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的大门敞开着,为杨枫敞开着。
守门人见到杨枫,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着,又回头看看门边贴着的通缉令。
在他再次回头时,手上已多了一把刀,一把绝对锋利的刀。
这个人在回头时,就挥舞着手中的刀,向杨枫劈来。
他的身手很不错,从他挥刀舞刀的姿势来看就知道。
这把刀在他手中变得很灵活了,就像成了他手上的一部分。也不知他用这把刀杀了多少人,杨枫暗暗的叹气。
在他的刀不及杨枫面部两寸时,就听见了“咯嚓”一声,“哎唷”一声,还有“哐当”一声巨响。
“咯嚓”声是那只挥刀的手折断声;“哎唷”当然是手的主人的哀叫声,而“哐当”巨响则是他的利刀弹上天掉下地的声音。
听到这人的哀叫声,杨枫的脸色变了变。
他很少如此残忍的,他本不想这样对付他的。
他至少有九十九种方法应付这一刀,但他觉得只有用这一种方法最直接简单,收到的效果也最大!
因为他的周围突然之间就多了十几个人。十几个手中同样有把锋利的刀的人。并且这些刀朝杨枫挥了过来。杨枫只有用这一招,也许才能吓退他们。
果然,这十几个人挥起的刀没有再动,他们的眼睛也没有再动。有的直盯着在地上杀猪般大叫的守门人;有的直盯着杨枫。他们脸上布满恐怖惊骇之色。
直到他们的眼珠转动时,他们的手垂了下来。
又有“哐当”两声,居然有人连刀都握不稳了。
杨枫这一招所取的效果果然不差。
恐吓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方情也惊呆了。
杨枫大吼:“你们想看着他变成残废吗?”
这声大吼震醒了众人,有两人急忙将守门人抬走。
杨枫大踏步往里直走。
围着他的人立刻散开,比方才包围他时还要快。
没有人再拦着他,没有人敢拦他。
杨枫走入大门就高声叫道:“施大知府,在下草寇杨枫,特来登门拜访。”
没有回应。府里的人到哪里去了?他们不是四处搜捕自己吗?人送上门来怎么还不亲自接待?
杨枫走进大厅,再次叫道:“杨枫登门拜访,施大知府难道不肯赏脸,不愿接见?”
这一次全有了声响,四面八方都有了声响。
脚步声,刀枪声,棍棒声,而更多的则是吆喝声。
声音嘈杂,就像千百个人的脚步在走动,千百根刀枪棍棒在舞动,千百个人的吆喝声混合而成的。
杨枫立定,神色安详,他并不是容易被吓着的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杨枫经过大小风浪千百次,这种场面虽未见过,却也骇不倒他。
他知道暗中的人一定不少,他们的身手也不会太差。潜伏在他周围的危机重重,但“既来之,则安之”。
处变不惊,静思应对之策,这是高手们的经验,用血和教训换来的经验。
嘈杂之声已停,千百个人仿佛在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大热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枫再次高叫:“在下杨枫,请施知府出来说话。”
这次有人说话了,正是施威,他声音洪亮:“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这当然是施知府会即刻现身说话了。
“很好”刚说完,杨枫正等着施威现身说话时,嘈杂之声忽又大起,四面八方的人突然出现!
他这次很好的意思居然不是他现身的意思,而是号令暗中隐藏的人现身,也是向杨枫出手攻击的号令。
“很好”刚说完,暗中人就突然出现,带着他们的刀枪棍棒袭向杨枫。
这气势简直要用雷霆万钧来形容!
杨枫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抬头望着厅顶,一脸悲愤之色。
刀枪棍棒所带起的风汇成一股狂风向杨枫卷来。
风已迫近,衣袜已飘,杨枫怎么还不动手?
杨枫的头缓缓垂下,盯着他的双手,手松开。脸上的悲愤之色变成了悲痛之色。
这个时候他为谁悲?为谁痛?为自己还是别人?
棍已近身,杨枫终于动了。动的是他的手,他的手不知比这些人快了多少倍。
劈向他脑袋的棍子突然劈在他的手中。
这个棍劈杨枫的人,眼看着自己的棍子向杨枫头上落去,眼中充满得意神色,心说:“先下手为强的确不错!”
确实,“先下手为强”不错,但以他的身手而用在杨枫身上就“错”了,错得很厉害。
有时错就是失败,错就是死。
而在这种场合的这种情况下,错就是死!
杨枫握住了劈向他的棍子,就像握住了自己初恋情人的乳房一样,他的身心立刻变得充实而温暖,而且充满了自信。
棍子立刻被他抡舞起来,奇怪的是这个人也被他抡了起来!
这个人对自己的棍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死也不舍得撒手。于是就被杨枫抡了起来。于是挥向杨枫的刀枪棍棒便全部落在这个人身上了。
刀枪棍棒交碰之声大作,奇怪的是这个人叫都不叫一声。而且这个人仍旧紧握着他的棍子,被杨枫轮舞着!
那么多的家伙全部招呼在他身上,他不痛吗?也许他已死了,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死了。
但他为什么还没撒手呢?难道他真的是连死也不舍得撒手?
声音一刹那间突又消失,雷霆万钧之势顿失。但四面八方的人却没有消失,他们的武器还举着,他们被惊呆了,被这种怪事惊呆了。
杨枫抡舞的棍子已垂了下来,棍子上的人终于撒手,撒手归天了。他全身鲜血淋漓,他的确是来不及叫一声就死了。
刚才腥臭的鲜血洒在这些人身上时,他们才住手。
这个人死了怎么仍不撒手,被杨枫抡着旋舞?
