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的“流星惊鸿步法”甚妙,跛李好几次眼见甚近,自料一杖打他个跟头,却不知他怎么一闪,倒打得他身旁石屑横飞,再追少冲又远了几丈。他一时追少冲不着,不由得气急败坏。
天色渐亮,下起了牛毛细雨。
少冲奔至江边,见江上白茫茫一片,已是逃无可逃,回头见跛李已然追到,暗暗叫苦,对天祝道:“天不绝我,让我逃出这吸血鬼的鬼爪吧。”纵身向前一跃,一头栽进水中。
跛李见少冲便要水遁,手中鬼头杖向少冲背心掷出。杖刚离手,才想到杖一落水便难找回了,他生平最爱惜此杖,怎舍得丢弃?急使粘物法把杖吸回来。再见少冲已凫出老远,他不会水,只有呲牙顿足而已。
少冲如有天助,一口气游了三十来丈,后来遇到一截枯木桩,坐上去顺水而流。也不知此去何方,只要能远离鬼头陀就好。但这么飘流了大半日,四周仍是水天无际,饥寒交迫之下渐渐头眼昏花,失去意识,但双手仍死死地抱住木桩。
不知何时听人叫道:“这儿有个小孩,快救他上来。”睁开眼时瞧见一个姑娘的面孔,他道是到了阴间与娘相会,不由得叫了声:“娘!”忽听好几人笑出声来,才瞧清那姑娘面带娇羞,似曾见过,绝不会是自己的娘。
只听她道:“没脑子的乱叫什么?”四周又站了好几人。一个富家公子笑道:“娟妹,你便收他作干儿子吧。”那姑娘啐道:“去你的,姑奶奶还未出阁,哪里来的儿子?”众人一齐大笑。少冲才想起姑娘是公孙婵娟,富家公子是常富贵。心想:“我这是到了哪儿了?”
这时公孙婵娟吩咐一个老者照顾少冲,自己却与常富贵并肩出去观赏风景。那老者给少冲换了干衣服,又端来香喷喷的米饭。少冲问了老者,才知处身一艘大船上。大船乃一大富所包,邀当世名流,逆长江而上,沿途观赏风景,品评英物。
老者再三告诫少冲不可在船上乱闯,待靠岸了便送他下去。
此后数日,少冲都只好呆在舱里,虽有老者作陪,却也闷得慌。有时也能见到公孙姑娘,见她与常公子情态亲昵,便想到他背叛庄大哥,心中老大不舒服。
这一日老者叫少冲去瞧什么“客舟论剑”,少冲见有热闹可瞧,自是欢喜跟去。
到了前舱,见偌大个舱四面开敞,舱里外都挤满了人,俱是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有的聚在一处,指点远处江山,有的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少冲见公孙姑娘与常公子也在其中,便挤到一个看不见他们的地方。
便在此时,忽听人叫道:“福公子到!”坐着的立时起身,说话的也静下声来,只见一珠冠华裾的公子在数人的簇拥下走上背对舱头的空椅坐下。有座位的才跟着坐下。
只听福公子背后一老者朗声说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如今天下英雄尽聚于此,……”
老者言未毕,福公子插话道:“昔日曹操煮酒论英雄,也没今日人多。”
那老者觉公子自比曹操,有所不妥,忙道:“是啊,如今时过境迁,紫旗黄盖、横槊赋诗的曹公也不在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郎也不在了,数风流人物,该是在座诸位英雄了。”
他话音一落,舱中掌声大作。有的道:“咱们不敢当,福公子才是当世风流人物。”
福公子摆手叫众人静下来,道:“既是论剑,诸位不妨说几个英雄人物出来,大伙儿品评品评。”
众人起初讲些谁今秋高中魁元,又谁是文渊阁大学士,又有几人出来指摘东林党人。一虬髯客猛一拍案,大声道:“且不闻:天下定,文臣谋;天下危,武将出。如今天下将乱,也该咱们武人显露风头了。”
他这一喝,众人都是一怔,心想:“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说出如此逆言!”
