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少林寺座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寺殿延绵数里,气势颇见雄伟。
少冲拾级上到山门,被两个守门的棍僧拦住,便道:“我有要事求见残灯大师,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当中一僧道:“师叔祖在慈悲阁讲经,已传下话来,外人一律不见。施主若要烧香,请过几日来吧。”少冲心想:“瞧这情形,陆鸿渐尚未到来。”又道:“此事贵寺关连重大,请务必让我面见残灯大师,贵寺方丈也行。”
那二僧生怕他是魔教妖人派来的,就是不放进去。少冲一急,双掌向二僧推去,要闯山门。二僧倒也了得,舞动手中木棍,把山门封得密不透风。少冲道一声:“得罪了!”脚下一纵,从院墙翻了进去。那二僧吃了一惊,这院墙高有两丈,寺中轻功最高的也只能先跃上墙头再行跳下,哪知眼前少年竟轻轻松松一翻便进。持棍来追时,不多久已失少冲踪影,忙去通报方丈大师。
寺内满是亭台楼阁,却冷清清的没个人影,也不知慈悲阁位于何处。少冲正自乱闯,迎面二三十个执棍武僧奔过来,欲上前询问,哪知那些棍僧不问青红皂白,将木棍舞动如花,朝他劈来。
少冲自知难以说清,又不愿伤人,便使出“流星惊鸿步法”,一溜烟的逃开。来到一座雄伟的殿前,见殿檐上悬了个“大雄宝殿”的牌子,殿中满是趺坐颂经的僧侣。此时并非做功课的时候,瞧一个个和尚面沉似水,大有慷慨赴死的气象,仿佛大限已临,时日不多,能做一课算一课一般。
他不敢惊动,转向后面寻去,忽听法鼓擂动,钟鸣磬响,大众皆往一间禅堂奔去,他也跟在后面。
此时一个宏亮的声音自那房中传来:“……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他自来时他自去,他自去时他自去。性明,你身为大师兄,向众师弟阐释一下。”只听那性明道:“师父禅机甚深,弟子愚钝,尚未完全领悟。”那老僧连问数僧,皆答曰不知。
少冲听了,觉得此言并不难解,似乎与武学中的某些道理颇有相通之处。紫阳真人言道,太极要义在于柔弱胜刚强,比如一缸清水,你越是猛力击打,手越生疼,而水却不损分毫。他自习混元太极功以来,武学视野大开,进境一日千里,以往看起来玄奥难懂的道理也变得一看即通。但他身中魔毒,时有邪念滋生,全靠一股儒家浩然正气克制,这个障碍压得他透不气来。反而越是压制,魔头也变得越大。此时经殿中老僧点破,顿悟执著固是无益,强求亦是徒劳,只要心存自然之念,就如风中柳、水中萍,任它风狂雨骤,我自随它来去,风停雨收后而我依然如故。一想通此节,犹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压在他心中的障碍一下子块然冰释,不禁会心一笑。
却听那老僧叹道:“此禅语并不难解,只是你们心中存了杂念,于此时更连平日也不及了,倒不如门外一个小施主,并非皈依我佛,却能领会其中妙趣。”
少冲闻言一惊,心道:“大师不但知我身在门外,还能窥破我心中所想,真乃当世神僧!”正要进去拜见。忽然上百个执棍武僧围拢来,俱向他怒目而视,神情凶恶。
越众走出一个披袈裟的老僧,朝殿里躬身合十道:“有人擅闯本寺,弟子失责,未能拦住。”
殿内那老僧道:“这位小施主心存善念,你没看出来么?‘他自来时他自来’,方丈又何须拦阻?你带着众武僧下去吧。”
殿中老僧正是残灯法师,乃南少林寺上一代唯一健在的高僧。常游历四海,云踪不定。每次回到南少林寺都在慈悲阁开坛说法,远近信徒俱来听讲。
披袈裟的老僧是南少林寺的方丈性忍,虽年纪较大,论辈份还是残灯法师的师侄。当下性忍方丈躬身称是,与众棍僧退了下去,不一刻散了个干净。
少冲来到殿门,躬身作揖,口称:“弟子少冲,参见残灯大师。”听大师“嗯”了一声,道:“你过来吧。”他才抬眼看过去,见一白眉老僧趺坐在当中的莲座上,座下两旁盘膝坐了近百名僧侣,虽有人来,却并不回头观看。他从中间过道走上前去,拜倒道:“大师,弟子有一件大事要告知贵寺,因守门棍僧不允通报,这才鲁莽闯入,情非得已。既已打扰大师说法,不如就向大师说知吧。”
残灯道:“小施主起来说话。”
少冲起了身,道:“武当、峨眉、华山、昆仑四派来此助拳的二十三位武林同道,皆被白莲教的陆鸿渐杀死在莆田城吴越楼头。”他说这话,料想残灯大师及座下弟子必会吃惊,那知他说毕,残灯仍面不改容,众弟子亦默然无语。
残灯道:“兴衰自有天定,正义必胜邪恶。南少林寺遭逢劫难,此乃定数,非人力所能挽回。”
少冲道:“大师,人也能胜天,是不是?”