这件怪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他们被这种怪事惊骇住而停了手,他们想看个清楚。
他们并未如愿。因为他们刚住手,杨枫也停了手。
杨枫手中的棍子滑落,头也垂下,又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杨枫现在的眼色就像看见一条奇毒无比的蛇在手上乱爬那样恐怖。
大厅一片死静,比死还要可怕的寂静。
若不是地上的一具死尸,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刚刚发生过一件令人不敢想象的事。
寂静总是暂时的,寂静又被一声“很好”打破了。
这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对杨枫显然痛恨至极。
这一次“很好”是什么意思,总不会又是号令动手的意思吧!
“很好”刚说完,周围的人脸色就变了,变得很不好,变得就像刚喝了一大口臭粪那般难看。
这次“很好”究竟是什么意思,令他们如此惊骇?
原来这次“很好”居然又是号令动手的意思。因为这些人举着的武器又向杨枫挥了过来。
他们极不情愿的将手中武器挥向杨枫。
刚才杨枫那一招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下一个被抡起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双方交战,“气势”对争斗双方的胜败,有着重要作用。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说明士气对争斗双方的重大作用。
杨枫一出手就是致命怪招,大大杀灭了他们的威风士气。他们这一出手便先输掉了气势。
他们这一次出手虽无刚才那般凶狠,可是击在身上同样可以致命。
地上的棍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跳到杨枫手中。
杨枫的眼光这时看来更加吓人,就像一只豹子要扑人的那种眼光,他的声音也像豹子在吼:“不要逼我!”
下击的武器缓了缓,也仅仅是缓了一缓,还是罩向杨枫。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犹豫回旋的余地,犹豫就是死!
杨枫还不想死,至少这个时候不想死。
于是他有了动作。他的动作优美,如鼓手在击鼓,绝对的好看。
但这绝对不是用来看的,这是用来对敌杀人的!
争斗的双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是否有选择的余地?
棍子在杨枫手中充满灵气,随着主人的意愿而变化,指东打东,似乎比杨枫的手指还要灵活。
本来击向杨枫的武器全击在杨枫手中的棍子上,因为杨枫的动作实在太快。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但杨枫却不能长久这样的抵挡防守,他要采取主动。
杨枫突然侧身,单脚支地,以棍为支点,整个人环着棍子转了一圈。这就是他的攻击:人在转圈之际,脚迅速踢出。
这一招果然奏效,踢翻了好几人,压力顿减。
杨枫的棍子威力大发,周围的人又被打退,再无还手之力。
杨枫的棍子点打的是他们的手上关节,他并不想伤害无辜。他选择这种方法来制止他们的攻势,但如此众多的人岂能制止得了。
内圈的人被打退,外边的人又补了上来。
杨枫已经看出这些全是市井无赖游闲之人,为得赏银而不惜牺牲生命。
杨枫真的不忍心伤害这些与他无怨无仇的人,他们只是被诓骗被迷惑而已。
杨枫越不愿下毒手对方这些人,这些人却狠下毒手对付他。他们并不领情,他们心中想到的只有赏银。
一批被打下去,又一批围上来,正如潮水一般。
他们的攻势越来越强,而杨枫却守多攻少,他能还手的机会已不多,因为他的手已麻木,棍子不再灵活。
杨枫越打越心惊,目中渐渐露出惧意,身上冷汗不断渗出。这样的打下去,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累死。
这时,施威的声音又响起,还是重复那两个字:“很好!”这次很好的意思就是胜利在握,听他的口气更是得意。
杨枫却已很不好,各方各面都不好。一个人被活活累死,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他不敢想。
在杨枫感到灰心绝望时,就听到了这个声音,他的双眼忽然闪了光,一种在濒临死亡而忽然看见了生机的那种希望之光。
杨枫看见了什么?
杨枫专门点打手上关节的棍子突然击在了一个人的膝关节上。
这个人的武功很是不错,手中一把短刀混合在人丛中神出鬼没,对杨枫的威胁最大。
杨枫认得这个人,他是城内有名的无赖癞蛤蟆。
有名的无赖也就是最不要脸的人。
有次他欺侮一位乡下女孩时,被杨枫撞见,狠狠的惩罚了一顿。这次他混在众人中对付杨枫,竟是极度卖力。——他本就爱做浑水摸鱼的事。
但他这次摸的不是鱼,而是一条蛇,咬人的水蛇。
棍子击在他的膝关节上,他立刻向前扑倒,倒在杨枫面前。杨枫一脚挑起这人,向围上来的人撞了过去。
杨枫立刻抓住这个机会,纵身跳出人群圈。
众人大惊,四处合围。
但杨枫要走又岂能是他们所能留住的。
眼看杨枫三跳两跳就要出了大厅,这里厅角一把长刀突向杨枫飞来,迅速已极呼呼作响。转眼已到了杨枫身前。
杨枫侧身闪避,手中棍子却挑向来势极猛的长刀。
长刀被棍一阻,缓了一缓,却见杨枫手中棍绞了几绞,刀已被他握在手中。
杨枫弃棍操刀,忽又转身反向追来的人迎去。
明晃晃的长刀寒光迸发。更可怕的是杨枫眼光比刀光还要寒。
众人大骇,四处逃散。
——人与人之间总是如此,我退你进,我逃你追。但你突然反进时,他就退,你反追时,他就逃了。
杨枫手持长刀并不是要砍杀他们,而是要骇退他们。
众人退得快,杨枫进得也快。
杨枫突然长身而起,一刀砍入厅内横梁。刀陷木中,杨枫便借力斜射,射入厅角的一间房内,从窗射入。
刀仍在手中。
众人大惊,屋内的人更加惊骇。
杨枫早已听清说话的施威就在这间房内,为了少伤及无辜,只有先擒住主使人。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他早就有此打算,但苦于没有机会,使得计谋不能施展。这次他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终于来到了这间屋子里。
屋内居然还不止一人,屋内站着四人。
杨枫只认得一个人,一个女人,她就是到监狱来为自己“报信”的施大小姐。
屋内的人脸上都有一种死不相信的表情,他们死也不相信杨枫竟能冲破层层重围钻到这间屋子里来。
但事实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们不信。
杨枫打量着四人,哈哈大笑:“施大小姐,幸会幸会,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他笑得很开心,但绝没有半点嘲笑的意味。老实说,他还有点感谢这位大小姐。
施菲儿觉得笑声中充满讥诮,她本想反唇相讥,但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只淡淡的说:“我也没想到。”
杨枫盯着窗边的一位中年人问:“阁下一定是知府大人?”
