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上堇国,境熹七年,十月初三,大雪。
朔风凛冽,天地缟素,列阎台上跪着一排死囚,台下官兵林立,围观者众,空巷闭户,伏哀遍城。
跪于列阎台中央的囚徒年逾花甲,毫无颓态,腰杆笔挺,隔着漫天雪花,侵骨严寒,静静看着百丈开外的主斩官。
年轻的监斩官静坐如钟,无视身周隐隐悲声,目光锋锐,漠然回视。
囚徒忽而仰天长叹:“我程试简此生肝脑涂地,无愧于国!”
声线沧桑,风送十里,周围哭声愈重,百姓几欲暴起,而又慑于森严兵甲。
监斩台之人安坐如山,不怒不躁,耐心等待案上的刻漏滴尽,随即信手抽出一支令签,轻掷于地。
刽子手见斩令既下,手起刀落,鲜血溅地,触目惊心的红。
凤行祉监斩事毕,长身而起,直往皇城方向行去,披风下摆扫过地上的积雪,带起细碎的雪花。
“程大人两朝重臣,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竟落得这般下场,天道不公啊!”
“可惜凤秉言大人顶顶好一个官,活着的时候把儿子管得倒是服服帖帖,这才撒手没几年呐,儿子就把先皇御赐的‘勤谨廉正’的牌子给糟蹋得跟那锅底一样黑哟!”
前行的人脚步一顿,微微侧头,望向声源处。
议论的几人一惊,立时噤若寒蝉。
数千人长街因一人驻足而倏然死寂,仅余风声,吹面生寒。
待那人重新起步,又有一人压低声音道:“你们可要当心喽,这背后议论千万别被人当面听到,就连程大人这样儿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都能被他安上十几条罪名送上黄泉路,要想弄死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易么!”
一名弱冠书生犹豫道:“可这朝廷出的告示上已经罗列分明,犯人结党营私,挟势弄权,贪赃枉法……这种种罪状,犯人也已悉数供认啊。”
旁人立马驳斥道:“程大人的供词能作准么这姓凤的本就是刑部尚书,问讯手段自有一套,他想给程大人扣上什么罪名,又何愁程大人不画押?”
又有人接口:“可不是么,听说这厮在刑部审讯犯人的手段那可真是惨无人道!前不久兵部还有个官员被他一节一节生生敲碎十根手指骨头,还用白米饭把那碎指头包裹起来,涂上花生油,伸进只能放进一根指头的盒子里,里面关着三只饿鼠,让老鼠来争相撕咬人家的碎指,一晚只吃一根,没过几天,那个官员就不堪折磨,自尽死啦。”
一名老媪听后连连摇头:“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听闻过这么残忍的事,这还是人么!就是家里养的狗都比他善良!”
有人插嘴:“我也听刑部看守大牢的小魏说过,有一次那混蛋逼人招供,一直给人灌辣椒油,人家都喊停了还不肯停,一直灌到把人家的肚皮都给活活撑破喽!”
李木匠见妻女都被吓得面无血色,赶紧带着她们离去,不少人也不忍再听,相继散去。
年逾古稀的老夫子浊目远望幽冷的列阎台,喃喃:“昔闻凤家有公子,年少聪慧,无人能及,三岁成诗,五岁作文,八岁论策,十一入仕,深得先皇喜爱,官途通达,从正七品到从五品到正四品到正三品,累迁尚书,前途不可估!老朽以为又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黎民福星,却原来,为求上位,诛锄异己,雕心雁爪,无所不用其极,可悲可叹!”
旁人搭腔:“以前看不出来这人如此心狠手辣,那是因为先帝和凤大人尚在,这人还有所顾忌,现在没人管他了,真实的本性才暴露出来,你们看看他在刑部这几年抓了多少人,就是他现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不也是使手段强逼段老大人辞官才得到的么。可怜程大人一世为民,最后竟遭这样的奸人所害!你们看着吧,程大人死了,这丞相的位置准是他的了!”
议论声经久未息,苍茫天地间,那道身影却是去得远了,只剩下连串的脚印,延伸向皇城。
象户国,笾其城,狮霊宫,上书房。
珲武帝拿起龙案上一份密函递给近侍,近侍躬身接过,转交给相国。
相国邹鲍典逐字细阅密函上的蝇头小楷:露月初三,程试简于列阎台被斩首示众,此案牵连甚广,斩首官员七名,流放官员十一名,罢免官员二十四名,三省六部均有涉案官吏。次日,刑部尚书凤行祉官拜丞相,钟钲玤,何逑傣,曲析旸,江异献右迁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左散骑常侍、京兆尹,其余出缺官位仍在陆续填补。
珲武帝静待密函在底下六人手上过一遍,才缓缓开口问:“几位爱卿有何看法?”
邹鲍典道:“程试简辅助过两代君王,势力盘错,章龙绍到底年轻,铁腕换血,清空小半朝堂,难免浮乱于内,陛下东进之心久矣,此乃天赐良机。”
兵部尚书接口:“上堇可战之人唯岑侙一人耳,岑侙年迈,又当此人心流散之际,此战大可为!”
珲武帝望向陶骍:“陶将军以为如何?”
陶骍傲气道:“末将愿冲锋陷阵,为陛下把上堇国纳入版图!”
珲武帝心情激昂,高声道:“好!来年开春,就是我象户东扩之时!”
澧祗国,练罗城,东宫。
“红袖招展千万家,不见鸢尾不识花。”
“河叴,我想去上堇国看看人人称绝的天下第一美人。”
河叴闻言,急谏道:“殿下身贵,切不可轻易去国离宫!”
站在窗边的人回头,看着身边相伴多年的随侍太监,淡淡道:“想必我平日里一定是对你太好了,以至于你觉得我这是在跟你商议。”
身后的少年连忙躬身,目光垂地,缄口不复再言。
“素闻这天下第一美人不爱胭脂,爱好酒,你把‘日觉’带上,宫女侍卫免动,只你一人随行,待我处理好手头事务便出发。”
少年领命,退出大殿,在廊下打了个手势,一个黑衣人落于身前。
“殿下不日将赴上堇,你准备一下,带人暗中保护,务必确保出行安全。”
“是。”
黑衣人领命,再次隐没。
少年独自站在廊下,看着满庭潮湿,草木萧索,他目光幽远,听说上堇国钟灵毓秀,不知这风雨可也会这样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