有人道:“邓大通,你这话什么意思?”
叫邓大通的虬髯客道:“傅老三,你何其孤陋寡闻,近日江湖上传言:泰山大崩,露出一块巨石,其上篆书‘玉箫失,天下乱;玉箫得,天下安’,中原各地夜有鬼言:‘玉箫神曲,称霸武林;八荒六合,唯我独尊’,黄河某日漂鱼千条,腹中藏有帛书,上书:‘得玉箫者得天下’,又修黄河大堤,掘起古碣一通,亦有此语。终南山凤凰来仪,啼叫三日方去,王气出于天子山,此乃上天垂象,谶语昭示。昔日黄巾作乱、宋太祖陈桥兵变,亦有此征兆。现下朝纲不整,怨声载道,天下大乱不远矣。”
他这么一说,便有好几人附和道:“确有此事”,“在下也有耳闻”。更有几人极言其是,说自己亲眼目睹过。有人道:“江湖术士之传言殊不足信。”当即站起两人与他辩驳。
邓大通道:“也不知那玄女赤玉箫是什么玩意?”
傅老三道:“你莫非想当天下霸主?”
邓大通道:“你莫非不想么?”
众人无言。
福公子道:“本公子最喜结纳江湖豪杰,诸位推举几个,本公子也好见识见识。”
有人道:“伯雅兄熟知江湖典故,能慧眼识英雄,咱们请他来品评一番。”
叫黄伯雅的那人谦逊了一番,才道:“诸君抬举,试着一论,恐贻笑大方。”说罢呷了口酒,放下酒樽。
众人都静声听他说道:“古人品评天下英雄,好用一个‘东南西北中’。宋朝有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今日变个花样,列十位风云人物,黄某眼光如何,诸位也可与日后排的风云榜加以印证。”
他顿一下才道:“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武林之中,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不过几个风云人物,还是各领风骚数十年。嘉靖年间,东方复兴十日内剑挑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由一个藉藉无名的农夫变成‘剑神’;圣人王阳明出入儒佛道,文武俱臻天人合一之境,所造就的高峰百年来也无人可越。近年的本乐大师、紫阳真人叱咤风云,盛极一时,毕竟难与前两人比肩,如今本乐作古、紫阳遁世,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黄某所列的也不过是凑个数而已,还不知诸位能否认可。”
他说了一大堆,仍未切入正题。有人大不耐烦,叫道:“他妈的这里这么多人听你一人放狗屁,狗屁放完了没有?”
黄伯雅一笑,道:“老兄的狗屁放完了,我正好开场。我这十人不排座次,以免得罪了高人,祸事不小。武当派的真机子道长,身为一代宗主,为人大有领袖群伦的风范,又正当春秋鼎盛,他日必大有作为,这算是一位了;少林寺数百年盛誉,天下武学之宗,同苦方丈也算一位;昆仑派荷条丈人人隐名显,武功更是深不可测,算是正派中的第三位;白莲教势力日炽,教主王好贤子承父业,他日必当强爷胜祖。白莲教中的六指琴魔近日已死,不在今日十位之中,‘独臂天王’陆鸿渐,‘货担翁’叔孙纥,‘死不了’空空儿武功虽高,可惜倚着白莲教难以出头,勉强可入选。滇南南宫世家,姑苏周氏,家学渊源深厚,来日也有了不起的人物。”
众人听他数列英雄人物,细心的发现只有九位,便道:“怎么只有九位?还有一位呢?”
黄伯雅屈指一数,“哎呀”一声道:“黄某所列十人已有时日,琴魔之死,黄某也是今日才知,这十人之数,便少了一位。倒不知当世豪杰,还有谁能与这九人比肩?”
众人心想:“江湖上高手倒是不可胜计,但要与这九人相提并论的却屈指可数。”一时谁也想不出一个人来。忽听有人道:“在下知道一个风尘奇人,说出来不知能否算上一位?”
