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睡了多久。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漆黑的夜里我被一阵没来由的痛苦惊醒。
我慌忙打开台灯,像心脏病发作的病人扑向救心丸那样扑向了我书桌上的纸笔。
是不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所谓成长就是一个接受自己逐渐走向平庸的过程。如果是,十八岁的冉存早就已经完成了成长的全部。
他愿意走向平庸,平庸是最合适的保护色。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善体会、不爱表达的人,好创造出一种沉默的、麻木的状态,掩饰自己对外界环境莫名的敏感。
以前的很多时候冉存记不清每年的什么时间发生过什么,因为春去秋来的循环,每一年都是去年的枯燥重复。
但是冉存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十八岁的这一年。
淳于真和冉存渐渐熟了起来,每周六的下午冉存都去她的店里借书还书,那天刚好赶上她进货,可以顺便帮忙搬花。
除了谈论书籍和日常生活,淳于真给他看了很多她拍摄的照片,给他讲那些照片背后的故事——被热带雨林的蚊虫咬得半死,洪都拉斯的暴雨淋坏了设备,奇装异服的高乔人......
淳于真是大方而健谈的人,可是关于她的过往的人生,她好像说了很多,却又好像没说什么。
比如,她的故乡在哪,她的家人在做什么,她少年时的生活.....再比如,她有没有过恋人。
不过,她凭什么要说呢?冉存不是也没怎么讲起他的人生吗?
五月的第一个周末,淳于真要去南山摄影,冉存提出要帮忙抬设备拿东西。
冉存知道,她自己扛着大包小包跑了半个世界,怎么可能拿不动自己惯用的东西。
还记得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淳于真停下整理花朵的手,回过身看了他一眼,她的披肩发长长了不少,垂在淡黄的碎花衬衣上的,黑色的发丝随着转身的动作轻柔地拂动了一下,冉存低下头看着鞋尖,知道她立刻就看穿了自己愚蠢的借口。
“周六下午三点,在花店集合,从这里出发去拍山花和日落。”她听起来没有很高兴但也没有不高兴,只扭过头去继续摆弄一盆丽格海棠,一种娇艳但很难将养的花。
南山是座不算高的小山丘,冉存儿时就常去玩,那时他住在自己家,离南山不算很远。
可是那天,和她一起站在这熟悉的山野里,这里仿佛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在蜿蜒的小径中慢慢走着,山间弥漫着野花野草的清新气息,低垂的花枝摇曳在晚风里,跟着淳于真一起放慢脚步,她架起相机专注地调整角度,冉存借此机会悄悄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薄薄的衬衣衬得她背影略显纤瘦,但并不瘦弱,她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冉存,想试试拍照吗?”她突然转过头来看他,倒把他吓了一跳,也许是他做“贼”心虚。
“什么?”他茫然地问。
“想试试这个吗?”淳于真用手指了指相机。
“呃,我,我”
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拉了过去。“怎么还结巴上了?这没什么,你来试试看。”
冉存不知所措地站在相机跟前弯下身子,她在一旁帮他各种摆弄眼前那个复杂的机器,告诉他看什么地方,按什么东西。
说实话,冉存没听进去,两个人凑在那架相机前,她的声音是那么近,好像能感受她的气息似的。
冉存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按了快门,完全不知道自己拍了什么东西。淳于真看了一眼,无奈地皱眉,也许觉得冉存的动手能力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为什么要来拍日落?感觉好多搞摄影的都喜欢拍日出哎。”冉存不想让自己继续脸上发热,随便找了句话说。
“日出我也拍过啊,不过我确实喜欢日落,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拍。”
“那你最喜欢什么地方的日落?”和她一起的时候,不管开启了一个什么话题,她说出的话,冉存都想不断追问且无比期待她的回答。
“最喜欢的日落嘛,最喜欢的,是没办法用照片留下来的一次。”天色暗下来,他们并肩往山下走去。“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独自开着飞机,飞过,哎,小心!”
