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曦。
我在人生最灰暗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他。
那一年我21岁,正在上大三。
那天是2014年的冬至。
脊柱手术后十一天没有上大号的父亲,肚子胀得跟充气的大皮球一样,凌晨十二点疼得嗷嗷叫,严重打扰到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和家属。
我跑护士站,跑医生办公室。
跑了三四趟医生才得空。
等把开塞露拿回来,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
我出生在江苏,个子娇小,从小被父亲呵护得很好,柔柔弱弱的,同学朋友经常取笑说一阵风都能把我刮走,力气也不大,帮父亲侧一下身都累到满头大汗,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完成替父亲用开塞露、伺候如厕的任务。
请护士帮忙,护士只很不耐烦的说了句“开塞露用一支拉不出来就再用一支”,然后离开了病房。
我只能硬着头皮上。
父亲是开面包车从山上翻到沟里受的伤,脊柱断了好几处,右手腕和左膝盖骨折,左大臂彻底断裂截肢,如果不是遇上医术精湛的主治医师,十有八九早没了命。
我一动他,他就痛得死去活来,惨叫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隔壁床摔断腿的大爷的儿子实在不堪其扰,帮忙把父亲挪成半侧卧的姿势。
几天前第一次给脱父亲裤子,我脸红了半天。
但现在,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尴尬和羞耻。
由于没有经验,第一支开塞露全洒在了卫生垫上。
第二支进去,等了十来分钟都没反应。
直到第四支才拉出来。
积压十几天的宿便特别臭,帮忙的大哥受不了跑厕所去吐,我也想吐,但我不能。
大哥躲进厕所就不出来。
我只能一手扶着父亲的身体,一手托便盆。
父亲身上插满管子,脸颊凹陷,仅仅过去二十来天,他却像老了二十多岁,感觉他每天都会掉好几斤称,我很心疼,这种心疼强迫我忍受排泄物的恶臭。
父亲足足拉了半盆。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厕所,把排泄物倒进马桶,按下冲水键转身出去帮父亲穿裤子。
等我穿完裤子回来,发现马桶堵了。
我拿来衣架倒腾了几下,没什么用,部分宿便太过干燥,块又大,根本冲不下去。
卫生间里臭气熏天,比服侍父亲如厕还臭。
我很崩溃,眼泪差点没忍住。
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拿出手机百度。
用自己的毛巾裹在拐杖腿上进行疏通。
期间,毛巾掉了两次,粪水洒出来,沾在裤腿和鞋上。
好不容易疏通完马桶,把卫生间打扫干净,护士通知我下周二的手术提前到后天一早,让交十万块钱。
那一刻我彻底绷不住了,眼睛酸胀得厉害。
看了一眼睡着的父亲,我一口气跑出住院大楼。
我在住院大楼后门的马路对面停下,后背靠在树干上,放声嚎啕大哭。
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父亲是农民工,母亲已经再嫁,二十多年不曾联系,能借的已经借遍,可父亲的伤,后续还有一大堆手术等着。
我没有钱。
真的没有钱。
一毛钱都没有。
如果不是傍晚班长和舍友来医院探望,把同学捐的二千多块钱给我,明天我连饭都吃不上。
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天,我不会放弃救治他,但我真的没有钱。
从前我看不上那些出卖身体的同学。
觉得她们肮脏,觉得她们辜负父母的期望,觉得她们愧对自己的青春。
而此时此刻,与父亲的生命比起来,尊严、骄傲、青春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有人能给我钱,能让父亲康复出院,我愿意付出所有,哪怕杀人放火,哪怕替人顶命。
哭得有点累了,我顺着树干滑下去,蹲在地上抱住膝盖。
一双铮亮的鞋尖出现在视野中。
我不知道这双皮鞋的价值,只知道鞋面很亮、很干净,昏暗的路灯也掩盖不住它的锋芒。
我抬起头来看着男人。
那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接触过,连电视里也没见过相似类型的男人。
很高,很英挺。
西装革履,一股商场精英范儿。
沉稳、成熟,给人的压迫感很强。
男人面无表情盯着我,冷漠直白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上车。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连男人叫什么都没问,就上了他的车,可能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失去对危险的感知,看到一线希望就义无反顾将其当做救命稻草吧。