施威面色铁青:“不错。”
杨枫又笑了:“现在还好不好?”
施威铁青着脸,不开口。
杨枫突然神色严肃,他说:“我是谁你必定知道,我这次专程登门拜访,是要向你说明几件事。”
“你什么话都不必说,你要清楚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身份!”施威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
“当然清楚,我还是大盗杨枫。”
“不过你现在已是犯了死罪的杨枫。强闯衙门,打死打伤数名府内人员,够不够死罪?”施威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的说,“你认为呢,杨枫?”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逼我出手的。”
“有谁看见?”
“至少有方公子。”
“方公子在哪里?”
“就在大厅。”
“这也不能说明问题,”施威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度,“没有人会相信你。”
“我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我自己相信就行。”
施威大笑:“那你就准备受死吧!”
杨枫冷笑:“有那么严重吗?”
“大人,不必与他啰嗦。他自投罗网,抓起来处决算了,免得又节外生枝。”施威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对杨枫横眉怒眼的说,如果施威点头,他便会立刻动手,便会有一场恶斗。
幸好施威阻止了他:“洋海不要莽撞,你出去将外面的人遣散,不要他们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汪洋海极不情愿的到了外面。
杨枫一眼就识穿了施威的鬼把戏,冷笑说:“你为什么不说多派些人手,一定让杨枫插翅难飞呢?你说得这样隐晦,也许你的属下并不明白。”
施菲儿瞪着杨枫说:“我们若想将你留下,并不难,也用不着外面那些人。”
杨枫说:“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你们将我留下。”
“哦?”施菲儿的目光缓和了些,“你甘冒生命危险到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只不过有几句话要说明而已。”
施菲儿盯着施威,说:“你说吧。”
杨枫说:“我是来解释那军饷问题的。军饷的被盗与我无关。”
“胡说!你敢说军饷与你无关!”施威大怒。
施菲儿立刻劝道:“爹爹不要急嘛,听他把话讲清楚吧。”
“不行!”施威粗暴的打断女儿的话,“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汪洋海立刻进屋,身后跟着两人,其中一个是方情,还有一位英俊的年轻人。
“陈晋爵,洋海,给我将他拿下。”
身后的陈晋爵准备动手时,汪洋海对同方情一道进来的那人说:“燕兄,这位就是大盗杨枫,今日就是你报仇之日,你千万不要错过机会。”
“汪兄放心,小弟知道。”这位被汪洋海称为燕兄的年轻人上前两步,对施威一抱拳:“小侄燕秋月,听家父说我们两家是世交。小侄到此,一来助伯父一臂之力,再则报仇雪恨!”
“你是燕汉年的儿子?这样的一表人才,你爹真有福气,可惜去得太早。”施威说着便叹了口气。
燕秋月脸色黯淡,说:“爹爹去世五载,仍然含冤不能瞑目,我燕秋月愧为人子,不能令父亲含笑九泉!”
施威说:“我想今日一过,你爹就会瞑目。”
“但愿如此。”燕秋月转眼冷冷的盯着杨枫。
燕秋月竟人如其名,面若中秋之月,眼亦如秋月。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目中充满秋月般的光辉。杨枫竟被他盯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燕秋月盯着杨枫,直盯得目中失去秋月般光华,他才说:“杨枫,我真感谢你。”
汪洋海一怔,急急说:“你感谢他什么?”
燕秋月一笑,脸上有了一丝温暖之意,秋月般的眼睛又恢复了秋月般的光辉。
他说:“我感谢他还没死。”
“请教燕兄。”汪洋海不懂。
“因为他没死,所以我能够了却我多年来的心愿。”
“什么心愿?”