黄伯雅见说话的是位老者,便道:“风尘中自有侠隐,你不妨说来,大伙儿品评品评。”
那老者道:“我家老爷与南京礼部尚书董老爷是同乡,曾听他家人说起董老爷两遇丐仙的奇事。一日董老爷回松江祭祖,应超果寺之请书‘一览楼’匾额,‘一’字怎么也写不好,围观中有瘸腿的老丐笑道:‘这有何难?’脱下草鞋,醮墨一挥而就。那‘一’字书得气势雄伟,连董老爷也惊呆了,正想敛容求教,却不见了老丐。董老爷对奇人失之交臂,好几月食肉无味,叹惜不已。”
这时有人道:“你说的那董老爷莫非是大书家董其昌老爷?”
老者道:“不错!又一日董老爷去一古庙拜访方丈,遇方丈请客,来了八个丐户,其中便有那老丐。席间满盘皆是孩子头、手脚,董老爷哪里敢食?只有他家人大着胆子喝了汤。八人却吃了个底朝天,拜谢而去。后来一问方丈才知这是长成人形的千年何首乌,追悔之余,又去追老丐欲拜他为师。老丐叫他一步跨过西林塔,老丐先跨了过去,而董老爷有所迟疑,不敢跨出那一步,老丐笑道:‘你权欲之心甚重,志性难坚,非我辈中人。还是做你的官吧,不过你若为官不为民着想,迟早必有大祸,切记!’说罢飞一般的去了。终于又失了机会。”
(董其昌于天启二年任南京礼部尚书,本书服从情节起见,将之提前。后来他纵容其子董祖源打死人,激起民愤,火烧董家,万贯家财化为乌有。还传说查抄董宦,他的喝过汤的家人幸免于难,后于叶榭水月禅院出家。)
众人听他说罢,不禁拍额叫道:“铁拐老,咱们怎么忘啦。”
黄伯雅点点头道:“这人必是丐帮长老铁拐老。他是丐中之仙,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又号称掌法天下第一,入选十人之列,是理所当然的。黄某忘了此人,当真该死!”
忽听有人道:“这里是论剑盛会,来的谁不是当世名流?装作跛子,便以为别人当你是铁拐老仙,真是痴人说梦。”
闻者心想:“谁在冒充铁拐老?”向说话者看去。却见一瘦头陀手拄拐杖,瞪眼看着一书生打扮的文士。那文士也瞪大眼瞧着他,道:“你想干什么?这里是论剑大会,可不是斗剑大会。”
忽有人惊道:“啊,他不是吸血头陀跛李么?”
这人正是跛李,他自追丢了少冲后,会齐了武名扬到中原去做一件大事。途中吸血练功惹动了官府,出榜文通缉,他只得收敛了威风。恰遇有船逆长江而上,便混了上来。而少冲上船却是后来的事,只是他平日舱门不迈,虽同在一船,谁也没看见谁。
此时少冲见是跛李,自是吃惊不小,好在人多,没被跛李发现。当即钻到别人的脚下藏起来。
跛李见一个不知好歹的臭书生也来嘲笑他,本已气极,但怕露出身份,故强压怒气没有发作。哪知还是被人识破,当下一杖先把文士打个脑浆迸裂,跟着一个“秋风落叶扫叶”,他身周丈内无不椅飞人倒。
舱内顿时大乱,众人正惊呼间,跛李几步冲到黄伯雅身前,横杖架住他脖子,一手把案上的金酒樽抄起,劲运处全化成金粉撒下。向黄伯雅恶声道:“什么狗屁十大英雄?加起来也不敌佛爷一根手指。”黄伯雅连连点头,眼一翻,便已绝气。
跛李见他不禁打,狂笑道:“阿猫阿狗也敢妄谈英雄?”却在此时,一根铁索飞到,早把他脖子卷住,刹那间又有四根铁索飞来,从四面套住他手足。铁索另一头牵在五名彪形大汉手中。
跛李纵有多高的武功,这时也不中用了。只得骂道:“犬落平阳被虎欺,……佛爷英雄一世,没想到落于几个狗崽子手中。”他话到一半,才觉说错了,把自己说成了狗,别人成了虎,赶紧把未说完的说完,只盼别人没听出来。
