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靳无射俯卧在床榻间,听闻凤行祉来访,急忙撑起身,让婢女帮他梳洗,又穿上麒麟纹窄袖立领外袍,竟在伤痛憔悴中强硬收拾出几分焕发精神。
相伴多年的侍从阿署见状,不禁嘟囔道:“大夫让少爷好生静卧,少爷不遵医嘱,这般折腾作甚凤大人过来是看望伤情,难不成还会责怪少爷仪容不整么?”
靳无射摇了摇头,眉目间神色认真异常:“阿署,你不知道,是他数出奇谋,才在战况利于敌方的形势下几度截断敌军与援军汇合,亦是他以命相搏,从万军中杀敌首摧旗才能让我军以最少的伤亡毕其功于一役。你没跟他上过战场,你不懂我对他的敬仰,我又怎能以一副狼狈的面目去见心中的神祗?”
阿署闻言,微微一愣,他所认识的少爷整日呼朋引伴,胡吃海喝,养鸟斗蛐蛐,他一时只觉面前的少年跟自己过去十年来认识的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大有径庭,简直判若两人!他又出神半响,收起方才的鲁莽,复开口道:“凤大人已被引去前院正厅,老爷正在接见他,能不能到这里来尚未可知,少爷先坐会儿,我去外面候着。”
前院正厅,一位耄耋老人坐在主位上,尨眉皓发,不苟言笑,双目含威。
坐在下首的凤行祉将几样伤药并几样补药放到桌上,道:“侯爷,冒昧叨扰,听闻无射在病中,晚辈能否去看……”
“不必!”未等凤行祉说完,靳矍开口冷冷打断。
“本该将你拒之门外,看在已故凤秉言大人的份上,老夫招呼你一盏茶,喝完快走!”
凤行祉对旐烈侯的恶劣态度视若无睹,从身上摸出一份文书,送到他手边桌上,温声道:“晚辈此来,一为探病,一为致歉。”
“先前出征,未知会侯爷,擅自将令孙带上战场,是晚辈之错。”
靳矍重重一掌拍到桌上,雷霆震怒,气势逼人,屋中留下伺候的仆人悚然一惊,迫于威压,几欲跪倒。
凤行祉稳坐如山,面不改色,清声续道:“令孙投戎的自荐书,适才已呈送侯爷,其进退之计成熟老练,几似侯爷亲授,晚辈得之激荡,复闻其言‘国养我以靖平,我报国以热血,舍身尽忠,死得其所’,其义烈亦似侯爷当年。时人只见令孙纨绔,竟不知其禁于武学而成射骑,乏于实战而懂运筹,长于锦绣而知磨砺,安于皇城而系边境。晚辈用才心切,携其同赴前线,未顾及侯爷家规庭训,所行欠周,莽撞之处,万望侯爷见谅。”
“令孙之骁勇善战,根于血脉,与生俱来,从前不过空抱念想,而今见过烽火狼烟,握过短箭长戟,只怕热血更盛,虽受鞭笞恐犹未绝念。晚辈甚觉愧对侯爷,思虑良久,终成一计,或可弥补前过。请侯爷上份奏疏,晚辈定当从旁竭力劝谏皇上,永不起用令孙,先前所立战功自抹杀不提,向世人恢复其养狗斗鸟、放马逐兔之纨绔本色,保其丰衣足食、荣安一世。虽难免庸碌无为、游手好闲,但贵在能不涉兵险,平安终老。即便令孙心有不甘,尚存执念,但为朝廷所拒用,空怀壮志,报国无门,唯有终生郁郁。”
凤行祉话音一顿,缓慢续道:“鞭笞不过扬汤止沸,此计可釜底抽薪,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靳矍面沉似水,挥袖一扫,案上茶杯落地,上好白瓷尽成碎片,只听他冷冷道:“送客!”
