边请。”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走在前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白衣少年,神态恭谨,说话也十分客气,“鄙庄内行道错综复杂,第一次来的人极容易迷路,公子请跟紧了。”

  白衣少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庄内的中庭水塘和假山,朝着庄内最深处的静岳堂走去。

  “二爷,”正在路旁浇花的两个侍女,望见中年男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一齐朝他恭恭敬敬地垂首问候。

  青衫男子听见声音,只是别过头瞥了她们一眼,没有答话,继续领着身后的白衣少年向前走。

  等青衫男子已越过身前好几步,两个侍女才抬起了头,恰好对上不紧不慢跟在男子身后那名白衣少年的目光,和他盛开的笑容,正像晨间初出的日光,明媚又温柔,令人忘却了一切烦恼,只想要久久的沐浴其中。

  “红姝,你看到了吗…他在对我笑…”叫做绿苑的侍女呆呆的望着白衣少年的背影,“这位公子真是俊秀得…连我一个女子都要自惭形秽呢。”

  半晌没听到身边红姝的回答,绿苑忿忿地侧头,才发现红姝也仿佛失了魂一样凝视着白衣少年行迹的方向,用手敲了敲红殊的脑袋,“回魂了!小姑娘!”

  “哎哟!绿苑你干嘛…下手没轻没重的!”红姝揉了揉脑袋,气鼓鼓地叫道。

  “花痴发得这么厉害,隽宁公子可要喝醋啦。”绿苑笑嘻嘻的躲开。

  “胡说什么呢…”红姝霎时满脸通红,赶紧扭过头,手里的水瓢继续浇着身后的白牡丹,生怕绿苑还要笑话她,“你不觉得奇怪么?入庄十多年,你什么时候见过二爷如此郑重其事,亲自为人带路么?而且他们去的方向像是庄主住的地方…”

  “这位公子是庄主的贵客?!”绿苑瞪大眼睛,这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惊呼,“庄主静养这几年,江湖豪侠不见,豪门巨贾不见,昔年连六王爷瑞王殿下纡尊降贵来访,老爷也只叫陆善回了一句恕罪。这位公子的身份会比瑞王殿下更尊贵?难不成他是皇帝老儿?”

  “依着庄主的性子,就算皇帝陛下亲临,他也未必愿意见的。”红姝低头拨弄着手中娇艳欲滴的花瓣。

  “那他会是什么人?要说几位公子爷的姿仪气度,也是鹿州青年俊才中出类拔萃的,可若是他们站在这位公子身旁,恐怕就相形见拙了。”

  “听你这语气,莫不是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

  “是啊,”绿苑退了一步,做出要行礼的样子,“我的陆夫人,快把奴婢赏给这位公子吧,就是给他当牛做马都可以。”

  “绿苑,你真是…”红姝正捂着嘴笑道,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小妮子再撒野!好好站住,看我撕烂你的臭嘴…”

  绿苑早已跳开两步,嬉皮笑脸的作出要行礼的模样,“夫人,奴婢错了,饶了奴婢吧!”

  似乎早就料到绿苑会有这样的举动,红姝立即上前逮住了绿苑的胳膊,伸手就要挠她的胳肢窝,“还收拾不了你!”

  绿苑口中不断唤着夫人高声讨饶,却悄悄的腾出了一只手,戳向红姝没有防备的腰间,两个小姑娘嬉笑着闹成了一团。

  山庄内的最深处,一座两层高的大宅蔽于浓浓树荫之下,只有斑驳的点点阳光洒在屋顶,悠然宁静。下人们全都被吩咐过不要轻易靠近宅子的周围,因为屋里的主人不喜欢被任何声响打扰。

  书案边,明明灭灭的光线布满一角,像是流动着极缓极缓的波纹,一个人影静静的坐在那里,摩挲着一柄通体由纯金打造的短剑。短剑的剑身长约一尺三寸,在暗室的微光中依然灿然发亮,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结绿,剑柄的下方居中刻着两行小字。

  穆淳桓桓,兴我大昭

  靖安永泽,万代同享

  这十六个字是当年大昭太祖皇帝闵炎亲手刻在短剑上,并将其赠与本朝唯一的异姓王——穆淳王梁霈。

  一百七十年前,在冕河大战最关键的时刻,穆淳王梁霈就是凭着腰间的这柄黄金短剑,刺死了前朝名将钟伏。万军中诛杀敌军首领,一举使敌军军心涣散,不仅成功救下乱军围困之中危在旦夕的太祖皇帝,更让己方将士军心大振,至此对前朝守军开始了摧枯拉朽的攻势,数月之后,势不可挡的十万大军兵临雍都城下。