残灯道:“小施主虽具慧根,但尘心未去,故而这般想了。你坐到一旁,听老衲说法吧。”
少冲合十称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残灯望他一笑,要知这“随便”二字正合了“禅宗”意旨,世人往往强分尊卑贵贱,连坐位也有三六九等,而禅宗认为凡圣等一,色身是空,视天地万物、一切众生相皆是一样,人的五官身体不过臭皮囊一具而已。
少冲听残灯讲禅,虽觉其大都不合自己口味,但听到有道理之处,也不禁点头叹服。残灯兴味盎然,妙语连珠,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不觉斗转星移,香油和尚进阁添了几次香油他们也没察觉。最后残灯说偈道:“菩提本无树,灵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弟子齐声礼赞。
残灯道:“其实老僧的功业不出六祖慧能的这首偈语。能否明心见性,就看尔等造化了。”又道:“性明,你去苦证阁取两本经书。”性明称诺,去讫,半晌回来道:“长老,苦证阁并无经书。”残灯道:“性明毕竟愚钝。性觉,你去一趟。”性觉去了半天,也是空手而回。残灯连叫数人,皆是如此。残灯连连摇头,道:“大众谁能取来?”座下弟子均想,倘若阁中放有经书,性明不是没长眼睛,他既说没有便真是没有,长老却再三叫取来,可见另有禅机,众弟子一时未能明白,谁也不敢接这机锋,便都没说话。
忽然有个中年僧人走进来,道:“长老,是这两本书么?”只见他手中托着两部线装古卷,送到座前交与残灯大师。残灯看了道:“正是。”忽疾言厉色的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如何偷了这两部经书?”有人认得是积香厨中的行者空乘,平日只在厨中舂米劈柴,逢法师说法,方丈特遣来添香油,见法师问起,不慌不忙的道:“弟子空乘,见诸位师兄弟到苦证阁取书都是空手而回,心中奇怪,也去看了。弟子也是头一回去,见那阁空空荡荡的,并无存放之所,正自冥思,发现佛龛达摩老祖像旁挂有两幅字幅,一幅曰:‘一语道破’,一幅曰:‘不二法门’。弟子想,既是不二法门,又岂能一语道破?这‘一’字当改为‘无’字才是。弟子又见案前有现成笔墨,因此斗胆提笔在‘一’字上添了另外十画,哪知弟子还未写完,那字幅便化为了乌有,露出里面一个壁柜来,这两部经书好端端的放在那儿。”
关于悟道的‘不二法门’无语道破,禅宗有一则著名的公案,说是达摩老祖临行时集弟子各述心得,道副道:“道不拘文字,仍不离文字。”达摩道:“汝仅得我的皮。”比丘尼总持道:“依我现在的见解,犹如庆喜看见了佛国,一见便不须再见。”达摩道:“汝仅得我的肉。”道育道:“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依我所见,并无一法可得?”达摩道:“汝仅得我的骨。”断了一臂的慧可面带微笑,向达摩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座位。达摩含笑点头,道:“慧可得了我的骨髓。”
残灯听罢,点头道:“那纸遇墨而化,虽有现成笔墨,然未悟禅机之人绝想不到‘一’字之误而改之。”合十赞道:“南无阿弥托佛!照见在心,湛然清静,犹如满月,光遮虚空。空乘已悟妙谛,可喜可贺!”叫来剃度僧,亲为空乘祝发,摩顶授戒,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老衲的入室弟子了。”
性明、性真等人心想几十年修行,竟不如一个未剃度的行者,有的脸显沮丧之色。残灯道:“悟虽可喜,不悟亦当坦然。聪愚本无分别,悟道之先后亦无分别。看来你们还未明白,一切万法,尽在心中,即便修千年行,读万卷《金刚经》,背心向境,终归无用。”诸弟子闻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残灯向大众说起了往事:“有件事老僧放在心头已逾二十年,今日便说出来吧。不过说之前为师想讲一个故事。从前,在天竺王舍城有个叫鸯崛魔罗的大盗,他信奉解脱的法门是杀人,杀害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百姓,各切一指饰于头上,而城中已无人可杀,他便想弑母以凑足千人之数。佛陀悯之,以无边法力感化,终让他弃刃皈依我佛。
阐提皆有佛性,上及大奸大恶之徒,下及蝼蚁。因此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为师也是以此力行善事,穷通寿夭,岂足计耶?
就在二十年前,兖州有个猎户叫陆海,他自幼孤苦,向以打猎生计,若不是此后的事端,他至今还过着打猎持家、儿孙满堂的日子。那日他入山狩猎,救一女子于虎口之下,那女子自言是白莲教会王之首屠一刀的女儿莹玉,不堪忍受父母的虐待才离家出走,陆海留下她好生相待,后来结为夫妇。名门正派中五大派得知此事,各派了一人到兖州捉拿屠氏,到家见了才知,所谓的‘妖女’不过一弱质女流,所来的五人俱是武林败类,竟然兽念发动,奸杀了屠氏。其时陆海外出贩货才归,睹此情景后悲愤莫名,誓杀此五人为妻报仇。五人师出名门,武功高出陆海许多,终因做贼心虚,竟打不过陆海,被一路追到莆田,托庇于为师。”
残灯追忆往事,似有所感触,脸上浮起一丝悲苦。少冲自知故事中的陆海便是如今的陆鸿渐,原来他的那件伤心事竟是爱妻遭人侮辱致死,也难怪陆鸿渐仇恨之念历二十年弥深。
残灯续道:“老僧见五人对所作所为悔恨不已,已动善念,便出面劝化陆海,放弃报仇,如若不然,就把一切仇怨归于为师一人。陆海以为为师故意庇护,自知难敌南少林人多势众,恨恨而去。此后这五人四处躲藏,终日惶惶,十年后还是被陆海逐个杀死。”说到这里,残灯眼望远处,又道:“陆海苦心孤诣,终究不肯放弃仇怨,竟投身白莲教,学得一身至邪至毒的魔功,终于愈陷愈深,与兽念发动时的五人又有何异?”