五名大汉都是福公子的人。当下他一声令下,把跛李绑了关在底舱。教人收拾了重开“客舟论剑”,但众人被跛李一闹,死了好几人,都没了雅兴,谈了些不痛不痒的事,不久就散了场。
少冲回到舱中,心中老是不安,那鬼头陀虽被关起来,但他一日还在船上,一日不能安心。
这时公孙婵娟和常公子并肩而来,一个道:“今日盛会长了不少见识,可惜被一个头陀扫了兴致。”一个道:“那福公子不知什么来历,能请动这么多当世名流,雇船指点江山,激赏风流,排场倒是不小。”
这时来了几人,向公孙婵娟道:“我家公子请小姐到偏舱赏景。”公孙婵娟微一怔,撇头不理。
常富贵面有怒色的道:“谁家的公子这么没教养……”
来人道:“你说话小心些,别没了小命还不知怎么回事。”
常富贵见他口气不小,正欲发作。公孙婵娟道:“你回去跟你家公子说,本小姐在这儿也一般的赏景,用不着去偏舱。”
忽听身后有人赋诗道:“断戟沉沙铁未销,自当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来的几人赞道:“公子好诗!”
公孙婵娟见是福公子,已猜到叫自己去偏舱就是他了,又听他盗用别人的诗卖弄风雅,心生厌恶,道:“杜牧的这首诗确是好诗。”如此既点出此诗非你福公子所作,又没有当场拆穿,让他下不了台。
福公子干笑一声道:“公孙姑娘也懂诗词,本公子算是遇上知音了。”说着话走到近前,面荡淫意,伸手便欲揽公孙婵娟的腰。
公孙婵娟扭身到了常富贵身后。常富贵愠道:“福公子放尊重些,否则……”
福公子道:“否则如何?”脸上仍是含笑看着公孙婵娟,忽附耳在他耳边说道:“你名字叫做常富贵,本公子可以让你一夜间成为穷光蛋,子孙永为乞丐。”说罢,双手已把公孙婵娟抱入怀中。
公孙婵娟毕竟出身武学世家,突然从身后反腿踢中福公子额头。
福公子退开几步,揉揉额头,道:“小辣椒果然厉害。不过本公子最喜欢吃小辣椒。”他一使眼色,几名手下向公孙婵娟一拥而上。
公孙婵娟一介女流,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没多久就被绑了手脚。福公子才上前横腰抱起,笑着走向偏舱。
公孙婵娟吓得花容失色,大叫:“常公子,救我……”
常富贵看着心爱之人被人侮辱,心如刀绞,但一想到福公子刚才的话,心想:“自己有今日地位得来不易,若为了一个女子毁了前程,岂非愚不可及?”
公孙婵娟的家人指着他骂道:“没良心的,公孙婵娟看中你真是瞎了眼。”说着便欲去救小姐。常富贵反而拦住他道:“你疯了?这人咱们惹不得。”
那家人道:“小姐若被他糟蹋,一生也被你毁了。”挣脱了冲向偏舱。
常富贵刚想跟着前去搭救公孙婵娟,却见那家人被福公子的几名侍从举起投入江中,入水即被大浪卷走人。常富贵一呆,终于还是放弃了救人。
当晚福公子的从人把公孙婵娟带过来。公孙婵娟目光呆滞,衣衫已被抓得破烂,一见常富贵就发疯似的抓打他。把自己关在舱里啼哭,任何人一概不见。常富贵也不再管她。
公孙婵娟哭得累了,开门走到舷边,只觉天地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自己,活着已无生趣,便欲投江自尽。大江之上忽有三声鹤唳,一个灰影掠上船头,叫了声:“娟妹!”正是庄铮的声音。
公孙婵娟心中一痛,道:“晚了。你为什么这会儿才来?哈哈,这是我自找,又与你何干?”