男人带我去了离市医院最近的一家星级豪华酒店。
他很绅士,甚至帮我吹干头发。
痛是有的,但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事后男人让我提金额,说讨厌贪得无厌的,更讨厌过于廉价的。
我想了想,以他住一晚就要花上万元的标准,十万应该不算太过分。
男人用手机支付了五十万,说他找女人最低标准也是这个数。
我觉得太多了,我的屁股是金子做的也不值这个价,于是在男人拿上车钥匙转身的瞬间,我掀开被子拉住他的西服下摆,小声说了句,“给的太多了,要不……要不你再来一次吧。”
我紧张地心脏都快跳出来。
男人转过身来,古井无波的眼睛忽明忽灭,那眼神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唯一确认的是他在犹豫。
我没有躲闪,直勾勾望着他。
最后男人重新躺回床上,抱着我,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等我早上醒来,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五十万花掉四十六万,父亲终于可以出院。
命运并没有彻底抛弃我们,入院时初步诊断会瘫痪,出院时得到的结果是:好好做康复,自理不是问题。
父亲还能站起来,比什么都好。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单间,有独立卫生间,厨房是公用的。
晚上,给父亲喂完饭,照顾他上完厕所,给他换上尿不湿,在回学校宿舍的路上,我接到了男人的电话。
男人给的地址离学校不远,走路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当天晚上我知道了男人的名字。
黎垚。
32岁。
不久之后我知道了他的身份。
黎氏集团新一任掌权人。
从那以后我很少回宿舍,白天上完课去出租屋照顾父亲,闲暇时间打零工和干家教,晚上到黎垚那儿过夜。
偶尔在学校遇见当初一起做梦畅想未来的前男友,内心已无半点波澜。
我不怪他。
我曾认真喜欢过他,他也曾认真喜欢过我,只是我们的喜欢没能经受住现实的打压。
黎垚很忙,经常忙到凌晨才回家。
不忙的时候,回家又特别早,兴致来了会跑到学校找我。
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除了工作,唯一的爱好只剩下解锁各种姿势,在不同的地方一次次突破自己,学校里监控照不到角落,几乎都留有我们的足迹。
我很感谢黎垚,对他可以说是随叫随到。
他给了我花不完的钱,三天两头给我买礼物,大到成百上千万的房子、股份、珠宝,小到几块钱的酸辣粉、肉夹馍和棒棒糖……
那些钱,我一分没动。
房子、车子、珠宝、股份,我也一样没动。
我学习很好,奖学金加上打零工加上干家教的钱,省着点够养活自己和父亲。
至于黎垚给的那些钱,总有一天我要还给他。
加上第一次见面的五十万,一起还给他。
父亲恢复得很好,虽然缺了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也不太灵便,腰伤有严重的后遗症,腿也瘸了,但和从前一样爱笑。
拿掉脊柱的钢钉后,父亲在学校门口摆了一个水果摊赚钱还债。
我不敢告诉他后来花的四十多万不用还。
其实就算我不说,父亲也能猜到。
有一次黎垚把我按在车门上,我迷离间睁开眼睛,瞧见了下楼扔垃圾的父亲。
再说,那样的情况,哪有人肯借几十万给一个农民工看病。
穷人的亲戚朋友啊,最是薄情。
我从来不过问黎垚的家庭和生意上的事情。
也不过问他的私事。
我也害怕,害怕他是有家室的,我不想做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坏人。
但我不敢问,我不习惯问他任何问题,他的强势和说一不二,也让我不敢开口,以及另一个,连我自己也不敢去想的原因。
怕一旦问出口,我会彻底失去他。
我就想,只要黎垚一天没有腻烦,一天不赶我走,只要他还需要我,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只要他需要,我会义无反顾奔向他。
16年,临近毕业,我放弃保研。
毕业后在一家新兴互联网公司干市场。
从业务员,到经理,到主管,到总监。
六年来从未请过一天假。
我已经爬到,离开黎垚也能活得很好的位置。
但我没有离开,因为黎垚还没有叫我离开。
在我和黎垚的相识迈入第九年的这一天,在我陪了黎垚整整八个年头后,在我29岁这年,在黎垚40岁生日当天,黎垚第一次,向我提出一个无关风月,无光床上床下的要求。
“今天请一天假。”
我不解的看着黎垚。
黎垚错开目光,有些不自然的说:“去把证领了。”
“什么证?”
“结婚证。”
2022年冬至。
上午十点二十分,我和黎垚成为了一家人。
我是头婚,他也是头婚。
从民政局出来,我问黎垚,“为什么是我?”
黎垚揉了揉我的脑袋。
“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市医院门口吗?”
“不是说回家路过么?”