开飞机?!冉存惊得走路忘了抬脚,差点被地上的老树根绊倒。
“你会开飞机?”冉存大叫。
虽然她已经做过很多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她居然还会开飞机上天,冉存简直无法相信。
淳于真对他的惊讶没做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第一次独自开着飞机,从Resistencia(雷西斯滕西亚,阿根廷北部城市)上空飞过的时候刚好看到日落。简直美得让人流泪。”
冉存还是没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日落上了。
“天哪,你会开飞机,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他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最,呃,最厉害的人。”
唉,多苍白的形容啊,什么形容词放在此时此刻冉存都觉得是如此苍白无力。
淳于真看着他崇拜的眼神摇摇头,抬手把被晚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
“这么说,你有一架飞机?”
“我有过一架飞机。”她微微点头的动作强调了那个“过”字。
“我没见过几面的父亲,很富有,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离世的时候分家产,我没分到房产也没有股权,只拿到了一笔钱,而且这笔钱相对于他的财富来说微不足道。”
淳于真迈着步子往前走,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们都以为我会拿钱去做生意,但是一拿到钱我立刻就买了一架私人直升飞机,花掉了大半。”她回过头来一边笑一边讲:“他们都说我是个蠢货。”
冉存忽然发现每当她说一段比较长的话时,总是越说越低下去,最后带着叹气似的尾音露出这样的笑——洒脱的、寥落的笑意。
“但是你不后悔。”冉存专注地看着她,接在她的话后头为她补充道。
出乎冉存的意料,她默然低下了头。当她再抬起头看冉存的时候,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目光,像是感动或者欣慰又像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惘然。
“当然,驾驶飞机飞越山川湖海,那时候我是真的很快乐。能让人看到这世界别样的美已经是这笔钱最好的去处了。实在很值得。”
“可是,光是有架飞机还不够,还得去学如何开它飞上天,这肯定很难吧?”
“开车要有驾照,开飞机也是一样咯。花时间去学,然后参加考核。其实在阿根廷时候,我以前的恋人就是教我驾驶飞机的老师。”
冉存没想到她会猛然提起了这个,悄悄打量她的神色,其实她没有什么表情,就仿佛是突然怔住了一下,脸上的神态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一种有些懊悔的空白。
冉存明白那种感受,就和三个多月前的夜里他对淳于真提起自己父亲的时候一样,有些话是没打算说出来,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地脱口而出。
她没再说下去,冉存也没问。
时间一天天过去,冉存仍然每天擦去后黑板的高考倒计时,填上新的粉笔字。
就这么不断重复着孤单又乏味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只要有那家小小的花店存在。就这样,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少,逐渐从两位数变成了个位数,最后变成了1。
最后一天的课间,冉存后桌的两个女生照常闲谈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我一想到考试就紧张到想哭。”
“哎呀,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满脑袋想着考试人都要疯掉了。哎哎,告诉你个有意思的,知不知道现在鸢尾巷里有家花店?名字就叫“花”的那个?”
“不知道啊,花店有什么稀奇,到处都有。”
鸢尾巷里的花店?她的花店?冉存不禁竖起了耳朵
“我天天上学从那路过。最近店门口立了个牌子,只要进店买花就附赠一本书,是不是还蛮特别的?”
“啊,听起来好浪漫啊,等高考完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呀,一定要去瞧瞧。花店老板也很特别,长得有点像《风雨同路》里的周慧敏”
买花赠书?很特别,估计也很赔钱,但听起来就是淳于真会做的事。
冉存不知道这个特别活动,因为他已经有两周没去淳于真的花店了——“快高考了吧?最近就别来了,好好复习。这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帮忙的,别耽误了你的时间。”
她当时还伸出手来拍了拍冉存的肩膀,她的手在冉存肩上停留的两秒钟里,指尖轻轻地用力按压,隔着薄薄的T恤好像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形状。
想到这他捂住了脸,自己竟然对这么点小小的接触带来的感觉如此记忆犹新,冉存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一点点羞耻。
其实复习对他来说真没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他的生活本身就不重要,因为所谓“冉存的生活”不就是依赖着她给予的这段小小的时间和空间,才得以为继的吗?冉存用一周的机械和庸碌换取这一点点养分,怎么会是耽误时间!
但是冉存还是听从了她的话,尽力复习,高考之后再去花店。不是为了考出多棒的成绩,而是因为他至少要把人生的这个阶段圆满地结束。他希望在她眼里自己是一个能作出成熟决定的人。
可是......啊,好希望自己也能天天上学路过鸢尾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