“我欲手刃他的心愿。”燕秋月一字一字咬牙切齿的说。眼光却比冬月之夜的月光还要冷,看得汪洋海不禁一颤。
燕秋月接着解释。
五年前的中秋月圆之夜。金州城内大盐商燕汉年家的至宝“玉麒麟”被盗,贼人留名“杨枫”。燕汉年当场呕血两大金盆。在外留洋的儿子燕飞旋匆匆赶回。见到的是死不瞑目的父亲与两盆鲜血。燕飞旋当即长跪父亲灵前,咬破食指血书“必保此仇!”第二日便告别慈母,出外寻师学武。燕飞旋为时刻提醒自己不忘此仇,便改名“燕秋月”,以不忘中秋月圆之事。从此弃文从武四五载,从师七八位,武功颇杂。
众人对燕秋月的解释非常满意,对他更另眼相待。
燕秋月冷冷的盯着杨枫,冷冷地说:“杨枫,五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等待着今天。”
杨枫一脸木然:“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一边恶毒的诅咒你不得好死,却又一边虔诚的祈祷你好好活着。”燕秋月说得很平静。
“我理解。”杨枫还是一脸木然。
“所谓‘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现在是你遭报应的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话说?“燕秋月似在询问一个垂死者的最后要求。
“我无话可说。”杨枫的头垂下。
他已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干过这件事。因为他做的案子太多。但不是他干的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痛快,咱们到厅外去。”
大多数人认为正午是一天中温度最高最炽热的时刻,其实不然。一天最热的时刻总是在午后。
此刻就是一天之中最炽热的时刻。太阳已过中天,但仍然辉煌炫目,令人不敢直视。
杨枫站立在阳光底下,突然有了一种虚脱的感觉,这是一个不正常也很不好的现象。
他的心也一阵的空虚,特别是燕秋月的那双秋月般的眼睛,居然令他有丝丝冷意。
厅外的人并未撤走,反而有增多的迹象。
杨枫并不在乎,他不在乎有多少人敌视自己,希望自己死。他只觉得现在绝不能死。这个时候死去,既对不起小蝶,也对不起自己,他不能含冤死去。
——一个人只要还有求生的勇气,就一定还有希望,杨枫的希望是什么呢?
燕秋月静静地站在杨枫面前,静静地盯着杨枫。
地上的人影长了两尺,燕秋月依然不动。
杨枫有点头昏眼花的感觉了。既然要报仇,为何还不动手?
杨枫头上有汗流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冷汗。
燕秋月呢?
燕秋月的那双秋月般的眼睛合成了一条线,从他的眼缝盯着杨枫,嘴角似笑非笑。
杨枫有种受辱的感觉,他的内心有些躁动不安了。
——在骄阳底下被炙烤着着的人本就很难安定。
燕秋月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眼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难道他已看出杨枫的弱点?
燕秋月淡淡道:“请。”他果然把握了先机。
杨枫淡淡答道:“请。”若再不“请”的话,他恐怕要崩溃了。
燕秋月抽刀,很普通的那种刀。
但他的刀法呢?
他的刀法绝不普通。从他抽刀的姿势,杨枫就已看出。
他抽得很慢很慢,就像一个八旬老翁的动作,抽刀的神情也像一位老人,庄重而严肃。
可是在他的刀抽出后,就绝对没有人再敢说他像个老人了。
在他的刀抽出的那一瞬间,他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纯粹的男人。
他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给人一种要爆炸的感觉。
他的眼中立刻闪现出一种光芒,一种自信的光芒。这种光芒已凝固在他眼中,成了一种力量。
杨枫明白了,刚才燕秋月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任何人第一次与大盗杨枫较量时,都有一种极为紧张的感觉。特别是燕秋月,因为他是报仇,他心情之紧张可想而知。但他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觉得杨枫并不是无懈可击。他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在他缓缓抽刀时,他的信心便逐渐增强,现在他已充满信心。
燕秋月举刀,同样缓慢,他的刀仿佛重如磐石。
但他的人却是静如磐石,他再次说:“请。”
杨枫举刀,紧紧地盯着燕秋月,静静的说:“请。”
燕秋月爆炸了,他全身的力量全部都积蓄在他手臂上,再溶入他的刀内。
杨枫不但赞叹而且佩服,继而又感到一丝悲哀。
燕秋月数年来的仇恨积压此刻已尽数在他的刀法中发泄,所以他的刀法最可怕的就是狠。
这股狠劲是锐不可当的,就如黄河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杨枫只有退,只有守。
洪水高峰的持续时间并不长,燕秋月的凌厉攻势也弱了下来。杨枫这才开始看清他的刀法。
燕秋月的刀法已不是一门一派的刀法,而是融众家刀法于一身。他从师数人,果然是与众不同。
燕秋月突然以刀作枪,向杨枫咽喉刺来。
刀未到,却有一股劲风袭喉。
杨枫将刀向上一撩,却并未撞上刺来的刀。
杨枫心慌得一慌,急向后一仰,虽避开了这一刀,却已显得有些狼狈。
燕秋月忽然有了一种急于求胜的念头。刚才这一刀已证实自己并不比杨枫差。在此时的情况下,自己获胜的机会已超过半数。
燕秋月再次举刀,向杨枫猛攻。
霎时,钢刀上下翻飞,刀光乱闪,刀刀相碰击的“铮铮”声不绝于耳。
杨枫很少使用刀剑之类的武器,但这并不表示他不会使用这些武器。
一个成名高手,大多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刀剑为兵器之首,当然使得更得心应手。
但如一个剑客,突然让他使刀来对付另一名剑客,他就有失败的可能。
现在杨枫就是这种情况。
燕秋月练的就是刀,使用刀得心应手,用来对付杨枫,在武器方面就已占了优势。
两个刀来刀去,看得众人咋舌不已。
只片刻时间,燕秋月凌厉的攻势又弱了下来,他对杨枫竟是奈之不何!