少冲听残灯一席话,不禁点头,想他身世之惨,报仇无可非议,却投身魔教,迁怒旁人,滥杀无辜,就太过不对了。庄铮拜六指琴魔为师,不得不与名门正派决裂,陆鸿渐娶魔教中人为妻,便横生祸端,少冲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与白莲花的前途,白莲花有着六指琴魔、屠莹玉不一般的身份,与她结为伉俪,不但要与名门正派反目,还要受白莲教追杀,可谓正邪不容,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他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但他从小就有个不信邪的脾气,事情越糟糕,他越是无所畏惧。
少冲正想心事,忽听残灯道:“小施主,你的福缘不浅,你过来,本座有物传你。”
少冲走到莲座前跪下。残灯一手摸着他的前额,瞑目凝思,少冲所历前尘往事尽在残灯眼底一一而过。知道了前因后果,开目说偈道:“魔根虽种,善性未泯。相由心灭,魔由心生。不为执著,气朗神清。”说话间一股热流自残灯掌心传来,少冲顿觉视野为之一开,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世间万物十方三界尽归眼底。
少冲不知,残灯正以毕生功力为他医治魔毒,但那魔毒实在太过厉害,一时半会儿难以祛除,只得暂时压制。
残灯道:“小施主,你体内魔障被本座暂时镇住,但将来还会死灰复燃,出来作祟。你要心向正道,在心中修出一把慧剑,有朝一日可将这魔头彻底斩除。小施主武学根底深厚,又兼具侠义之风,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你佛法浅薄,无法修习深厚的神通,所以老衲顺便传了一点天眼通予你。”
少冲连忙称谢。
残灯又道:“本座不是白白的赠你神通。你将来遇着一个叫徐鸿儒的人,要替本座好好惩戒他。本座弟子,并不以修习神通为务,虽各具慧根,并无一人习成。只有那徐鸿儒,早年拜在本座门下,不仅偷学佛门各项神通,还贪多务得,连旁门左道也广为涉猎。本座察觉后知他根底尚浅,不足为患,略施惩戒即逐出门墙,哪知他不知悔改转投魔教,听说还习得外道的三十六项神通,已非本座可以制服。因由本座所种,本座一直耿耿于怀,眼下只得寄希望于后辈晚生了。所以授你天神通,让你有一双慧眼,能勘破迷雾,可以克制徐鸿儒的障眼法。”
相传佛祖座下十大弟子,以目犍连为神通第一,他便拥有天眼的神力,可以上穷碧落下通黄泉。少冲早闻天眼神乃佛家六大神通之一,没想到残灯大师与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轻易相授。忙跪下磕头道:“在下何德何能,蒙法师驱毒疗伤,传以神通,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法师所托!”
残灯把两本书交给空乘,又道:“《华严经》、《楞伽经》乃本寺镇寺之宝,你今日夜兼程送去嵩山少林寺祖庭。南少林寺遭此灭顶之灾,乃劫数使然,即便万代之后没了南少林寺,但要保得经书在,南少林寺存与不存也无什么分别。”空乘向残灯躬身行了一礼,捧了经书,正要出阁而去。残灯把他叫回来,说道:“你这么去,途中必遇诸多阻碍,我有护法法宝予你。”
空乘道声“是”,恭敬地伏地跪下。
残灯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他一直在找一个慧根深具、佛法精湛的人来继承自己衣钵,没想到这个人就在南少林寺内,能在大劫之前完成这件事他觉得就算涅槃也可以无憾了。遂将全身功力尽数相传。
当所有功力传完,残灯一下子老了许多,面皮堆皱,胡须尽白,形容枯槁,反观空乘却似年轻了许多。
空乘自感内力充沛,才知师父将内力相传,不喜反悲,说道:“师父,您老人家辛苦几十年的内力都传给了弟子,那大恶人来了,要打要杀,你老人家可如何是好?让弟子留下来为师父护法吧。”
残灯道:“为师已抱着必死的决心,让他出了这口气,了结这段恩怨。好在后继有人,也算不枉了。你有你的使命,速速去吧。”
空乘怎肯离开,但又不敢违抗师父,正在为难,少冲便道:“我少冲不才,愿为保护法师尽绵薄之力。空乘师傅就放心去吧。”众人也都相劝,空乘知道事在紧急,只好拿起经书离寺而去。
此时天色渐亮,有名僧人进阁禀道:“师叔祖,方丈师伯要您迁往别院暂避。”残灯已将后事交待完毕,心下平和,口上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去告诉方丈,就说一切顺应天意罢了。”那僧人默然退去。少冲见残灯意下已决,也不能强劝,心里便只有一个念头:但愿白莲花能劝转陆鸿渐,免去这场血雨腥风。但又隐有不安:倘若她没能劝转陆鸿渐,我便真的不见她了么?
