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否就是痛苦与快乐的循环交替?
如果是,那么痛苦也是值得期待的吧。只要后面还有快乐,或者说快乐的可能。
那如果没有这种可能了呢?
当人生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我又该怎么办。
答案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
淳于真的书越赠越少,书架上只剩下三五本了。慢慢变空的架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让人不安。
“淳于真,呃,呃......,我,我其实,你说我填报什么专业比较好?”
够了,冉存,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你是要把照片还给她,冉存在心里指责自己。
那天,冉存没有把找回来的照片交给淳于真,回家的路上他立刻就开始后悔,他知道自己做错了。
这是她的照片啊,物归原主应该是最基本的准则了吧,怎么能这样做呢,究竟又是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就为了突然闪现的“不想让她再看到这张照片”的念头?
淳于真看不看照片,认为这照片重要与否,在于她的心意,这怎么是他能干涉的呢!这种做法真未免太无耻了,既幼稚又狂妄。
冉存想把照片还给她,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羞耻的行为。
无数次企图开口,最后都还是扯到了别的上头。
“这个还需要问别人吗?问自己就够了。”淳于真在小桌旁修剪那盆丽格海棠。“反正人很难有彻彻底底的无悔,与其有一天后悔当初听从了别人,不如去后悔自己的决定,毕竟至少是自己选的。”
“我也许,会填报文学系。”冉存有点心不在焉,但嘴上说的是实话。“可是我家人问我,去学文学以后能干什么,能赚钱养家吗。”
“以后能干什么,等活到以后不就知道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
在冉存旁边坐下,她的脸庞凑近冒热气的水杯喝了一大口,“赚钱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又不是为了赚钱。”
“我喜欢文学,我会把自己的想法坚持下去。”冉存记不得自己上一次张口说出“我喜欢某样东西”是什么时候。
他痴迷看书许多年,但是直到认识了淳于真之后,直到今天,他才亲口说出喜欢文学这几个字。
“淳于真,我现在有点理解宗教信徒的感受了。”
“嗯?”
“就是当你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完美而强大的存在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去追随,不把自己完全地交付出去呢?”
“嗯,可是我不喜欢把自己交付给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她稍微扬了扬眉毛,流露出不认同的感受。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因为你本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啊,你只需要相信自己就够了。”
冉存觉得自己好像说起了“疯话”,但是停不下来:“可是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就像是,像是,蚁穴里的工蚁,一天天庸庸碌碌,机械地忙来忙去,找不到自己的思想。其实,其实我就是一只工蚁,不,不,过去是。”
听着冉存“工蚁论”,淳于真一面慢慢喝茶一面向着他侧过身来,他们俩隔了些距离坐在这张小桌的同一侧,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停在了冉存的眉心。
冉存用尽全力抬起眼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毫无躲避地正对上她的眼神,“过去我是一只工蚁,但现在不是了,因为我有了自己的信仰,你。”
“噗”的一声,淳于真偏过头去咳嗽起来,差点喷了对面的冉存一身水,她一面咳一面出人意料地笑出声来,像是冉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咳,我真该把你说的话录下来,”淳于真抽出纸巾来擦了擦嘴角,“然后,咳咳,等十年之后放给你听,你到时候一定会尴尬地恨不能把现在的自己嘴给堵上。”
“为什么!我十年之后肯定还是这么想!”冉存小声倔强了两句。
却只得到了对面人满脸写着我不信的夸张点头,“嗯,嗯,你最好记得你说过什么。”
看着满脸懊恼的冉存,淳于真垂下眼帘好像带了点惋惜或者惘然的情绪,“或许用不了十年,你就绝对不愿意回想起这时候说的话了。”
唉,她怎么不相信呢,冉存怎么会用信仰这个词来胡说呢。
信仰是一辈子的事啊,到死都不能变的,为什么自己无比郑重的誓言在她听来是可笑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冉存陷入深深的苦恼。
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啊,糟了,他又没说照片的事。
怎么办啊,越拖着越开不了口。冉存挠了挠头。
一对年轻男女从他身边走过,女人手上捧着一束花,看一眼那包花的束带就知道应该是在淳于真的花店里买的,那个人嗅着那束花和一旁的男人说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花是让人开心的,不只是因为花本身,更是因为它是一份礼物,礼物会让人开心。
虽然冉存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任何礼物了,但自己儿时的记忆也完全可以佐证这一点。
冉存觉得自己得到了启示。
回到家他翻出了前些日子胡乱写的那些词句,开始了长达一周的反复思考和修改——他要去投稿。然后用稿费给淳于真买一样东西,作为一份歉礼,告诉她照片的事。
那些或许可以称之为小诗的东西,本来也是因为她才写下的,用这些来换取给她的礼物简直是再好不过。
冉存紧张地等待着整日坐立难安,家里人以为他是等待录取结果,其实他是在等着自己的投稿有没有被选中。
最终二者的结果在同一天到来,冉存考上A市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如愿去读文学;他投稿的几组短诗将会刊登在八月的《春城文学》上。
全部的稿费加上之前存的零花钱变成了冉存手里一枚小小的银质胸针。
他把胸针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小盒,和照片一起放进了短裤的裤兜里。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把胸针拿起来的画面。
去花店的路上,他兜里的这只小盒仿佛隔着布料灼烧着自己的腿,明明是走路去的,心却跳得比百米冲刺还快,一会觉得迫不及待要把胸针给她,一会又害怕得不到原谅。
一把巨大的铁锁让冉存的心跳凝固住了。
刚才跳得快要蹦出来的心脏突然在身体里凭空消失,好像变了个假人。
门上拴着锁,没挂歇业的牌子。
玻璃门里面一片空白,空白的地板,空白的墙壁,一房间窒息的空白在冉存的眼前铺展开去,洪水一般滔滔翻滚着。
她走了。淳于真走了。
上次冉存“路过”这里才是三天前,那时候还进来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没说起过自己要走。
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难道出什么事了吗?
她去哪了?
为什么没告诉自己?
冉存把额头抵在玻璃门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空荡荡的房间里完全没留下淳于真存在过的任何痕迹,除了墙上钉的那个简易书架。
书架,她的书......冉存从乱麻里突然拨出了一丝头绪。
淳于真应该是一月底来到春城,后来她买了半面墙的书,快六月的时候花店开始了“买花赠书”的活动,进行到七月初,她的书彻底被赠完了。
她不是猛然就走了,而是早就打算好要离开,这些书当然带不走所以用这种方式处理掉。
“我做了自然地理摄影师。从那以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住过半年以上。”淳于真一贯的浅淡笑容浮现在冉存眼前。
是啊,她不是说了,不会在一个地方待超过半年的吗,现在已经七月下旬了。
冉存没有忘记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只是冉存一直觉得她既然已经在这开了家店,难道不就是想在这常住的意思?
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看遍了大千世界的人也会想找个小地方尝试去过平凡生活。
显然淳于真并不遵循这个逻辑。
即便费心经营了一家店她还是可以毫无牵挂地一走了之,这些物质上的存在似乎从来不会绊住她的脚步。
而且她还年轻,当然会离开的,她有自己爱的广阔天地,当然不会就这么留在春城。不告诉冉存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她没有向任何人交代自己行踪的理由。
可是,这些东西还没给她。
原本属于她的和希望送给她的,都留在了冉存的手中。
因为太习惯来花店找她,也因为自己没有手机,冉存竟然从来没问过她的电话号码。
对了,她不是还留了张名片给自己,上面有她的联系方式。
虽然见不到淳于真了,至少不会失去联系,冉存竭力让自己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