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蟒吐出的红信已然触到了她的鼻尖,口中喷出令人作呕的腥气。那一刹那,却突然像是有什么扯住了巨蟒的尾巴,令它不得再往前动弹半分。
巨蟒愤怒的咧开嘴,发出阴森可怖的嘶嘶声,猛然回身,朝与她相反的方向飞扑过去。
巨蟒出其不意的掉头而去,皇甫萱浑身顿时一软,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望着巨蟒扑去的方向,说不出的惊骇——巨蟒正立起半个比常人还高几分的身子,口中仍在嘶嘶的喷着怒气,威吓着一只体型比它小上数倍的小兽!
她定睛一看,小兽浑身赤色,两翼生风,利爪铁喙,昂着头,雄赳赳地站在雪地上,远看上去宛然就跟义父从城郊收罗回来的那些山鸡一样。
雪峰上为什么会有山鸡?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皇甫萱心想,难不成这只“雪山鸡”竟是和巨蟒一同被冰封在了冰层中,却被巨蟒硕大的身躯遮住,以至于一开始未曾留意到它?
那只“雪山鸡”与巨蟒相较起来格外娇小,在巨蟒眼里,它娇小得恐怕就像她这几日在草丛中捉到的,那一种叫蚱蜢的虫儿。
她想象不出,那样小的东西,连手掌都比它大上好几倍,居然会敢匍匐在脚边,叫嚣着要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这只英勇无畏的“雪山鸡”面对着巨蟒,非但毫不退缩,还得意扬扬的耸着羽翅,主动向巨蟒发起了进攻。
“雪山鸡”一动,巨蟒也立马扭下身子朝它冲去。
皇甫萱下意识的别过头,她最怕看蟒蛇吞吃食物的残忍模样。
但很快,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雪山鸡”居然没有被勃怒的巨蟒一击毙命!
它和巨蟒更像是老相识,熟知对方的厉害——巨蟒摇头摆尾地躲闪着“雪山鸡”的利爪,“雪山鸡”也机敏地腾起避开巨蟒的毒牙。身形骤然交错开来,杀气腾腾的两兽静悄悄的对视。它们同时向对方炫耀着天生的利器,口中也发出一阵唬人的古怪低鸣,仿佛在替自己助威,打杀对方的胆气,随即又向前缠斗在了一起。
“雪山鸡”似是越战越勇,只见往前,不见后退。巨蟒游行变换着身下的位置,但与灵动的“雪山鸡”一比,它的动作笨拙了许多。
巨蟒又一次扭回前身之时,“雪山鸡”逮到机会,忽的迅速飞身跃起,落在了巨蟒的颈项,用喙狠狠地啄了两口。
被利喙啄破的伤处霎时涌出鲜血,巨蟒只能死命摇摆身躯,以图摔落把它踩在爪下的“雪山鸡”。
想不到这雪峰顶上的山鸡居然如此凶悍,能够与恐怕就连十个成年男人也难以降伏的巨蟒对决,甚至明显占据了上风!
这时,皇甫萱才注意到巨蟒不断摇动的尾巴,那样粗厚和坚实的皮肉,早已被尖利的爪子撕开了一道新鲜的伤口!
她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再抬眼望去,“雪山鸡”的两只铁爪不知何时已勾住巨蟒顶心。
它欣喜地朝天高叫了两声,又冲觳觫的巨蟒张大了嘴。但它却并没有立刻撕裂巨蟒的皮肉,像是想要从喉咙深处呕出什么东西来似的,口中只是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为战胜了巨蟒而耀武扬威,还是另有深意,锋刃似的喙就这样一直悬在巨蟒头顶,迟迟没有下口,看得皇甫萱暗暗心急。
过了半晌,“雪山鸡”总算把嘴阖上,紧接着,却仿佛心有不甘似的再次朝巨蟒张开嘴,只有几滴清亮的口水从喙边滑出,滴到巨蟒的头上。
“雪山鸡”将脑袋一歪,一时间仿佛呆成了木雕。
忽然,早已缓过神来的巨蟒狠狠一摆头,把莫名其妙发起呆来的“雪山鸡”撞向了冰壁!