这时忽听寺内钟声响起,残灯闭了双目,手敲木鱼,口中念念有辞,众弟子也颂起“无妄经”来,原来已到晨课时候。合寺钟磬声、颂经声连成一声,少冲听着听着仿佛进了一个虚空的世界。
但在这偌大的声音中,少冲明显听到棍棒敲击之声,心里更加不安起来,脑海中闪现出广场上数百个棍僧纵横冲杀,当中一人正是陆鸿渐。他怀抱一碑状的物事,右手衣袖挥舞,一步也不停留,直奔慈悲阁而来,众棍僧当者无不披靡。
少冲又惊又奇,寂然凝虑,视野居然能及相隔数重屋宇以外,但当他杂念一起,眼前景象随即消失。这时候也顾不得细想何故,站起身冲出慈悲阁,循声来到大雄宝殿前,猛听一老僧大喝道:“排罗汉棍阵,除魔卫道!”众棍僧闻令迅即身形错动,把陆鸿渐围在垓心,木棍如犬牙交错,把门户封得如铁桶相似。陆鸿渐击东,西面必有乱棍击来,陆鸿渐打倒几人,外面必有几人上前补足一百八人之数。真是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阵法严谨,方位配合巧妙,陆鸿渐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棍子,顾东顾不了西,顾西顾不了东,犹如陷身泥潭,难以抽身。气得他怪叫声连连,左手举起碑横扫。武林中以石碑为兵器大战罗汉棍阵,委实也是一件奇见罕闻。
那碑扫出去,虎虎生风,威力已及一丈之外,人沾人倒,棍沾棍断。陆鸿渐抡碑扫了几转,猛然脱手,那碑“呜”的一声直射而出,砸向大雄宝殿檐下那块大匾。众棍僧齐声惊呼,不由得投眼过去。
原来陆鸿渐自知一时之间难破此阵,便以摔碑引开众人视线,趁此之际打倒数名棍僧,从缺口奔向慈悲阁。
就在石碑将撞及殿檐时,猛见一个黄影闪到,在中间一隔,石碑立时断为两截,随同那人坠下。有人大叫道:“性忍师兄!”飞步上前接住那人。原来方丈性忍其时正在檐下,他爱惜庙宇恐遭毁坏,纵起身想使“大开碑手”劈开飞来的石碑,但石碑来势猛急,为时已晚,只得挺肚相挡,立被震碎脏腑。而接住他躯体的是少林寺来此援手的同痴。同痴当即运真气注入性忍体内。性忍有气无力的道:“宝殿……宝殿没事吧?”同痴道:“宝殿安然无恙,师兄别多说话……”性忍眼一闭,已是绝气,脸上犹挂笑容。
同痴勃然大怒,大步赶向陆鸿渐,僧袖飘飘,面容森然。陆鸿渐正走上石阶,忽觉劲风扑背,急忙伸左掌向后拍出。两股掌力凌空相击,仍是“啪”的一声。陆鸿渐为反弹之力震得身子前俯欲跌,见来者是个老僧,赞道:“不知少林寺除了同痴,还有哪位大师的大力金刚掌如此浑厚精纯?”冷笑一声纵步上了台阶。同痴脸上青筋暴露,大声喝道:“恶贼休得猖狂!”快步奔上,眼看着近身,他双掌齐出,直拍陆鸿渐后背。他这一招“推门见山”以跑助势,较之马步架打威力自然猛上数倍。
众人眼见同痴的双掌便要拍实,而陆鸿渐也行将撞到前面一棵古柏树上。哪知陆鸿渐平地纵起,一个筋斗倒翻到同痴背后,一掌拍向他后心,其身法之快之诡异,鬼神莫测其机,同痴待得发觉时双掌已嵌入前面古柏树中三寸有余,不及抽回,后心已被陆鸿渐拍中。这一掌正中要害,挂在树上,眼见要见如来了。庆生、庆志、庆余三个少林僧人惊叫着上前。
少冲又见一个高僧丧命,悲愤莫名,一纵而上,出双掌向陆鸿渐击去。陆鸿渐见那掌声来得厉害,翻身而上,绕到树后。少冲提口真气,一纵冲天,使出武当派的“鹤云纵”,如影随形追击陆鸿渐。武当派的“鹤云纵”本已夭矫轻灵,加之少冲融入的“流星惊鸿步法”,身法如雁回祝融,倏忽来去,变幻无方。陆鸿渐的身法则如幽灵鬼魅,光怪陆离,与跛李所练“幽冥大法”中的“随形化影”如出一辙。二人仿佛两只老鹰亡命翔击,在柏树间穿来绕去,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陆鸿渐,谁是少冲。
少冲身法虽妙,但他的“随心所欲掌法”平平无奇,少变通而显呆滞,况且人在半空,仅靠双足在树上借力,毕竟不及平地能发挥掌法应有之威力。而陆鸿渐的“化腐掌”系掌法却更近爪功,只须指间之力即可,更兼少冲江湖阅历远不及陆鸿渐,因此一顿饭工夫过后,成了陆鸿渐追击少冲的局面,饶是如此,少冲好几次险被拍中,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陆鸿渐掌底。但两人身形如影,难分彼此,旁观之人自然瞧不出来。
陆鸿渐身法不及少冲迅捷,再过一盏茶工夫,突然失了少冲踪影,正自搜寻,哪知少冲久战之下气血不继,双眼昏花,竟撞上陆鸿渐后背。陆鸿渐眼明手快,右边衣袖反扫,把少冲双手挽住,左手疾点少冲穴道。少冲顿时不能动弹,心中暗骂自己不已。陆鸿渐扣住少冲脉门,飞身跳到众僧围成的圈子中,喝道:“快闪开道来,否则老子杀了此人。”众棍僧你瞧我我瞧你,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对方手中是己方任一个僧人,那也顾不了他性命,成全他入西天极乐,可眼前受胁持乃一个助拳的外人。