庄铮怒道:“我要杀了那狗王和姓常的为你报仇。”
公孙婵娟摇头道:“杀了又能怎样?我又不能换回过去的我,你却要担杀人的干系。”
庄铮走上几步要抱她,公孙婵娟却立即逃开,道:“这不要过来,我怕我的脏身子会污了你。”
庄铮道:“你还不明白?我庄铮心中你永远圣洁无瑕。”
公孙婵娟痛苦地摇摇头,道:“你可以不在乎,我能不在乎么?”
庄铮道:“你跟我走,咱们去一个地方,远离一切是非恩怨。”
公孙婵娟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么?”一摇头,自是不信,又道:“正邪殊途,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无可奈何。”说完这话,扬手向庄铮掷去一物。
庄铮接手正欲细瞧,不防公孙婵娟纵身向船下一跳,他急步上前伸手抓去,只听扑通一声,公孙婵娟已没入滚滚巨流。
他含泪望着沉沉大江,细瞧手中是公孙婵娟的一束秀发,更觉伤心。
常富贵听见跳水声,冲出来正与庄铮目光相对,吓得连连退身,一不留神踩空,从舷边掉了下去。乱中抓住一根绳索,叫道:“救命!”
庄铮本不想救他,但想起师父临终遗言,还是走上前去。哪知常富贵对他心怀惧怕,庄铮不过来犹可,见他一过来便吓得手一松,立即掉入了江中。
庄铮心想:“该死的人谁也留不住。”摸出一枝洞箫吹起来,其声呜呜然,静夜之中犹觉悲凉。忽远处传来缈缈歌声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望美人兮天一方。”正与箫声相和。
庄铮对尘世已是伤心失望,杀不杀福公子并无多大区别。他飞身纵起,不久即没入了夜色之中。
船上有人叫了声:“庄大哥!”他也听而不闻。叫他的正是少冲。他自见福公子欺侮公孙婵娟,心中仇恨似火,但他没有如她家人那般莽撞,而是晚上摸入偏舱行刺福公子。正恰福公子不在,遇到了来此偷钥匙的武名扬。他得知武名扬要去救关在底舱的跛李,直是不敢相信。但武名扬非但不听劝,还扬言要杀少冲。少冲自知打不过他,只得偷着回来,刚好瞧见庄铮。
次日才知公孙婵娟、常富贵两人均不见了,船上的人谣传他二人生了龌龊,公孙婵娟一气之下抱着常富贵跳了江。
少冲再也不想在这船上呆下去,当日一靠岸便下了船。哪知被逃出来的跛李逮个正着。
途中跛李逼他说出那首诗,他本来就没记住,就说不知道。跛李一时也没把他怎样。
武名扬私下却问少冲道:“你首怪诗究竟是怎么的?”少冲道:“我不记住了。”武名扬道:“你不说也罢,在跛李面前你说你是知道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不会加害于你。有机会我设法让你逃走。”少冲道:“咱们一块儿逃走。”武名扬道:“你别管我。”少冲见他一脸凝重的神色,也不敢多问。
次日跛李再问起他,他便照武名扬的话说了。跛李反而甚是高兴,道:“你好好想,想出来了,佛爷带你去见那女娃子。”
少冲心想:“那女娃子是谁?”后来听跛李叫武名扬问路,才知此去目的地是洛阳,想到:“啊,原来是带我去见苏姑娘。我还没说出怪诗,这吸血鬼便急不可待。哎哟不好,苏姑娘也看过这诗,吸血鬼要去问她。问不出来必要使强,我得逃出去向苏姑娘报信,好让她躲起来。”
这一日少冲终于等到跛李出去找寻“猎物”,在武名扬的帮助下逃走。出了十几里地,料想跛李追不来了,走到一个小镇甸问路。忽被人夹在腋下,那人道:“好小子,你想逃。”声音正是跛李。
其实跛李并没有走远,转了一圈又回来,一直跟着少冲到这小镇。他捉住少冲,心想徒儿与臭小子有私,见没放走必定想别的法子,得把臭小子藏起来。他想到一个鬼主意,走入一家玩偶店,逼店主为他做一个木偶,把少冲装在里面,塞了他嘴。从外面看起来,谁也不知木偶中有人。
回到客栈,跛李假意问起少冲,武名扬装作十分自责。跛李心道:“乖徒儿骗人的功夫倒很到家,我若真去找寻猎物,回来必信了他。”当下也不道破,说:“逃便逃了,咱们去洛阳中原镖局问那女娃子。”
武名扬见师父买了老大一个木偶,奇而问他。跛李道:“见了那女娃子,不能不没见面礼。这便是见面礼了。”
少冲在里面一听,想大叫却叫不出来,只是呜呜作声。武名扬见这木偶还会发声,奇道:“中原之地竟有这般技艺灵怪的匠人!”