“雪山鸡”登时昏死过去。
巨蟒疾速游动至一动不动的“雪山鸡”跟前,迫不及待要将“雪山鸡”一口吞下。却忽的感到尾部一股生疼,矍然回身——数根合在一起的银针扎进了它的尾巴,并在花白的蟒皮上刮出了一道血痕。
因为疼痛,三番两次在下口时被打搅的巨蟒愈加愤怒,朝伏身在雪地上的皇甫萱扑去!
但巨蟒笨重的身躯立马跌落到了冰面上。
方才巨蟒的尾巴游移不定,扎下时恰好又卷曲过来挡住了躯干,皇甫萱才没能一举扎中七寸。而且巨蟒皮肉糙厚,她使尽力气扎下去也只不过浅浅划破表皮,一直划到尾短才扎进皮肉几分。
只要银针扎入巨蟒的血管,就有机会扰乱巨蟒的神经——爷爷说过,医道讲究平衡,世上每种药都有正与负的作用,任何一种药过量都会有害,没有绝对的良药。与做人是一个道理,不是所有所谓好的东西加在一起就会变得更好,哪怕本生是能够治愈病症的药物,若是将其随意相合,服下不止会中毒,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不料药物相克所产生的毒性虽令狂怒的巨蟒身躯不断瘫落,动作也迟缓了几分,但仍挣扎着向她逼近!
皇甫萱僵冷的身体贴着冰壁,似乎已感觉到磨盘那么大的蟒头触着了脚尖,绝望的闭上双眼。
阖眼的一刹那,恍惚看见有一个发着光的身影朝她飞来!
她连忙睁眼望去,巨蟒的身躯匍匐在脚前,“雪山鸡”的爪子已勾住了巨蟒的七寸,没有再如先前那般磨磨蹭蹭,一爪划开蟒皮,将鲜血淋漓的心脏和蛇胆一股脑掏了出来,仰头吞了下去。
几口嚼净巨蟒的心胆,“雪山鸡”心满意足的咂咂嘴,偏头瞧向愕然呆坐的皇甫萱。
“雪山鸡”踱着笨拙的步子靠近皇甫萱,皇甫萱惊疑的想要挪动身子,“雪山鸡”却用沾满血的喙啄住了她的衣角,似乎不想让她离开。
它围在皇甫萱的身旁绕了两圈,然后直愣愣的盯着她,眼中却全无和巨蟒拼命的那股悍气,反而有亲近示好之意。
皇甫萱迟疑了片刻,试探的朝它伸出了手,它也不缩不闪,变得出奇的温驯,任由她抚摸着羽翼,更乖巧地偎在她的脚边。
皇甫萱也不再有半分畏惧,干脆把它抱了起来细细端详,“这只山鸡摸上去好肥嫩啊,若是用来做他们说的什么辣的仔鸡的话,一定会很美味…”
“雪山鸡”像是听懂了皇甫萱说的话,立时从她的怀中蹦了出去,爪间带起几坨雪球,通通抛到了皇甫萱的脸上,然后张开翅膀,在半空中低飞盘旋,口中发出愤怒和抗议的啼叫。
“…你居然会飞?原来你不是山鸡…”皇甫萱抬手抹开了面上的雪,笑道,“你在生气?…好了好了,我不吃你了,好么?”
“雪山鸡”的啼叫声仍萦绕在耳边,但听上去却已然平和了许多。
“放心,放心…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是好朋友了,对么?”皇甫萱撑着冰壁,吃力地站起身,拍净身上的雪渣,友好的朝“雪山鸡”伸出了手掌,“我是不会吃好朋友的。”
“雪山鸡”在空中又转了两圈,落到了雪地上,歪着脑袋打量她,凑到她的脚边,仍是啾啾的叫着,却换成了一种轻快的啼声。
“…猪油?猪油?”皇甫萱也学着它歪着脑袋,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叫猪油么?”
“雪山鸡”突然跳到了向它伸出的手掌上,那份跃起的重量,差点没让手臂脱臼。
皇甫萱痛呼了一声,“猪油,你好重!”