少冲见众僧迟疑,忙叫道:“别听他的,我的小命算不得什么,残灯大师要紧。”陆鸿渐冷笑道:“残灯老秃驴给了尔等什么好处,教尔等这么维护他?”喝道:“此人若为我杀死,与死在尔等秃驴手中无异,哼,什么大慈大悲,救人行善,通通都是放狗屁!”众僧见他杀气逼人,都不禁退后一步,不攻上却也并不就此退下。
却听少冲道:“陆护法,你大大的错啦。秃驴放的自然是驴屁,如何会放出狗屁来?”众僧见少冲口出秽言,都向他怒目而视。陆鸿渐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不似名门正派之人。啊,我想起来啦,你是萧遥的人,干嘛救那老秃驴?他是你什么人?”少冲道:“我是受萧先生之托来报信的,萧先生言道,徐鸿儒叛乱在即,要你及早回闻香宫震慑诸侯,指挥弹压。”陆鸿渐道:“姓徐的支我回宫,无非想放开手脚另立山头,积蓄势力再反攻闻香宫。我还道是萧先生上了徐鸿儒的当,原来圣姬是假的,你这小子也根本不是自己人。”少冲一怔,心想陆鸿渐为人精明,当能识破徐鸿儒的谋略,是他为报仇之念冲昏了头脑,还是事实果真如此?他说“圣姬是假的”又是何意?一时间疑窦丛生,脑子里乱成一团。
陆鸿渐哪管他心中所想,把他往人群中一推,身形向一处房屋暴射而去。那间屋子供奉着本寺列代高僧的骨灰舍利,前面刚好立有石碑古碣,他单手用劲把碑拔出,骈指横抹,“嗤嗤”声中,石悄纷落,把以前的字迹尽皆抹去,又指运鹰爪之力,书上“屠氏莹玉之墓”六字,单手擎碑,复冲出来,见人便扫,犹如猛虎下山,江河倒泻,其势不可挡。
众棍僧的罗汉棍阵没了方丈的指挥,阵脚大乱。陆鸿渐杀开一条血路,直冲至慈悲阁外,此时阁内传来残灯嘹亮的诵经之声:“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度者。……”诵的是《金刚经》中的经文。
陆鸿渐大吼一声到了阁内,见残灯闭目端坐在莲座上,座下围着上百名僧侣,皆是闭目打坐,似乎于外界毫无知觉。陆鸿渐叫道:“残灯老秃驴,二十年前你袒护那五个恶贼,今日要教你知道我‘打虎将’陆海不是好惹的。”残灯仍是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诵着。陆鸿渐怪叫声连连,衣袖卷起一名弟子往碑上一撞,顿时脑浆崩裂,溅了一地,有的溅到了旁边僧人的头上,那几人仿佛泥塑菩萨,毫无反应。
陆鸿渐叫道:“你说话啊,我把你弟子全都杀死,看你念什么屁经,修什么屁行。”举碑连砸,顿时又有五名僧人无声无息倒下。陆鸿渐杀红了眼,一个一个砸过去,那百余名僧人眼看着丧生碑下。阁中只听得诵经声、砸杀声、怪叫声,只见得一个穷凶极恶的恶汉杀得尸横遍地,血染襟袍,活脱脱一个阿修罗的法场。等到砸死所有僧人,陆鸿渐手已发软,气喘吁吁,喉咙中霍霍有声,脸上杀气腾腾,瞪眼瞧着残灯,似恶煞欲扑。
残灯仍口吐经言,断断续续听到:“……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如是诸法在自性中……闻真正法,自除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现”,“善恶虽殊,本性无二……自性起一念恶,灭万劫善因;自性起一念善,得恒沙恶尽”等语句。陆鸿渐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害我的只有五人,我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我这么做对不对?”已自暗生悔意,但触目是石碑上血染的六个字,心头顿时为仇恨之念占据,衣袖拂去碑上血迹,鼻子一酸,竟自掉下泪来,道:“莹妹,陆大哥为你报仇了,你开心么?”把碑竖在一旁,向残灯猛喝道:“老秃驴,快出手呀!”
残灯道:“施主杀了这许多人,难道还没忘记仇恨?”陆鸿渐道:“我没手刃仇人,怎能忘记仇恨?”残灯道:“阿弥托佛!五人之恶,不过害死一人,施主之恶,害死千人。”陆鸿渐恶声道:“虽只害死一人,却也害了我的一生。我本来可以与莹妹和和美美的厮守终生,如今却要受那丧妻之痛,要不是你这老秃驴庇护,老子早报了大仇,那五个恶贼也不会多活了八年。”残灯道:“妻既失,痛犹在。你报了仇,就能让你的妻子重生?你所杀之人也有妻儿老小,岂不也要受失夫丧父的无尽苦楚?”
陆鸿渐闻言大震,道:“这……这……反正谁惹了我,我就让他不得好死,痛苦一万倍。”残灯脸露悲悯之色,道:“世人皆一心为我,不能推己及人,以他人为念。老衲说过,五人的罪孽就是老衲的罪孽,不知施主杀了老衲,还能否忘记仇恨?”陆鸿渐吼道:“你为什么老是护着恶贼?名门正派中尽多败类,我要一个个杀光,你要护,护得了那么多么?”一抬左掌,又道:“你想当替死鬼,我便成全你。”说着话身子已在半空,一招“哀鸿遍野”,一掌向残灯头顶盖落,他知残灯身怀绝高的武功,一出手便使了十成的掌力。就听“啪”的一声,掌已拍实。陆鸿渐借一弹之力跃开,见残灯顶门现出四指掌印,根根黑线顺血脉四散,头顶立即如罩一张黑网。他万料不到残灯竟不还手,也不运功抗毒,惊道:“你……你如何不还手?”