他忽然有了一种不详预感,预感这样长久的打下去,失败的将是自己。
他不懂自己的刀法为什么不能伤杨枫毫发。
因而他已变得有些烦乱。
——烦乱,对争斗的高手无疑是个大忌。
杨枫见燕秋月的攻势缓了下来,而且又显得心浮气躁,他就认为这次争斗的胜利者将是自己。
燕秋月的刀法确实不错,但他的临敌经验却太差了。他初出道,大小比武争斗,无论如何也没有久已成名的杨枫多。
虽然他从师很多,武功颇杂,但亲历的比斗却比最高明的师傅所教还要有效。
所以他败了,最后的结局还是杨枫胜利。
杨枫的确胜利了,这在内行人的意料之中,又在外行人的意料之外。
杨枫越打越精,越斗越猛,充满了信心。
刀光霍霍闪现中,燕秋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再也没有先前那种充满信心的神色了。
杨枫知道他已渐渐不支,但他脸上并为露出过于快慰的笑容。
在一阵急促“铮铮”声后,两人各退五尺,都已住手。
杨枫的刀垂地,而燕秋月的刀仍直立朝天,一动未动。
两人的脸色同样的难看,并不能看出谁胜谁败。
他们就这样长久地直立着,并无再动手的意思。
汪洋海忍不住问:“燕兄,你怎样了?”
燕秋月秋月般的眼睛失去了秋月般的光辉,他声音低沉:“我败了。”
汪洋海看不出,他们很多人都看不出,他不解地问:“我怎么看不出呢?”他说的是真话。
燕秋月的手垂下,直立向天的到也垂下。他的刀不但垂下,而且断了。从中而断,断口整整齐齐!
众人脸色大变,用另一种眼光打量着杨枫。杨枫果然不同凡响,不但能在败机重重下转败为胜,而且胜得如此漂亮,他们自恃没有这个能力。只有杨枫能震断燕秋月的刀;只有杨枫能将刀震断而又丝毫看不出已断的迹象。这其间用力之巧妙,力度的使用恰到好处,既不太刚也不过柔,否则万万达不到如此效果。
杨枫并不想伤害燕秋月,于是他就用自己的刀震断了他的刀,给他一个台阶。
失败的滋味并不好受,是痛苦的。
燕秋月现在就很痛苦,他失败就意味着不能为父报仇。
他武功颇杂,但以刀法最佳。连自己认为自己的拿手绝活都对付不了,其他的武功就不必再用。
燕秋月的头垂下,幸好没人嘲笑他,更幸的是杨枫没有嘲笑他。
杨枫连一丝胜利的微笑都没有,这给了燕秋月一丝安慰。
杨枫低声说:“燕兄承让。”
燕秋月面无表情,眼中无光:“不敢。”
“若我杨枫不死,随时可以接受你的挑战。”杨枫说,“这就得看我的命长不长了,我若不幸死了,你会不会怪我?”
“我会的,”燕秋月说,他的眼睛又有一种光辉在闪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三年五年之后,我随时会来找你。”
杨枫环顾四周:“但我现在好像要死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秋月说:“你不会的。”
他的语气肯定得令杨枫吃惊:“为什么?”
燕秋月盯着杨枫,说:“因为你是杨枫,独一无二的杨枫。”
他说得很绝。话说完就弯身捡起断刀,大踏步走了。他的脚步同样稳定,没有人阻止他,所以他一下子便消失不见。
“杨枫真的不会死吗?”在场的人都在自问。
这一次若他再能逃掉,真是个奇迹。
眼睁睁看着燕秋月离开,施威只有叹气。
他本想借他之手杀掉杨枫,这样远比自己动手方便,至少不会大费周折来对付杨枫。谁知燕秋月还是败了,杨枫仍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杨枫,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们动手?”
“知府大人,杨枫再向你说一次,军饷的被盗确实与我无关,你若再苦苦相逼,莫怪我无情!”杨枫恢复了他慑人的气势,使人不寒而栗。
“哼,你拒不承认,还要狡辩,有谁信你。”施威丝毫不为所动。“给我上,活的不行死的也要。”
施威这句话无疑是给杨枫判了死罪。
杨枫举刀,他不再说话。
这件事并不是用言语所能讲清,而只能用血才能澄清。——不是别人的血,便是自己的血。
围着杨枫的圈子在慢慢缩小,已是动手的最佳距离。
这次先动手的是杨枫,他要活命就必须占据先机。
这些人的打法并不雅观,他们是无赖,用的是无赖的打法。他们并不讲什么江湖规矩,讲的只是如何能制服杨枫。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施威才让他们对付杨枫。
尽管如此,杨枫还是不愿伤害他们。他刀击的地方全不是要害,绝不至于致命。这种对敌方法自然而然的限制了他的手脚。有时明明可以打退攻上来的人,但为不伤他们的性命,使出的刀又转换角度令击他处。这样一来,杨枫反而受了伤。
施威面有得色:“杨枫,你自投罗网,已插翅难飞,何苦作困兽之斗。若放下刀来,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杨枫突然踢翻一人,将这人手中的棍子用刀一挑,棍子竟朝施威飞去。
施威得意之余竟忘了闪避,若不是汪洋海推他一把,这一棍足够令他三五几天吃不得饭。
棍子从施威耳边掠过,惊得他老脸煞白。
汪洋海早就按耐不住:“我们为何不用枪,毙了他岂不省事得多。”
施威心有余悸的看了杨枫一眼,解释说:“杨枫是江湖中人,我们用枪胜了他,胜之不武。我们要让他败得心服口服。虽然只有多费些时间,但最后胜利还是我们。”
汪洋海点点头:“的确如此。”
施菲儿却不赞成。用这种无赖打法对付杨枫,胜了他同样是胜之不武,还不如用枪杀了杨枫。
看着圈中狼狈的杨枫,施菲儿突然莫名其妙的对他有了一丝同情之意。
“杨枫专程来解释军饷问题与他无关,父亲何不听?若真的与他无关,死在这里岂不冤枉?”