凤行祉既已言尽,也不拖沓,长身而起,施礼道:“侯爷慎虑,晚辈先告辞。”
仆人送走凤行祉,回转见家主仍旧坐在原处,他犹记方才盛怒之威,虽心下畏惧,却也只得进屋收拾,待他扫净地上碎瓷,主位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彷如老僧入定。
凤行祉从侯府出来,经世觉寺,走参嵘道,过沕汋桥,折向城西。
红妆里,鸢尾午觉起来,便从阁楼半开的窗户望见凤行祉坐在荼雾亭里,手中把玩着一个小酒杯。她随手从房内的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桔梗绾起长发,出门下楼而去。
“小凤。”
凤行祉抬头,看着鸢尾走来,微微一笑:“闲暇无事,来讨酒一杯。”说完,把手里的杯子往鸢尾的方向一递,放到桌上。
鸢尾移目,看到那端正立于桌上的杯子正是他出征前夕,她让人送去的那只羊脂白玉杯。她侧身坐到栏杆上,笑道:“不巧,你这一去太久,春尽秋至,我娘今年酿的折裳酒已被我喝完。”
凤行祉未有意外,这答案似已在他预料之中。
鸢尾抬手,招来丫鬟小桑,吩咐她去取两壶花雕酒。
小桑给二人送完酒,又退离凉亭,与小葵并候于廊下。
凤行祉背倚亭柱,右手执酒壶,仰头饮一口。鸢尾右足踏上栏杆,左腿懒散支地,恣意豪放,不拘小节,杏色百褶大裙摆犹如大开的六十骨折扇,随着她大马金刀的坐姿延展出放旷之美,拿着酒壶的右手随意搁在曲起的右膝上。二人竟然也不要下酒菜,就这样喝了起来。
小桑看着亭中二人,一坐一立,闲话就酒,有说有笑,犹如画卷。她看得痴了,不禁将心中所想喃喃道出:“先前我一直觉着像我们小姐这样的绝代佳人,在这个世上根本无人可配,现下我又觉着凤公子与我们小姐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就像上天比照着双方的外表内里而造出来的一对人儿!”
小葵看着小桑极其认真的神情,心下觉得好笑,又听得她转过头问她:“小葵,小姐与凤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小葵道:“小姐少时喜欢躺在树上饮酒看曲谱。有一天,小姐顺着梯子爬到院子里的树上去喝酒,当时秋高气爽,凉风阵阵,舒适无比,小姐寻了个惬意的姿势靠在树桠间边看曲谱边喝酒,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里的酒壶倾倒,酒注了一地,酒香四散,引得过路的凤公子循香而来,翻墙入户,立于树下。凤公子在树下直候到小姐醒来,只为探问一句‘请问小姐这酒何处有售?’小姐却是扬眉答道‘这是家酿的酒,不卖!’”
小桑伺候鸢尾的时间太短,不知道这段前尘过往,如今听小葵细细道来,脸上不禁现出遐想神色。
小葵接道:“那时凤公子尚在翰林院,小姐也是豆蔻年华,这便是他们的初次见面,那酒正是蕸娘亲手酿造的折裳酒。”
小葵述说到最后,微微有些晃神,一时只觉流年似水,光阴飞逝。
小桑又起苦恼:“可我看小姐似乎不甚着紧凤公子,她对待凤公子,与对待小花,还有先前的小五公子没多大差别呀,不像是把凤公子当成心上人的样子,倒更像把凤公子当作一个兴趣相投的酒友。小葵,你跟在小姐身边多年,你看小姐喜欢凤公子么?”
小葵沉默半响,终是摇了摇头:“我也看不出来,我始终觉得像小姐这般洒脱不羁的性情,极难把感情系于某一人身上。我看像他们这样相处就挺好啊,平时不必相互牵挂,闲时就一起对饮几杯。”
秋风起,掠起亭中二人的衣衫,庭中桂花纷落如雨,檐下铃声丁零摇曳,时光安好仿似初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