无法被皇甫萱一手接住的猪油摔到了雪地上,翻了个滚,摇头晃脑地爬了起来。
皇甫萱抽回吃痛的手腕,身后模模糊糊传来人声,而且那声音仿佛正在向她靠近。
她静下来仔细聆听,似乎还呼唤着她的名字——
“萱儿、萱儿…你在哪里?”
“皇甫姑娘!皇甫姑娘!”
——是他们!他们终于来了!经历刚才那样又惊又险的遭遇,蓦然听到熟悉的话音,她激动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耳中又钻进了两声有些发颤的高呼,“…她在那里!她在下面!”
“萱儿、萱儿!”
一仰头,皇甫萱就发现方才松塌而害她摔落下来的雪坡顶处,有两个身影欣喜若狂地朝她挥手,并试探着想要从坡顶爬下。
皇甫萱正要答应,立马记起先前与他们在朝露亭中的对话,又努起了嘴,朝他们重重的哼了一声。
姜庭芝和元希没有听到皇甫萱气呼呼的哼声,但望见了她衣衫上那些刺眼的血痕,二人脸色一变,再无迟疑,手脚并用的开始下坡。
雪坡深浅不一,雪层下又有悠滑的暗冰,二人下脚太急,连爬带摔地跌了下来。
脚跟还没挨地,元希就急切的问,“萱儿,你受伤了?”
皇甫萱的嘴唇动了动,却默不作声的移开眼睛,不看他们。
看着膝腿受伤的皇甫萱勉力扶住冰壁,姜庭芝满脸的歉然,“都怪我…皇甫姑娘,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元希突然叫了一声,惊惧地瞪大眼睛,眼神穿透了皇甫萱的肩膀,“那是、那是?!”
顺着元希的目光瞧去,姜庭芝也哑然失声,“…这巨蟒…是你杀死的?”
原来元希指的是那条巨蟒——巨蟒的尸体上还留着她的银针,猪油又不知何时躲了起来,难怪他们会有这样的误会。
皇甫萱心里暗暗好笑,倏地忘记了还在与他们赌气,只想要逗弄二人一番,洋洋得意地叉着腰,“对啊,是我又怎么样?”
元希张大了嘴,好半天都合不拢,“没想到…萱儿你、你有这么厉害!”
——哪怕手中有比银针还粗大十倍的武器,他们两个人也未必有把握不被巨蟒生吞,而这个看似纤纤弱质的少女居然独自杀死了巨蟒!
“原来皇甫姑娘如此深藏不露…”想到之前居然说出了令这位强悍少女难堪的言语,虽是故意而为,姜庭芝仍是羞愧难当地低下头,“请原谅我,是我…是我有眼无珠,出言不逊…”
“好了,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欣赏着二人那副又吃惊,又羞惭的窘迫模样,皇甫萱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只好赶紧背过了身子,“…好冷啊!我都快冻成冰块了,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说完,皇甫萱也不等他们回答,拔腿就要离开,却忘记她的双腿早就僵住,还伤了膝盖。一动起来,本就肿痛的伤处不断屈伸的剧疼让她差点摔倒下去,咬着牙才勉强前挪了两步。
望着皇甫萱步履艰难的背影,元希的手臂微微抬了抬,很快又放下。
他心中正为贸然触碰女孩子的肢体于礼不合的念头而踌躇,发现皇甫萱晃悠悠的身子一歪,连忙抢步上前,托住了她的手臂,“萱儿…我,我扶你吧…”
皇甫萱不知世情,更没有寻常姑娘的顾虑和矜持。元希刚把她的手臂搭上肩头,就毫不客气的将整个身体都倾靠在了元希身上。
那副冰凉的,软软绵绵的身躯仿佛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温热,令元希的整个身体,还有脚下的步子,比被冻伤的人还要僵硬几分。
可他却感到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搁在了秋千上,在胸口轻飘飘的悠荡,每一次跳动,都有触到云间的错觉。
快到雪峰口的时候,皇甫萱频频回望,但除了延绵的峰峦,无尽的白雪,静谧的天地中再也没有别的影子。她只好在心中默念了一句,“猪油,谢谢你,我走了,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