杨枫疲惫已极,渐感不支。他几次打算冲出重围,均未实现。
接连几场的拼斗,已使他的体力消耗太大。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杨枫的绝望之意更重。
他从未绝望过,此刻却简直要放弃了。
两方争斗,你不杀我,就已注定你在向死亡之路迈进。
杨枫不再留情,一刀砍向一人的右颈。
但他并未得手,他已力不从心。
突然大厅厅角一间房顶天马行空般飞来一人。
一个灰衣黑纱蒙面人。
这人手中提着一柄长约三尺的软剑,眨眼间就到了包围杨枫的人群圈外。他像个杀人恶魔,手起剑落,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毙命剑下。
汪洋海大叫:“来者何人?”
来人并不答话,仍旧乱砍乱杀,霎时便已接近杨枫。
杨枫此时已打得有些神志不清,不知来人是救他的,挥刀向他劈去。来人侧身闪过,举剑对着杨枫手臂就是一刺。他并不是要杀杨枫,而是让他清醒。
——肉体上的苦痛最易使人清醒。
杨枫果然清醒了许多,他已明白这人是来救他的。他目中有种谢意,但他并未说出。
感谢并不只是表现在嘴上!
蒙面人低声说:“闯出去。”声音沙哑难听。
杨枫会意,两人立刻向外闯去。
遇见这视人命为草芥的杀人恶魔,还是避逃为妙。
该用暴力就使用暴力,以暴易暴并非完全错误,这样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厅门在望,却又出现了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施威的笑声传来:“杨枫,再不站住,我让你们立刻没命。”
他已来到杨枫身旁。
原来厅门外出现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捕快,只要施威一声令下,他们随时都会开枪。
施威哈哈大笑,冷森森地说:“不知尊驾是谁,光临本衙,未曾远迎,还请见谅。”
蒙面客不答,一双眼睛却四面扫视,似乎在寻找脱身之策。
施威目露杀机:“尊驾既然来了,就不必打算再走,这是衙门,不是茶馆,任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杨枫上前挡在蒙面客身前,躬身说:“施大人,此事与他无关,全是我杨枫的过错,恳请大人放他一马,我杨枫甘愿束手就缚,绝不反抗。”
施威冷哼:“他是谁?”
杨枫说:“不知道。”
“既然你不认识他,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我欠他的情,必须还给他,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知恩不报,欠情不还的人。”
“我若不答应你呢?”
“那我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我会邀请大人一道上路。”
“到哪里去?”
“当然是到地狱去。”杨枫说,他目中的杀机比施威还要重,“不过我不想弄成这样。”
施威不寒而栗,脸色也不好看了,过了很久,他才问:“你有这个能耐吗?”
杨枫紧紧地盯着施威:“要不要试一下?”
施威似乎吓了一跳:“不要。”他知道杨枫有这个能力。
汪洋海在一侧接道:“我来试。”
他不愿啰嗦。有好几次可以杀死杨枫的机会都已失去,这一次他一定要抓住。他偏不信杨枫有那么大的能耐。
“但是我却很相信。”施威大声说:“不必试。”
杨枫面露喜色:“大人答应了。”
施威不答,反而问:“你死之前,为什么也要我死?”
杨枫说:“我这次之所以到这里来,是为了解释军饷并非我盗,但大人怎么也不肯听,我想这其中必有原因。”
施威怒道:“你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杨枫冷笑:“正因为我要死了,所以才更要说。我猜想军饷被盗的这件案子大人比我清楚得多,我怀疑你在陷害我。”
施威更怒:“胡说!我堂堂知府大人,还会陷害你一个小强盗吗?”
杨枫笑了笑:“其实这些事对我来说已经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放了这位来帮助我的兄弟。”
“不行!”汪洋海简直是狂叫,“一个都不能放,这人杀了这么多人,放了他,怎么向泼皮街老大交代?”
他不相信子弹打不中杨枫,他也不相信他临死前还能将他们怎么样。
杨枫冷冷道:“大人好好考虑,考虑清楚后再给我答复。”
施威不开口,看他的样子的确是在考虑。过了很久,他才沉声道:“好,放了这位蒙面兄弟,不过你必须先将刀放下。”他显然害怕杨枫对他威胁。
汪洋海大叫:“大人,不要放他,他身背几条人命,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他!”
“不用说了!”施威也大吼,“这里我是知府,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放他出去!”
杨枫将手中刀一抛,大笑说:“这才是大人风范,英明果断,佩服!”
站在门外的人同时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杨枫紧握蒙面客的手,声音发颤:“保重!”
蒙面客不言,但明显的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他再次看了杨枫一眼,甩掉了杨枫的手,走过施威身前时,鞠了一躬。施威不去看他。
汪洋海狠狠地瞪着他,目中欲冒出火来。
施菲儿也说:“爹,爹你不该放他······”
蒙面客忽然上前,一把软剑竟架在了施菲儿白皙的脖子上。
施菲儿大叫,花容惨白。
汪洋海大怒,准备扑身过去。
施威大惊:“你想干什么?”
——施菲儿说的很对,施威的确不该放他。
蒙面客的软剑在施菲儿肩上来回摩擦,恐吓到:“都不准动!施大人,请你的属下把枪放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声音依旧沙哑。
杨枫却颇不同意他这种做法:“这位兄弟,不要伤害她。这件事与她无关,与你也无关,你还是走吧!”
蒙面客笑了:“杨枫,你真的相信施大人会放我走?”
杨枫说:“我相信。”
蒙面客说:“你相信他所说的话,你就错了,他绝不是你认为的讲江湖信义的那种人。”
人在江湖,讲的就是“信义”二字。但在官场中则就不同。人说官场中的黑暗,就是指其中的尔虞我诈,媚上欺下之事层出不穷。
杨枫并不懂官场中人这种反复无常的性格,所以他对蒙面客的做法不理解。
施威大怒:“胡说!我施威一向说话算话。”
“真的?”
