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小小的公园里漫无目的地乱走。
冬日的夕阳慢慢隐下去,带走了最后的暖意。
这里的冬天比较冷。
我明明早就习惯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觉得无法承受。
也许是因为我太久没出门了。
看到淳于真的店空了的时候,冉存没哭。
回到家发现,藏着她名片的书包已经被舅妈连同高中时的旧物给扔进了垃圾车的时候,冉存突然哭起来,顶着舅妈诧异的目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冉存很讨厌自己这一点,总是很容易就哭了,一哭起来就收不住。
小时候每次他的酒鬼父亲打他妈妈的时候,他都会控制不住地大哭大叫。
“哭什么哭,就会哭,再哭连你一起打!”
冉存至今都记得那双瞪着自己的暴戾的眼睛,那张嘴喷着令人胆寒的酒气。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本质上是个很敏感又情绪化的人,不管怎么样给自己洗脑,假装自己没有任何体会,强迫自己不去表达,都只是套上了一个壳子,但改变不了本质。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冉存想起淳于真的时候都会有种想哭的冲动。
冉存从一个南方小城去了北方的A市读大学。如果是遇见淳于真之前的冉存,面对这个大都市一定会无比恐惧。
但是现在的他不会了,因为在淳于真身上他已经见识过了何为天大地大。
他依旧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没有和别人说话的兴趣,冉存把自己的表达欲留给了文字,不断地写,不断地投稿,写诗歌,写散文,到后来也渐渐开始有人约稿。
冉存没有笔名,他用真名投稿。
因为有时候会想,说不定有一天淳于真会在某个报刊或杂志上看到自己的文章。
当然,冉存不会幻想她因此想念自己,要是她看到了,能觉得这名字看起来有些熟悉,能稍微想起有他这么个人,他就已经满足了。
他有的时候会幻想在某个街角遇见淳于真.
这完全有可能,不是吗?
淳于真可以算是四海为家,不论出现在这世界的什么地方都不奇怪。他随时可能遇见她,也许是下一秒,下一分钟,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
又也许他永远不会。
可是不管怎样,他生活在一个有她存在的世界,那么冉存的人生就可以当成是一个等待的过程。等待之所以煎熬就是因为还有希望,这样想想连这份煎熬都是值得的。
毕业以后冉存在一家杂志社做了不到一年的编辑就辞职了,他还是更适合专心写作。出版了一部文集之后,他在A市的文学圈子里初露头角,也逐渐有了些熟人,比如文学界的前辈老郭。
老郭和冉存完全相反,接人待物圆滑老道,既自己写文章也当了多年的编辑,他很欣赏冉存,多次说冉存是A市文学界的新秀,对冉存很照顾。
唉,要说起来,此时此刻,冉存三更半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也是拜郭成的照顾所赐。
冉存今晚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相亲,不过他也不难过。
自从老郭知道冉存二十六了还没谈女朋友,就一直想方设法给他介绍。
今晚会去,一方面是因为老郭作为自己的前辈实在是态度热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冉存稍微动了动心思,觉得万一呢,说不定自己可以试着和另一个人交心然后结束这种孤单的仰望。
对方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姑娘,样貌也不差,但在餐厅坐下的一瞬冉存就知道这是个错误,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不行,即便他的大脑能够接受这种尝试,他的心不行。
回家的时候打不到车,只能走路回来,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和城市灯火通明的夜被冉存关在了门外。
他的家里一片漆黑,冉存和衣摊坐在椅子上,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摸黑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只盒子,那只装着胸针和照片的小盒。
小小的胸针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有点亮亮的,由于光线不足照片看不清楚,但冉存已经不需要看就能在自己的眼前把里面的图景勾勒一遍。
有的时候他会不经意间想象曾经的淳于真是怎样用纤洁的手拿起相片,是否也用指尖轻轻地抚摸过它。
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冉存对自己说。背叛自己的信仰是会比孤单更令人难受的事情,虔诚的信徒不需要自己的神日日显灵,只需要知道神灵的存在就可以平静地活下去。
真正打破平静的,是一个叫Kelly Chen的摄影师在A市的一场摄影作品展。
“郭老师。”绕过或是三五成群低声聊天或是独自凝视墙上照片的人们,冉存有点局促地和老郭打了个招呼,毕竟老郭是在场唯一的熟人。
“哎呦,你来了,你不是什么活动都不来吗,什么时候又对这事儿感兴趣了。”老郭豪爽地拍了拍冉存的背。
“哦,就是听说这些照片蛮有趣的就来看看。”
什么时候对这感兴趣了?两个月前吧。
那时候冉存偶然翻一本杂志,发现上面刊登着这位KellyChen的获奖摄影作品《红》,并且冉存有理由相信这幅作品里出现的人是淳于真。
今天的展览《红》也在展品当中。
一进展厅靠近门口的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副很大的照片。
照片里,天空是沉郁的青灰,深蓝色的海翻滚起波涛拍打着岸边一块突出的礁石,水花迸溅;那块灰黑的石头上身穿红衣的女子背对镜头很随意地坐着,长发被吹得乱飞,她向面前浪花汹涌的海作出了一个伸出双臂的姿势,既像是自在地伸了个懒腰,又像是在和这无际的海天拥抱——这就是《红》
就算只是个背影,冉存也能肯定这就是淳于真,这个照片里的人。
“郭老师,这位,呃”展馆里和之前收到的邀请函上都用英文写了这个人的名字。冉存的英文很一般,有点不太好意思念出来。“这位摄影师的照片都是在英国拍的吗?她是个华裔,那她会讲中文吗?”