残灯面带微笑,道:“施主仇怨已解,天下太平了。”陆鸿渐道:“你替人受死,竟是为了天下太平?你……你傻得可以,丧妻之痛我终生难忘,我杀了你,照旧还会去杀那些败类。”残灯道:“虽不能忘记,但老衲已在施主心中种下善根,来日生芽发枝,长成参天大树,老衲死何足惜?”残灯坦然受毒气侵体,说完这话时已是满脸俱黑,亏他内功精湛,每一句话都说得中气十足,也绝不说漏一个字。
陆鸿渐大声叫道:“胡说!胡说!我心中怎有善根?我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激动之下,举掌又要向他击去,却见他闭了双目,似已绝气。阁外有数名僧人扑进来抱着残灯叫道:“师叔祖圆寂了!”大仇得报,此生再无事可作,陆鸿渐却突然觉得一阵恐慌,猛然狂笑道:“哈哈,死了……你为什么要死?我为什么杀你?……”说到最后,已语带哭音,单手擎碑,身形一纵,越屋脊而去,天边仍传来他鬼魈般的号声,闻者无不骇然。
南少林寺经历这场劫难,所剩僧侣无几,心中俱各哀叹,忙着给伤者治伤,死者火化。残灯乃一代大德高僧,性忍乃住持方丈,众僧恭敬的将二人法身抬到场中焚化,顿时经忏声、梵呗声大作。同痴的法身火化后由少林弟子带后嵩山少林寺。
少冲被陆鸿渐以独门点穴法点了穴,别人解不来,少冲也难以自行冲破。他于阁中情景瞧得十分清楚,心中难过至极。残灯大师之死虽与他无干,但他仍自责不已。何况大师为自己解除魔毒,有再造之恩。待穴道自解后,他向着大师法身磕头,直磕到额破血流。却在此时,听到身后白莲花的声音道:“少冲君,大师……大师还好吧?”话音低弱,气息不继,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
少冲正自悲愤,又在气她,当下道:“大师圆寂,你该开心了。我可是说话算话。”举步便走。耳听得白莲花道:“你听我说……”他知白莲花甚有心计,必有一套说辞,怕听她说下去又信了她,便加紧了脚步。又听得白莲花轻哼一声软瘫倒地的声音,他心道:“又来这一套,我可不上你当。”出了山门,却不见白莲花跟上来,复行数十步,此刻静下心来一想:“白莲花明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如何假装得来?”心念所牵,当即转身回去。
回到原地,却哪里还有白莲花?少冲向寺中僧人打听。那僧人道:“刚才确实有位着白衣的女施主,贫僧瞧她脸色煞白,脚步蹒跚,瞧模样伤得不轻,好意留她医治,她也不听,从另一道山门走了,……”少冲心中一紧,不等他说完,飞步去赶白莲花。
山门外是下山的石阶,一望数里,不见有白莲花背影,再扫眼四周,见上山的不远处趴着一个白衣姑娘,却不是白莲花是谁?他急忙飞前上前,叫道:“白莲花!”抱在怀中,只见她全身浮肿,双目紧闭,鼻息似有若无,急掐她人中穴,潜运快活真气注入她气海。白莲花渐渐睁开双目,叫了声:“少冲君……”却又昏了过去,身体渐渐变冷。
少冲大急,道:“白莲花,你要撑住。”真气源源不断向她气海透入,身体渐见温暖,鼻息也见匀稳,他知真气也只能吊住一时的命,想到少林寺僧人能武能医,其内家疗法天下知名,抱起她身子回到林泉院,想请寺中僧人为她疗治。哪知会医的僧人大都死于陆鸿渐之手,剩下几人瞧了白莲花伤势,都是摇头。一颗鲜活的生命就将香消玉殒,少冲怎肯相信?想起白莲花身上还有几枝高丽参,有续命之神效,立即取来嚼碎了给白莲花服下。然后又为她注入真气,心中大叫道:“白莲花,你不要死,你活过来啊……”
只听白莲花低声道:“让我去吧,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死相……”少冲才知白莲花何以上山,她自知伤重不治,要死在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见她气色大好,精神复初,知是高丽参的效用,又怕是回光返照,心中痛苦万分。白莲花又道:“少冲君,你送我到后山去好不好?那里春草如茵,百花似锦,好美的是不是?你放下我就走得远远的,过三天再来看我……一定要来,不来我会伤心的。”少冲道:“你不要多说话,我听着难受。我不会让你死的。”白莲花摇头道:“没用的。我也知道会有这天,其实我这么死去很好啊,你会想我的是不是?”少冲大声道:“不!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你别想一走了之。”抱起她身子,要了匹快马,向莆田城飞奔而来。
途中白莲花不断的跟少冲说话,时断时续,听不甚清,少冲道:“你别说话了,好好撑着,咱们到城中找大夫医治。”白莲花道:“不,我要你跟我说话,我不想睡,我怕睡着了便再也醒不过来了……”少冲心中又是一痛,道:“不会的,我给你请世上最好的大夫。”
城中医馆甚多,少冲见了一家便冲进去,摸出一大把碎银子,叫大夫诊视。那大夫一番望闻问切罢,连连摇头道:“你的银子还是拿去置办后事吧。”少冲抱起白莲花便走,看到街边挂着一个“再世华佗妙手回春”的招牌,冲进去叫道:“神医,谁是神医?”一个伙计过来招呼道:“张神医正忙着呢,要问诊请到那边排队。”少冲见那边柜台前站了老长一队人,一个中年大夫正不紧不慢的为排在前面的诊视,便挤上前去道:“先救救急,她快不行了。”张神医道:“既是急救,你把她抱到里边来。”
少冲精神为之一振,把白莲花抱到里间床上。张神医喝了半盏茶才隔纱悬脉,轻捋胡须,眉头紧皱,似乎遇到了最为疑难之症。少冲如热锅上的蚂蚁,绕室来去,怔忡不定,偏偏张神医慢里慢沓,当真是急伤风遇到了慢郎中。张神医把了好一会儿的脉,叫少冲坐下,说要为少冲把脉。少冲奇道:“她才是病人,干么跟我把?”张神医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她明明死去多时,你还抱来医治。”少冲由悲生怒道:“你骗人,什么狗屁神医!”抓起张神医扔了出去。外面见起了变故,道是张神医不会看病,惹急了病者的家人,都哄闹起来。张神医跌得鼻青脸肿,一脸无辜的叫道:“此人抱着个死人到处乱走,不是疯子是什么?”