“当然真的!”
蒙面客却摇头:“我还是信不过你。”
施威气极,却偏偏对他毫无办法:“怎样你才相信。”
蒙面客说:“除非你的宝贝女儿陪我们走一趟。”
“我女儿怎么办?”
“我们到达安全地方后,自然会将她毫发无损的放回来。”
“我信不过你。”
“现在已由不得你信不信。”蒙面客招呼杨枫过来,“大人若不信,我可以想个办法让你相信。”
施威脸色阴沉:“什么办法?”
蒙面客将剑贴在施菲儿惨白的脸上,洋洋得意地说:“我在她脸上划上一剑后,你就相信了。”
施威立即说:“相信相信。”不知是他相信蒙面客不会伤害施菲儿,还是他相信蒙面客会划施菲儿一剑。
“你现在放不放我们走?”
“放!······”
汪洋海大叫道:“你若伤害她半根毫发,我要找你拼命。”他这时就像一只老虎,一只被抢走虎子的母老虎。
“你放心,连他父亲都信任我,你怎么信不过我?”蒙面客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看我们会不会伤害她?”
汪洋海气极,说不出话来。
事已至此,杨枫也只好随蒙面客的意愿行事了。
杨枫说:“施大人,在下有所冒犯之处,尽请谅解,我以自己性命担保,绝不会伤你女儿的。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军饷的被盗与我确实无关,若大人仍然苦苦相逼,莫怪杨枫不仁了!”
眼睁睁地看着杨枫与蒙面客带着自己的女儿离开,施威方寸大乱,暴跳如雷,对着门外的几名捕快大吼:“你们这群笨蛋,当初为什么不开枪打死他们,害得菲儿也赔了进去。你们马上去给我把菲儿小姐救回来,菲儿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快滚!”他现在看见这些笨蛋就火冒三丈。
“且慢!”在一旁的陈晋爵说,“知府大人,此事莽撞不得,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小姐,捉拿杨枫还在其次,狗逼急了还会跳墙,逼急了杨枫他就会杀人,小姐说不定就会有危险,所以我们不能派这些人去,只需派人盯着他们的行踪就行。”
一席话听得施威大汗淋漓,真逼急了杨枫,说不定菲儿就会有所闪失。“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们安心的等待小姐回来。”
“杨枫真的会放菲儿回来?”施威始终不相信。
一个长期在官场上自欺欺人的人,当然也害怕别人欺骗自己,这也是难免的。
“我看杨枫是讲信义的人。”陈晋爵倒信得过杨枫。
“怎见得?”
“身为江湖中人,他们最为看重的就是信义二字,更何况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盗杨枫。”
陈晋爵的话把施威搞糊涂了,一时没主意,问汪洋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汪洋海一直在埋怨施威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落得个两手皆空,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赔了进去,怒火中烧,既恨蒙面客,又怨施威。
他愤愤地说:“我也没办法。”
施威显得有点失望:“陈晋爵的计策你同意吗?”
“也只好如此了,”汪洋海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多派兄弟,盯着他们,万一他们对菲儿不利,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好,就这样吧。”施威明显的苍老了许多。
他又吩咐:“你们立刻去跟踪杨枫。注意,一切要秘密行动,不能让他们察觉,小姐若不能平安回来,哼······哼······”
几名捕快仓皇领命而去。
府衙瞬时又恢复了宁静,市井的游闲之人早已散去。
施威坐在厅外,任凭骄阳炙烤着自己。呆呆盯着自己的身影逐渐拉长,他愈加的不安。
一辆马车。马是老马,瘦马;车是旧车,破车。
车夫也是个老人,干而瘦。
这样的一个干瘦老人赶着他的干瘦老马,驾着他的破旧车子在街道上缓行着。
这样的一辆马车,街上并不少,绝不会引人注意,更不会有人想到杨枫他们就在里面。
“嗒嗒”的马蹄声,“辚辚”的车轮声,汇成了一只优美和谐的催眠曲。
听着这种“乐曲”,杨枫仿佛已进入梦乡。
杨枫坐在中间,施菲儿不愿挨着蒙面客,只好这样坐了。
马车并不大,三个人坐在里面显得很挤。
蒙面客忽然问:“军饷真的不是你盗的?”他当然是问杨枫。
其实杨枫并未入梦,因为他根本未睡,这个时候他又怎么睡得着。
蒙面客刚开口,杨枫一双疲惫的眼睛就睁开了:“你既不信我,为何救我?”
“我当然信你,但我要听你亲口说。”蒙面客说,“既然不是你,知府为什么要捉拿你?”
杨枫盯着施菲儿:“施小姐也许比我清楚得多。”
“请施小姐老实的回答我的问题。”蒙面客的口气像是在对犯人说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施菲儿。
施菲儿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你爹怎么知道是杨枫盗的?”
“他也是获得消息才知道的。”施菲儿真的很老实。
“谁的消息?”蒙面客还是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被这种眼光盯着实在不好受,施菲儿扭了扭身子,狠狠地回瞪着蒙面客。
蒙面客居然转了头。
“你知道方督军吗?”施菲儿觉得有些好笑。
男人对你凶,你对男人也凶,他也许就会变得软弱了。
“军饷被盗的方督军?”蒙面客好似认识他。
“就是他,他给我爹秘密消息,叫我们捉拿杨枫。”施菲儿偷偷瞄了一眼杨枫,杨枫并没什么表情。
“这是几天前的事?”