黎垚又揪了揪我的脸蛋儿,“傻子。”
回家路上,我坐在副驾驶打开手机地图,标出黎垚在市区自住的几处住宅,又标出市医院的位置和黎氏大厦,怎么连,市医院都不在他从黎氏大厦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
我叫黎垚。
在她最美的时刻,我遇见了她。
母亲在世时,找大师替我算姻缘,说我三十岁前遇不上真爱,四十岁前结不成婚。
我不信。
像我这样每天活在算计与勾心斗角中的人,何止三十岁,到死也不可能遇上什么狗屁爱情。
在最恰当的时机,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联姻,然后在对方失去价值时一脚踹开,再挑选下一个,或游戏余生,就如我父亲那样不惜一切代价站上巅峰,才是我期望的生活。
直到她闯入我的生命中。
那天雨很大,我负责的一个跨国项目被继母生的儿子和一位堂伯联合起来动了手脚,导致集团损失几十亿,钱是小事儿,但被人愚弄的感觉让人很不爽,显得我很无能。
我站在办公室,拉开百叶窗朝下看。
看到一对儿小情侣站在天桥上,借着雨势掩护,躲在伞下拥吻。
伞是女孩拿着的。
在男孩忘我的动作时,她踮起脚,一边仰着头,一边努力把伞往前递,把男朋友小心保护在伞下,而自己腰部往下都暴露在雨中。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实在太烦闷,急需找点乐子纾解一下心情。
我拿出望远镜,透过单向玻璃把镜头拉近。
当女孩放平脚跟,转过身整理被雨水打湿的裙子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
样貌并不算十分惊艳。
但特别温柔,如同濛濛细雨的婉约,脸上挂着淡淡红晕,勾着浅笑,眉眼、嘴角皆是幸福,看见她,仿佛看见雨后破晓的辉光,柔和又温暖。
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里油然升腾起一股热流。
那是一种原始的渴望,属于雄性的,野蛮的占有欲望。
她的笑容具有安抚的魔力,润物细无声的抚平烦躁,看着她笑,负面情绪会不自觉淡化,心绪会一点点变得平静。
当前下午,她的资料被摆在我的办公桌上。
从那之后,每当心情不好,我会驱车到她的学校转悠,远远看见过她两次,每次她都在笑。
想过施展手段把她据为己有,但舍不得她眉眼里的笑容。
她那么美好,而我生活在阴暗中,占有她很容易,可我不知道怎么让她笑。
冬至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母亲的忌日。
几天前,我终于把黎氏集团牢牢握在手中,把那些曾经侵害我母亲,欺辱我的人一个个拉下神坛,包括我的父亲。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在坟前陪她喝了点酒。
从陵园出来,鬼使神差的又把车开到了她的宿舍楼底下,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里抽烟,期望着她正好从宿舍楼出来,对着我的方向展露笑颜。
宿舍楼里的灯光都熄灭,也没见到人。
我打算十二点一过就离开。
这时,几个学生从车外经过,我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曦。
驱车去市医院的路上,我找人联系了市医院的院长,了解到她的情况。
我的心在细微颤抖。
我有种感觉。
我会得到她。
也许是命运安排,抵达市立医院住院部后门,恰好看见她从里面跑出来。
她靠在树上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伤心欲绝。
我的心脏一下子揪了起来,心脏跳动的力量热烈而悸动的叫嚣着。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她抱进怀里,永远不让她悲痛哭泣。
助理很快核实清楚,我知道了她痛哭的原因,知道她缺钱。
我让助理给医院打钱,话到一半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到那个雨中拥吻,我希望被她用心对待的那个人是我,所以我推开车门走了过去,以一种卑鄙的、见不得光的姿态与她相识。
当她坐在副驾驶,当她靠在我怀里,当她咬紧嘴唇憋着泪,我没有迟疑。
我把她变成了我的。
变成我黎垚的。
在她熟睡后,我打电话给国外的好友,让他把某国际知名骨科专家请来。
我不打算告诉她真相。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偷偷对她好。
直到有一天那些好堆积如山,多到她不用刻意留意也能察觉。
当她真正走入我的生活,我是那么惊喜、那么意外,她纯洁得像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又比峭壁夹缝中的青松更坚韧,她的一切都让我着迷。
渐渐地,我发现门当户对已经不再重要。
看着她笑,拥着她入怀,如此过一生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出卖身体是她心里拔不掉的刺,我愿意等,一直等,等到她对我敞开心扉,等到她愿意关心我的家庭、我的想法和我的未来,等到她像那个下雨天,像对着前男友一样,对我撒娇。
我左等右等,眨眼间等到了我四十岁这天。
可我,依然没有等到她表现出一点点喜欢我、依赖我的样子。
她就是只乌龟。
你不揪着脑袋把她拔出来,她能在壳里躲一辈子。
我打算换一个策略。
先把她绑在身边一辈子,再慢慢让她知道,从2014年的冬至到2022年的冬至,有个男人是如何一点一滴在对她好,是如何小心翼翼学着在爱她。
我要让她愧疚。
让她无地自容。
让她不得不爱我。
于是我对她说:“早在2014年冬至再往前,大概是2012年,我就想着怎么把某个喜欢傻笑的女孩变成我黎垚的,让她笑也为我,哭也为我,为此我搬到她的学校附近,好随时随地让她记住自己是谁的女人,她敢对别人笑,我就带她钻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