  年仅十七岁的顺帝主动开城投降,亲自带着数千名宫眷跪在城门口,哀求太祖皇帝饶过众人性命,乱世在前朝帝王支离破碎的尊严中终结。

  传说,太祖皇帝与穆淳王相识于微时,从太祖皇帝起兵的第一日起,穆淳王就坚定的站在他的身后,太祖皇帝有韬略雄才,而穆淳王智勇兼备,他们二人是明主忠臣,更是交心换命的兄弟。

  大昭王朝建立后,太祖皇帝昭告天下分封百官,他毫不吝啬的表彰梁霈的功绩,称道梁霈为开国功臣第一,封为穆淳王。但好景不长,作为唯一的异姓王,梁霈不结党不拉帮,仍无可避免的在朝中却成了众矢之的。一时谗言尽起,但总不离“穆淳王功高盖主,欲取太祖而代之”等语。太祖皇帝最初虽然不信,但日久终不免心生疑窦。

  穆淳王是个聪明人,为了不让太祖皇帝为难,主动写下了一封辞书。和乐三年,四月初五的晚上,太祖皇帝召穆淳王入羲和殿。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第二天日出之时,穆淳王平静地走出殿门时,依然别在腰间的黄金短剑上多了这十六字。

  当日,太祖皇帝在朝堂向所有臣民宣布,从今日起,穆淳王仍是穆淳王,子孙后代世袭王爵,万世不移,享有异姓皇族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尊贵与殊荣。但从此以后,穆淳王不再享有所有封地,不再执掌任何权柄,如无宣召,甚至不用入殿上朝。

  于是被摈斥出雍都权力漩涡中心之外的梁王爷,从此只是领着百官最高的月俸,闲散在家。

  然而太祖皇帝却又赋予了那把黄金短剑绝对的权力,非止黄金短剑的现任主人,乃至梁家所有继承黄金短剑的后世子孙,只要凭着这柄黄金短剑,无需请旨,便可斩杀除闵氏皇族正朔之外的任何一个奸佞谗臣。

  如今看来,太祖皇帝实是用心良苦。杀伐果断的帝王既要平衡朝野,终又不愿负了相交多年的义气。幸而,后事果然如太祖所愿,远离政治漩涡的梁家,没有受到任何一个继任帝王的猜忌,也凭着这柄让妄议穆淳王府的小人畏惧的黄金短剑,梁家上下平安荣享富贵,直至今日。

  这是太祖皇帝赐给梁家独一无二的丹书铁券,和为人臣子至高无上的荣耀。

  “父亲,”被唤作二爷的青衫男子站在门外屋檐下,轻声打断了握剑人的思绪,“客人到了。”

  “请客人进来。”一个仓雄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是。”青衫男子转过身,对身后的少年点了点头,微微躬身,伸手示意少年进屋。

  白衣少年轻轻推开门,安之若素的踏过门槛,细致地反手将门带上。缓缓的走向东南方的书案,不露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打量着端坐在书案前的老人。

  老人雪白的长发不扎不束,散落在墨色外袍上,凛冽如刀的眉峰下矍铄的双眼异常明亮,同样静静凝视着少年,无喜无怒的眼神中却给人一种不敢觑视的威严,如同一只沉默的猛虎,不用任何动作,便足以叫人心生敬畏。

  豪风傲骨气盖天,百万雄戈莫敢前。七星庸离锋芒露,一剑神逸云涯间。

  ——这便是五十多年来,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盖世强者,七星庸离剑的主人,云涯山庄的庄主陆夜侯么。

  虽然已是皓首苍颜,却同父亲口中曾说起无数回,那个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当世第一剑客别无二致,也难怪父亲每次提及这位老人,总是满怀敬意。

  少年振了振衣衫,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深揖,轻轻唤了一声:“姑祖父…”

  陆夜侯发白的眉毛微微扬起,“你是佑轩的孩子?”

  “是,姑祖父。”

  “老夫也已十多年未见过佑轩这孩子了。”他将手中的黄金短剑搁到了案前,仔细端详着它的现任主人,“他和你二叔还好么?”