少冲到床前探白莲花,果然是气息绝无,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她眼泪崩流。却在此时有人奔进馆来叫道:“不好了,张神医,黄老爷要落气了,你快瞧瞧去。”张神医仍是不慌不忙的道:“不急不急,我这里有‘回命金丹’,乃千年灵芝、茯苓、老山人参数味名贵药材炼成,有起死回生之效,若非同知老爷急用,换作了别人,我还不敢轻易拿出来呢。你等着,我去取来。”说着话垫起高脚凳,从药箱的最顶格中取下一个小瓷瓶,正待交给黄同知的管家,忽然被人夹手夺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风一般去了,才大叫道:“是那个疯子,那个疯子抢走了我的神丹妙药……”
少冲正在悲伤欲绝之际,听说如此的神丹妙药,正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管他三七二十一夺了便走。瓶中共有六粒莲实大小蜜封的药丸。少冲掰开白莲花牙关,和水喂下一粒,再为她注入真气以助药性起效。到晚时身子果见回暖,鼻间也有了丝丝气息。少冲又给她服下一粒回命金丹,半夜白莲花竟醒了转来。少冲大喜,当下把熬好的绿豆粥端来,一口一口喂食。白莲花似是倦怠之极,吃了小半碗粥便沉沉睡去。少冲见她稍有起色,总算把命吊住了,但她体内似乎中了一种奇毒,毒性甚烈,一日不除,危害日大。他心中忧虑,守着白莲花不敢稍离,这一宿未眠。
次日白莲花已能开口说话,说是体内之毒除了陆鸿渐能解,还有教主的随身巫医包驼背。陆鸿渐人在闻香宫,包驼背每月都要回一趟他在孟良崮的曼陀罗山庄。白莲花不愿回宫,眼下只有去孟良崮碰运气。少冲听说有救,已自放了一大半心,料想白莲花在教中身份特殊,那包驼背定会医治。而自己身中血毒,也可以找他求治。事不宜迟,即日起程北上。为免节处生枝,一路上所遇之人,无论正邪,尽行避开。少冲发现,越近山东之境,老百姓越是痴信白莲教,白莲教的教民也越是无所顾忌,聚众说教,横行长街,也算寻常。
二人到了孟良崮一问,曼陀罗山庄竟是尽人皆知。不多久寻到山庄中来,恰好包驼背也在。包驼背见是莲姬驾临,自是好生接待。下榻后白莲花言明来意,包驼背道:“圣姬遣个人召俺老包进府便是,如此屈尊枉驾光降寒舍,真让俺老包过意不去。”白莲花道:“本座此次下山办事,被自己人陷害,险些没命回来,幸好这位兄弟拼死相救……”她说到这里指了一下少冲,又道:“早听说包先生的庄子风光秀美,求治之余,也顺便赏景,可谓一举两得。况且遣人相召虚耗时日,还不如亲自登门为妥。”
包驼背道:“圣姬中的是我教的化腐掌,外加三枚冰魄银弹的芒针,倘若俺老包没料错,当是圣姬从背后发了暗器,敌人在两丈之外凌空反击,将芒针逼回,圣姬也因此为掌力所伤。从圣姬身上的皮外伤看来,圣姬当时似乎为掌力所震,滚下山坡。”白莲花道:“包先生不愧为我教天字号的巫医,不仅巫术超卓,而且医术精湛。”包驼背一躬身道:“承圣姬谬赞。”
少冲才知白莲花为了阻止陆鸿渐闯南少林寺,动口不行,竟向他动武。白莲花自然不会傻到与武功远超她的陆鸿渐动手,当是为着少冲那句气话:“不能阻止陆鸿渐,就别来见我”,她别无它法,不得已而出此险着。想到白莲花受了如此多苦,险些丢了性命,皆是因为那句话,少冲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自责,其实长青子、龚向荣等人之死与白莲花并无多大干系,南少林寺一劫也不能全怪白莲花。就因她是魔教之人,就可以冤枉她迁怒于她么?