“十几天前军饷被盗,他就给了我们消息。”
蒙面客问杨枫:“十几天前,你在什么地方?”
杨枫不答,过了很久,他才说:“至少我没去盗军饷。”
“这不能说明问题,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关键是找个证人出来,证明你没去作案。”
蒙面客问:“你能否找出个证人来?”
“能。”
“那你怎不带他一道向施知府说清楚?”
杨枫有些愤恨:“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他却丝毫不信。”
蒙面客说:“因为你没带证人一起去。”
施菲儿也补充:“是的,我们是讲求证据的。”
杨枫痛苦地说:“我不能带她去。”
“为什么?”
“她是个妓女。”杨枫很悲愤,“有谁会相信一个妓女说的话。”
很少有人相信。
大多数人认为妓女是不知羞耻的贱人,只要给她钱,她什么都会做,出卖亲人,出卖朋友。
同样,杨枫随便找个妓女,给她钱,他就会为杨枫作证的。
世俗的种种偏见已造成太多太多的不幸了。
沉默。令人压抑的沉默。
马高声嘶叫,好像也在鸣不平。
为谁鸣?为杨枫?为妓女?
这次先开口的是杨枫:“这些日子我未离开金州城内半步,我根本什么都没干,我也不必去证明什么,只要我真的没盗,我也不在乎这些。”
“可他们还是要找你麻烦的,直至置你于死地。”蒙面客显然不同意杨枫这种想法,“你必须要弄清这件事,也许这是一个阴谋,最终被害的是你。”
“他们若再来找我,我就不再留情。”杨枫还是固执己见。
蒙面客有些生气了:“他们若派些无辜的人来捉拿你,你舍得下手吗?”
杨枫面上苦痛之色更重,他舍不得下手,他不愿伤害无辜。
“所以你必须自己调查清楚这件事,洗去你的罪名。如果你想过得安宁些,就不要再逃避这件事。”
蒙面客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杨枫还在犹豫。
“你最好直接去找方督军,这样会省事得多。”蒙面客说,“方督军已回军部了,他的军部在关外。”
杨枫说:“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蒙面客说:“为了帮助你,我不得不多清楚一些。”
杨枫叹息:“你为什么要帮我?”
蒙面客说:“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当然要帮助。”
杨枫说:“我没有朋友。”
蒙面客说:“以前没有,现在已有了一个。”
杨枫说:“我不配你做我的朋友。”
蒙面客笑了:“我不许我的朋友说这种话。”
他将剑递给杨枫说:“我走了。”
“你不愿让我看看你是谁?”杨枫不愿负一个不知名的人的债,“你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
“不必。”蒙面客说,“等你洗掉罪名之日,你我自会相认。我们的机会还很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杨枫沉默。
蒙面客对施菲儿说:“施小姐,对不起,有所冒犯,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你赔罪。”
施菲儿显得很大度:“没什么。”
蒙面客说声“再见”,便飞身下车。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枫挪了挪身子,抱歉说:“施小姐也就此下车吧!”
“你真的放了我?”施菲儿声音充满兴奋。
“你也不信任我。”杨枫的心被一阵阵刺痛。
“对不起。”施菲儿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脸微微一红,柔声说:“你没有什么话问我?”
杨枫目中充满痛苦,充满无奈,他盯着施菲儿,声音也很无奈:“你相不相信我没有盗军饷?”
施菲儿想也不想就说:“相信。”
杨枫倒有点吃惊:“为什么?”
“因为你是讲信义的人,因为你说话算话,我相信你没有骗我。”施菲儿大胆的说,她的眼睛也大胆的盯着杨枫。
杨枫也很感激的看着她,她的脸更红。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如果你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随时尽力。”
她说得很坚定。
杨枫也笑笑,目中痛苦之色已经不见。
施菲儿感到一丝兴奋,因为她令一个痛苦已极的人变得快乐了起来。
杨枫说:“我只希望你代我向你爹道歉,并且替我解释一下。”
施菲儿说:“我会的。”
她盯着杨枫,问:“你还没拿定主意到关外去一趟吗?”
杨枫沉默。
施菲儿说:“我相信军饷不是你盗的,但别人不会相信,你必须查清楚这件事,不然你的麻烦会一直不断的找上你。”
杨枫叹了口气,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施菲儿下了车,另坐一辆走了。
杨枫坐在车里,觉得疲倦极了。
马虽老而瘦,这时却跑得很快;车虽破而旧,却很安稳。
杨枫也不知到哪里去,只叫车夫四处走走,漫无目的。
夕阳已落,正是黄昏。
杨枫塞了老车夫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在他愣愣的看着银子时,杨枫已走得远远的了。
杨枫觉得老人应该安享晚年,享清福,不该四处奔波。十两银子对杨枫算不上什么,对老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就当成一点孝敬之意吧。
这是一片荒凉之地,没有小桥流水人家,只见枯藤老树昏鸦。
枯藤缠绕老树,昏鸦在枯藤老树间低鸣。
杨枫在老树下躺下。
老车夫送给他的牛肉干咬起来虽比石头还硬,嚼起来却很香。
天色尚早,企望捉拿自己的人一定还在四处搜寻,要去见小蝶是绝不能惊动其他人的。
杨枫的嘴嚼得发麻,嘴唇发苦,他笑了笑,苦笑。
想我杨枫一生逍遥,此时居然如此的畏首畏尾,成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连人都不敢见;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不能相见,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谁害的?
杨枫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这个陷害他的人,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洗刷自己不白之冤。只有这样,他才能与小蝶长相厮守,过上安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