  “回姑祖父,”白衣少年忽然两眼一红,哽咽道,“家父已于半年前过世了…二叔他尚安,只是侄孙也好久没见到二叔了…”

  陆夜侯长叹一声,“…过刚易折。你父亲从小就不肯圆通,凡事太过较真,事事定要水落石出。像他这样忧心繁多,消耗精力,长此以往,更是愁肠百结,积郁难消,怎么能够长久?莫要太悲恸,或许卸下一身重任,长眠于幽山静谷,反而是佑轩的心安之处。”

  “倒是你二叔,素闻他放浪形骸,任性妄为,总是不愿受半点管教和拘束,他们两兄弟的性格实在是截然相反。“

  他沉默片刻,又道,“现如今,你已继任了家主之位么?”

  “是,姑祖父。”

  “几岁了?”

  “已满十六。”

  “你父亲给你起的什么名字?”

  “侄孙小字阿盟。”

  “阿盟?”陆夜侯微微颔首,“穆淳王府家风笃实,代代英才,阿盟虽年纪尚轻,沉稳得体,有乃父之风,当得大任,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将安心。”

  “承蒙姑祖父谬赞。姑祖父,今日侄孙前来为拜谒您老人家,同时也是为了家父一桩遗愿…”

  “你说。”

  “家父临终前嘱咐侄孙,要向您求一桩婚事。父亲他想要亲上加亲,把舍妹许给云涯山庄未来的庄主。”梁阿盟说完,悄然抬眼观察陆天豪的神情。

  “未来的庄主…”陆夜侯的眉毛缓缓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一个难题。

  这几年,他将自己封闭在静岳堂中,对庄上事务全不过闻,通通交托给了儿子和孙子们。他不是没考虑过庄主之位和七星庸离将来该由谁来继承,只可惜若非长子陆沾在十多年前的雍都变乱中,被当时的雄芒殿殿帅误伤身亡,如今也不用在长孙和次子之间犹豫不决。

  长孙隽安刚直不阿,性如烈火,偏生极易冲动误事;而次子陆泓老成持重,却拘泥事故,没半分豪迈之气。在陆夜侯眼中,这两个孩子都各有缺憾,无法让他感到满意,认为他们终究还是比不上早逝的长子,至于剩下的几个孙儿,更是年纪尚轻,稚气未脱,终日只善纨绔嬉闹,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偏偏诺大的一座云涯山庄,又没有任何人敢在他的面前提什么继承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所以这件事,一直被他拖延至今还没个定信。

  今日这事重新被从未见过面的侄孙提起,他知道是时候做下抉择了。一拖就是十多年,拖到连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了,早已心疲意怠,或许哪一天一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

  那样也好,她一直在等着我,她等得太久了啊…他闭上眼睛,想象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顿然沉醉其间,仿佛那个灿若春华,皎如秋月的女子正揪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陆夜侯,你还想要让我等多久!”

  “若是你姑祖母还在就好了…”沉默良久,梁阿盟终于听见陆夜侯喃喃低语。

  这一瞬间,竟让人从这位纵横江湖大半生的老人的话音中,感受到无穷的哀伤与无奈。梁阿盟愣了愣,正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老人。

  “如你父亲所愿…与你姑祖母成亲当日,老夫曾向你梁家列位先祖立誓,陆某今生今世,决不会拒绝梁家任何所求,更不会对不起她…”陆夜侯倏尔睁开双眼,发亮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光阴,口中重温着昔日的诺言,一字一句,坚定如铁,“这些年,关于继承人一事,老夫思前想后也未曾下的了决定。阿盟,既然你也正是为此而来,就由你亲自替你妹妹,在老夫后辈中挑选出她的如意佳婿。”

  “此等大事怎能交给侄孙来决定…”梁阿盟不敢直视陆夜侯的眼睛,慌忙推辞。

  “有何不可?你暂且在庄内小住数日,考校他们几个的人品资质,瞧瞧这几个不成器的浑小子谁能配的上你妹妹。既可帮老夫做了选择,也好早日了了你父亲的心愿。”陆夜侯虽语气淡然,却不容置喙。

  沉默半响,梁阿盟平静的回答,“多谢姑祖父成全。”

  陆夜侯点点头,“从雍都到鹿州遥遥几百里的路程,乏了吧,让泓儿带你去客房歇歇。”

  说罢,将案上的黄金短剑递还给梁阿盟。

  梁阿盟接过黄金短剑,垂首答应,“是,阿盟退下了。”

  当梁阿盟跨出门槛,轻轻阂上房门之后,陆夜侯的脸上露出一种格外柔和的笑容。

  梁阿盟的神态和举止,分明就和记忆中与心爱的女子初见时,她扮成俊俏少年的模样所差无几。

  他知道,梁家的女子,眼光从来都不会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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