当下少冲道:“就请包先生妙手用药,为圣姬驱毒吧。”包驼背面露为难之色。少冲道:“怎么?难道圣姬中毒已深,连包先生这等空前绝后的医圣也无法可施了?”他抬出“空前绝后的医圣”这顶高帽,料想包驼背一高兴便会尽力而为。他本非拍马逢迎之辈,如此之言也算是肉麻之极了。但为了白莲花康复,自己说些违心话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这包驼背确有些能耐。
只听包驼背道:“圣姬中毒虽深,却也有药可救,这/里有个难处。化腐掌能有如此功力,当世除我教右护法无人出其右,俺老包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这个……”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二人却能听出他话中“不明陆护法何以向圣姬动手”,实是“不明圣姬何以向陆护法动手”的委婉说法,言下是不敢得罪陆鸿渐。少冲心想白莲花做法非妥,这事可不能实说。
只见白莲花作色道:“教中便只他为大是不是?”包驼背道:“圣姬明白俺老包说的并非此意。”竟是不卑不亢。白莲花道:“嗯,包先生有所不知,本座此次下山名为采办三千童男童女,实另有用意,事属机密,不便相告。至于我何以暗袭陆护法,此事关连重大,包先生倘若非要知道,可以去向教主请示。”包驼背连忙道:“不敢不敢,俺老包只管治病救人,别的自是不该多问,这就用太乙子午金针为圣姬针灸疗毒。”
白莲教门户森严,行事隐密,不该知道的事就算无意知晓了,也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少冲见包驼背不再追问,答应疗毒,不禁暗佩白莲花机敏善变,以机密之事不便相告搪塞过去,若她实话实说,牵出徐鸿儒谋教篡位之事,旁生枝节,反引包驼背心疑。不过少冲心中一个疑团却陡然大起来,陆鸿渐何以欲致圣姬于死地?莫非他杀红了眼连贵为圣姬的白莲花也不留情?他曾说白莲花不是真的圣姬,这又是怎么回事?当日白莲花借莫三少之刀杀了周大户,说是情非得已,但究竟为着甚事,她却三缄其口,她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他早想问个明白,但白莲花险有性命之危,千里奔走,这个疑团一直放在心里,无暇提及。
包驼背命人取来针砭药石之物,熏上戒香,候到午时,屏退闲杂人等,独自为白莲花行针。半夜子时、次日午时又各行一次。加之药膳调理,白莲花身上的浮肿渐消,气色犹胜往日。包驼背因受教主宣召,急着赶回宫去,白莲花尚未完全复原,和少冲仍留在庄上。无人时少冲便提到那个疑问。白莲花道:“少冲君,我不想骗你,又不想你知道真相,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你明白吗?”少冲见她是为自己着想,知道自己再多问一句她或许就能相告,但还是不想让白莲花为难,忍住不提。
年节将近,白莲花的四个剑婢找了来,自是问长问短。白莲花把受伤中毒之事隐过不提,对剑婢关怀备至,主仆之情甚为欢洽。
自到山庄后,明里少冲是圣姬的护从,无人时形同爱侣,但四剑婢的到来,日夜跟随侍候,害得他无法与黛妹亲近,为此有些苦恼。白莲花看在眼里,有时故意遣开众婢,好与少冲亲热一番,也只是蜻蜓点水,稍解相思之苦。
少冲自受残灯法师点化,明白体内恶魔受自己内心驱使,所谓相由心生,魔由心灭,如果自己有不正之念,恶魔便会作祟,胸中常存正气,恶魔便难以为祸。倘若一味压制,反倒助长恶魔,适得其反。因此少冲常修随心所欲心法,恶魔倒也不怎么闹腾,最近发作次数越来越少,时间相隔越来越久。此次来到曼陀罗庄,遇到神医包驼背,如能将恶魔连根拔除,则是更好。
但此事若挑明相求,包驼背必定不肯,诓之以机密,也多半不会奏效。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法子,便想去和白莲花商量。到了房外,却没见着白莲花,连四剑婢也不在。正自奇怪,忽听到后院传来惊叫之声,急忙寻声赶去。
后院是包驼背住处。发出叫声的是庄内的使女,原来包驼背挺尸床上,白莲花及四剑婢早在房内。
少冲还道是白莲花所杀,这包神医虽是魔教之人,毕竟以悬壶治病为业,何况也救过白莲花之命,就此死了,连少冲自己也无所指望了,怨她道:“他救了你,你为何杀他?”
白莲花没好气的道:“在你眼中,我白莲花真是罔顾人命、滥杀无辜的人么?”濯清道:“包驼背身子发硬,显然已死多日,咱们也是才发现的,你如何冤枉我家小姐呢?”
少冲发现尸体果是硬梆梆的,才知错怪白莲花,说道:“包神医前两天还好端端的,谁会下此毒手?”
包驼背全身无一处伤痕,鼻孔耳窍内有血,合衾而卧,房内也无打斗痕迹,看来是服毒自尽。
白莲花道:“前些时日我向包驼背提过你的病情,他满口答应,还说要找齐四味药材,即为你解毒。好端端的干么自杀呢?”突似想到了什么,问荷珠道:“我命你监视鸽房,这几日可有异常?”荷珠禀道:“自到山庄以来,奴婢与宜远妹妹轮流监视鸽房,鸽笼里的信鸽只多不少,并无异常。”
白莲花寻思道:“难道别处出了漏子?”叫剑婢翻箱倒柜搜查房内外各处。终于在后院夹楼天井处发现一只空鸽笼。从笼里的鸟粪干湿看来,鸽子放出去差不多两天了。白莲花顿时脸色大变,道:“不好,敌人就快来了,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