“当然会咯。你进来时候没看见墙上的介绍吗?她还有个中文名,叫陈凯丽。”冉存当然没看见,他只顾着看照片里的淳于真了。
“至于照片嘛,肯定是在哪拍的都有咯,像她这样的摄影师那还不是满世界到处跑?”
啊,确实,照片的拍摄地应该都是不同的,估计只有这个陈凯丽本人才知道每张照片背后的拍摄故事,冉存认为,只要能见到陈凯丽,就可以问她一进门那张照片的事。
哦不,或许可以直接问她淳于真的联系方式,她们应该认识吧,否则淳于真怎么会出现在她的作品里?光是这么想着冉存就有点紧张地发抖。
“晚上的沙龙,我想去和这位,陈,陈凯丽女士谈谈,这样会不会有点冒昧啊?”冉存向精于事故的老郭征求意见。
“怎么?你认识她?”看到冉存的激动不安的样子,他挤眉弄眼地打趣“还是说,你想认识认识她?”
冉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个展嘛是她自费办的,估计到时候这个陈凯丽会出来讲几句话,然后就,沙龙嘛,就是大家稍微喝喝香槟聊聊天什么的。你可以那时候找机会和她谈谈。”
老郭又拍了拍他,一脸鼓励的样子继续道,“你呀,多出来参加参加这些文艺活动,多结识点人,对你没坏处。我过那边去了啊,看见了几个朋友。”
冉存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又回到入口处,对着那张名叫《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来把那副图拍了下来。
这回他注意到了另一侧墙壁上关于这次影展的介绍。影展的主题叫做“Horizon(地平线)”。展出了近百张Kelly Chen近年的作品。沿着展厅一幅又一幅地仔细看过去。
冉存发现尽管Kelly Chen也是旅行摄影师,她的作品里不少都有人出现,不像淳于真喜欢拍摄纯粹的自然风光、喜欢呈现各种自然界色彩的冲突与融合。
冉存不太懂摄影,但他发现一个微妙之处,其他照片里的人物不论是单独出现还是三三两两,都更像是一种点缀或者陪衬,只有淳于真的背影照突出了人物的姿态,是一幅真正的以自然为背景的人物照。
而且这照片被这个获奖无数的摄影师摆在了最突出的位置,一进门就映入眼帘,是不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这是陈凯丽的得意之作,希望所有来者第一眼就看到它。
冉存直觉地感受到,淳于真出现在这张照片里不是偶然间做了一次模特,陈凯丽一定和她认识。
狭长的走廊式展厅尽头处是一个中型会客厅,晚上的沙龙就在那举办。
冉存在房间角落的一只圆桌旁独自坐下,看着面前的人群晃来晃去,各种人或招呼着熟人低声闲谈,或由身边人介绍着认识新朋友,冉存默默低下了头。
“Lady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br /lease?”一个穿着亮黄色丝绸衬衫裙的陌生女人出现在前面小小的演讲台上。“非常感谢。非常感谢。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展出作品,之所以会选择A市呢是因为......”
冉存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上次参加集体活动还是大学毕业典礼,但是还得坚持,他必须找一个机会和这个人聊聊。
台上的人好像说话很风趣,短短几分钟里,参加沙龙的人们笑了又笑。
“最后呢,要特别感谢我的灵感缪斯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Ella,她今天特意从欧洲赶来给我助阵。”
陈凯丽从最靠近演讲台的那一簇人里拉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冲台下做了个鬼脸,“说的就是你哦,来!上来给我个拥抱!”
冉存正低头在心里打着腹稿:陈女士,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是如果你不忙的话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周围人活跃的气氛让他下意识地瞟了眼台上。
嘶呵!冉存像是打嗝似的大声吸了口气。
灯光下,两个女子刚刚结束了一个拥抱,陈凯丽旁边那个人,披肩发、柔和的轮廓、洒脱的笑容,八年过去没有改变一分一毫,千真万确就是淳于真!
和盛装打扮的陈凯丽不同,她很随便地穿着黑T恤和牛仔裤,但她光彩四溢的笑着,比谁都要亮眼,至少在冉存的眼里是这样。
喜悦,巨大到不真实的喜悦紧紧扼住了冉存的喉咙,这一刻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简直快乐到了痛苦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