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落日西斜,窗棂镀金,有几缕夕光透入室内,错落在床榻上。
一名年轻女尼素手捻针,眸光清淡,神情专注,分别在病人颈背大椎穴、肘部曲池穴、虎口合谷穴、拇指少商穴、指端十宣穴等穴位徐徐捻转推进,手法利落,有条不紊,扎入后留针两刻钟,遂逐一拔出。
她重新将病人安置好,观其面部病态潮红略去,复伸手探其额头,稍停片刻,收手起身倒来半盅温水,右手拇指及食指抵上病人两颊,微一用力,将病人嘴巴捏开一条细缝,左手半瓷勺复半瓷勺缓缓喂尽半盅温水,放下瓷勺,掖严被角,收盅起身,整理好针灸包,迈出禅房,反身掩上门。
屋外日色将暮,倦鸟归巢,在院中的银杏树上翻飞跳跃,啁啾不休。
女尼偏头眯眼望了望西边的云霞,转身向正殿走去,三丈见宽正殿内,站立莲座上的佛像头戴毗卢冠,左手持锡杖,右手结与愿印,通身铜锈斑驳而不掩其宝相庄严。女尼拈香顶礼三拜,遂结跏趺坐在佛像前,拿着小木鱼一下一下敲击,清声诵起《地藏经》。
鸟叫声、木鱼声、诵经声相互交织,显衬得山中悠然,光阴宁和。
女尼做完晚课,复向佛像顶礼三拜,出得正殿,便向庖屋走去。她进入庖屋,先往灶边的药煲里加入三碗水,又从柴堆上抽出一根枯枝,折为五段,投入药煲底下,拿起火折子吹燃生火,庖屋茅草顶上升起袅袅炊烟。
女尼继而淘米入锅,又折十段枯枝放入灶内,顺手在药炉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枝条放入灶中,立时点燃灶内柴木,她又给药炉添了些柴薪,便转身走出庖屋。
女尼出得庖屋,直往庭院西侧的菜畦走去,菜畦由树枝篱笆圈围而成,约一丈见长。她打开及腰高的篱笆小门,行经五尺油麦菜,停在五尺小白菜前,蹲身摘下五六颗,返回庖屋。
药炉上的药开始滚沸,热气蒸腾,药味弥漫。女尼将小白菜放在木盘里,端到庖屋外的方井边,打上一桶井水,反复清洗三遍,再次回到庖屋,灶里的米饭也已烧开。
女尼洗净炒锅,放入一碗水,重新生火,待水烧沸,加入几滴麻油,并少许白盐,将小白菜尽数下锅。待菜煮熟,捞入粗瓷碗内,再盛米饭,不多不少,倾锅恰满一碗,她直接坐在灶边就着这道白灼小白菜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进食起来。
待女尼吃完,药炉内的炭火基本燃尽,她取来一个干净的粗瓷碗,搁置在灶台上,将药汁倾煲倒出,刚满一碗。她倒掉药渣,洗净药煲,收拾好庖屋,洗净锅碗,将厨具一一归置原位,便端起药往禅房去。
女尼走近榻边,伸手探了探病人额头,又用手背试了试药温,再次伸手微微用力捏开病人嘴巴,逐小半勺又小半勺将满碗药缓缓喂尽。
女尼端着空药碗,复向庖屋去,生火烧水沐浴。
天时入夜,山中星辰低垂。女尼沐浴过后,端着油灯回到禅房,再次探向病人额头,探出掌下一片低热,她微蹙了蹙眉,起身回庖屋打来一盘温水,绞了手巾为病人擦拭前额、颈部、腋窝、肘窝、手心等部位,每两刻钟复擦拭一遍,换水三遍,病人低热消散。
女尼在房中随手拿了一本《楞严经》守在床榻边,时而抬头察看病人情况。
亥时初,病人开始出汗,女尼将经书放置榻边,取来干净手巾,反复为其擦拭,间或喂水。约莫半个时辰,病人汗止,她复为病人替换一套干净衣物,又在榻边看护近一个时辰。直至三更天,见病人低热再无反复,她才端着油灯到隔壁禅房歇下。
卯时,天色破晓,女尼合眼不过三个时辰,又依平素习惯早醒,叠好被褥,转身去隔壁禅房,探了探病人额头,又给病人切了切脉,拿起药箱回到榻边,为病人半退衣衫,解开右肩纱布,露出深可见骨一道刀伤。
女尼从药箱中拣出一个三指宽一指高的黑色陶罐,挑起铜钱大一勺无色药膏,均匀涂抹于伤口上,复从药箱中拿出拇指大一只白瓷小瓶,就着瓶子将内里白色药粉撒到病人伤口上,手法娴熟,力道拿捏得当,药粉均匀落在伤口处。女尼上完药,又从药箱中截取一段干净纱布,为病人重新裹好伤口。
随后,她移到病人脚边,揭开被褥,解下缠缚左脚掌的纱布,露出足心一道贯穿伤。女尼又将药膏并药粉敷上伤口,取一截干净纱布包扎妥当。
换药事毕,女尼收好药箱,又给病人喂下半盅温水,才走出禅房,往正殿走去。
山中晨风微凉,吹面生寒,女尼步入正殿,拈香顶礼三拜,结跏趺坐在蒲团上,敲响小木鱼,诵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做完早课,女尼出得正殿,便往庖屋方向去,途经禅房,顺便透过窗户往里望了一眼,恰见病人离榻,探身去够桌上的水壶,伤足提起,单腿直立,摇摇欲坠。她急步奔到门口,推开房门,匆匆赶至病人身旁,正欲出手相扶,病人已斜身倒下。她连忙迅移一步挡在病人倾倒之侧,本欲扶住病人,无奈人瘦力微,以致被连带一同倒地。
凤行祉因跌落之势得缓而未损分毫,那人将自己垫在他身下,并小心护着他的右肩,终使他免却伤口崩裂之苦。他勉力用左手撑起上身,只见眼前是一个灰布僧服的光顶尼姑,因久未开口而声音嘶哑道:“抱歉,我有些晕眩,方才未能站稳,拖累你一起跌倒,不知可有伤到你?”
“贫尼无碍。”
女尼全力将他扶回榻上,又给他倒来半盅温水。
“多谢。”凤行祉接过,饮了一口,复问道,“恕在下冒昧,请问这是何处?”
“此处是伝厚山上的镜量庵,距都城六十余里,贫尼下山采药时在一条溪边捡到施主,自贫尼带施主上山算起,施主已然昏迷五日。施主重创体虚,失血过多,兼有内伤,且宜卧床休养,切忌再起身下榻。若是口渴,或有何需求可叫唤贫尼,贫尼就在院中。”
音色清透,条理分明,看似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言行间却有超乎年纪的成熟持重。
女尼安置好病人,前五日里的凶险反复,尽略不提,径自转去庖屋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