少冲也不完全在里面呆着。一到深夜,跛李倒也想着放他出来透透风,天亮又放进去。
这一日到了一处人家,一个少女的声音道:“我从来没见这么大的木偶人。他真的会说话么?”少冲听是苏姑娘的声音,一激动,大叫着鼓力跳起。苏小楼道:“啊,这木偶人还会走路!”
跛李伸手按住木偶之头,道:“木偶人放在小姐屋子里,苏镖头看见了恐有不妥。还是放在公子屋子里,小姐觉得好玩常来便是。”苏小楼道:“也好。”
少冲在里面只能听到苏姑娘的声音,却不能见到他,心中之痛苦自不待言,对跛李更是恨之入骨。又奇怪苏姑娘怎么没识出跛李来,细听他嗓音异乎平常,料他改了装扮,苏小楼没识出来。
又一日听到苏姑娘和武公子说话。苏小楼道:“我自小向往江南风物,你是江南人,知不知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武名扬道:“知啊,我还会背他的诗:‘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苏小楼拍手道:“武公子是将门之后,诗文也不落他人。明日白马寺牡丹花会,你去不去?”
少冲在里面听了很是伤心,没想到苏姑娘这么快就和别人好上了,而这个人偏偏又是武公子。自己不知道也罢了,偏偏跛李要让自己一句句听见,只能独自落泪,就是大哭大叫,也没人知道,最多当他是木偶人偶而发声。这折磨的法子比杀了自己还狠。
再一次听到苏小楼的声音是次日傍晚。只听苏小楼道:“你今日那首《白马寺赏牡丹》中,‘静’改为‘空’,‘微翠’改为‘翠微’,似乎更妙。”武名扬击节叹赏道:“不错!‘空’字意境深远,‘翠微’更合乎格律。小楼妹妹不愧是才女!”
少冲心道:“一场花会之后就成了‘小楼妹妹’了,看来要不了多久便是‘娘子’了。”又想:“武公子毕竟比我有才华,难怪苏姑娘会看中他。”又是一番自悲自叹。
忽听武名扬道:“在藏剑山庄,我听人提起一首怪诗,横读倒读皆是不通,你那么聪明,见了必会解读。”
苏小楼道:“说来也巧,我也曾见读不通的怪诗。”
武名扬忙道:“你不妨说来,咱两人一同参详。”
苏小楼隔了一会儿道:“我已记不太清了,改明儿我想起了书下来给你看。”武名扬连道:“好好。”
少冲心道:“啊,难怪吸血鬼对苏小楼很好,原来是想让武名扬跟她好,如此苏姑娘心甘情愿说出诗来。”他又想:“武公子是跟苏姑娘假好,那苏姑娘呢?”
苏姑娘走后,不久跛李出来,道:“乖徒儿还得加把劲,人物两得,嘿嘿,……”
武名扬道:“师父栽培,徒儿自当竭尽所能。”
跛李道:“你出去捉一只雌蛞蝓,为师今晚有用。”
武名扬道:“捉蛞蝓来作什么?”
跛李道:“你不要多管。”说罢一拐一拐出去。
武名扬遵从吩咐,到郊外捉到一只雌蛞蝓,用瓦罐盛着。回来时正遇见跛李抓了个精壮汉子放进里屋,那汉子早被打昏,是以未惊动镖局的人。
武名扬心想:“师父这是干什么?啊,怕是要吸血练功。”
跛李拿了瓦罐,道:“为师今晚要解剖活人,你在外面守着,千万不可让人进来。”
武名扬道:“是,师父你放心,徒儿连只蚊子也不放进来。”
跛李进了里屋,把那雌蛞蝓倒衔于嘴中,闭目练功,练到体虚肢冷时便吸一口活人血。这般吸了三口时,静夜中忽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竹杖敲地声。他一惊而起,暗道:“不好,对头来了。”快步出来。
武名扬见了他道:“师父这是要去哪里?”跛李嘴中犹衔着蛞蝓,不能说话,咿咿呀呀的几声,纵上屋脊,飞一般的去了。
跛李这一去连着十几日也没回来。少冲在木偶里呆久了,自是难受至极。忽一日听到苏小楼的声音道:“少冲哥哥……”朦胧中听她叫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线希望:“她认出我啦。”
却听苏小楼道:“你在哪里?但愿你平平安安……”他顿时气丧,心道:“我明明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但一想苏姑娘还记得自己,心中又是一阵甜蜜。
又听苏小楼道:“今天武公子不睬我了,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是不是我没有答应他偷爹的东西?这事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别说偷爹的,就是偷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东西,也不应该,少冲哥哥,你说是不是?”
少冲才知苏小楼因为武名扬没有睬他才来向木偶人倾诉衷肠,又把木偶人当作少冲。他当下使劲点头,只听苏小楼道:“呀!你点头了?”少冲又是一阵点头。苏小楼咯咯笑道:“瞧你点头的模样,倒真像少冲哥哥。”
少冲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突然身子一倒,跌在地上。他本就饿了许久,此时怎么也爬不起来。
苏小楼惊叫着叫来两个家人,想把木偶人扶起。哪知木偶跌坏了一只手,露出里面有人。三人自是惊奇不已,救出来苏小楼才认出是少冲,此时已是面黄肌瘦,不成人形。她忙让叫报知爹爹。苏纪昌奇异之余,让少冲在镖局里将养着,问武名扬怎么回事。武名扬虽猜出是跛李所为,仍称一无所知。
苏小楼对少冲关怀备致,每日都探望他,叫家人多炖滋补的山参、乌鸡给少冲吃。
武名扬一日来看少冲,问了些过去之事,忽道:“少冲,请你不要跟我争苏姑娘。”
少冲心中有气,道:“是我先见到苏姑娘的,她还给了我一个香囊。”
武名扬想了想,道:“就算是你让给我,好不好?”
少冲道:“呸!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苏姑娘又不是物事,哪有让来让去的?”武名扬羞得无话可说,低头出门。
少冲从小就颇不服这位武公子,虽得他几次相救,心怀感激,但一到争执时仍不相让。再一次苏姑娘来时,少冲鼓足勇气捉她手。苏小楼羞得缩手,道:“少冲哥哥,你是不是病糊涂了。”少冲道:“小楼妹妹,你跟你爹说,我们……”
苏小楼已明白他意,忙摆手道:“你我都还小,此事,……其实在我心中,你只是我的哥哥,哥哥和妹妹之间,怎能……?”她背过脸,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
少冲脑子突然一空,喃喃的道:“原来你一直当我是哥哥?”苏小楼什么时候去的也不知道了,朦胧中似梦到苏镖头数落他痴心妄想,众镖师嘲笑他赖虼蟆想吃天鹅肉,他大吼一声,从床上跳起,向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