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又四日,凤行祉足伤痊愈,可自主下地行走,他归心如箭,清晨用过朝食,便辞别女尼,独自下山,回返都城。

郊野荒僻,他一路往前走,竟未遇着车马行人,虽有心赶路而身有不逮,一路且行且歇,愈行愈慢。直到日已过午才走上官道,又在官道走约半个时辰,遇见一个驾着牛车进城送菜蔬归来的中年农夫,农夫心善,驾牛车原路折返送了他一程,达都城已至亥时,凤行祉在城门外下车,辞谢农夫。

城门已落锁,因皇上早有谕旨,凡有关凤相消息,无论时辰,一律放行,城门郎邹厡乃下令开门。

皓月当空,满城皆寂,月下一道长影穿街过巷,披一身清寒。

凤行祉本未完全复原,他急于回城,经一日长路,走至家门前已是强撑。

凤府门前两盏纱灯辉光柔和,于暗夜中劈出一方明亮,他上前扣了扣门,静候片刻,无人应答,又复三扣。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采艾睡眼朦胧探出头来,望见门前挺立之人,两壁灯光笼罩中,一身清华,风尘仆仆。她睡意顿消,欣喜若狂:“少爷!”一声唤罢,旋即提裙拔足往院内奔去。

连声相叠的“少爷回来了”刺破宁夜,院内各屋烛火渐次点亮,开门声此起彼伏。

府中余仆尽出,围绕凤行祉,相顾喜乐。

采薇籍着隐约灯光,望定庭中人,但见他完好无损,她心底狠松一口气,定睛细看,又见他唇色如雪,满面疲容,她暗地清了清喉咙,转头道:“采菲、采藻,你们去烧水,让少爷洗个热浴。”

她吩咐完,又转头:“愈娘,你共采荛下厨房给少爷做些吃食。”

凤行祉出声阻止道:“夜半三更,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采薇转望凤行祉,接道:“少爷失踪近一月,府中上下寝食不安,如今总算盼得少爷平安归来,为少爷备些暖水热食何为过?”余人一致附和。

采薇继续吩咐道:“采艾,你与采葑去向宫里报个平安。”

凤行祉尚未及问询府中管家、门卫、厮役等去向,众人已各自散去忙碌。

采薇回房添了件黑色披风,折身向马棚走去。

凤行祉见她牵出一匹马,径往门口去:“你这是要去何处?”

采薇在大门前回身,温柔一笑,道:“少爷只管解饥寒,安睡一觉,余事不必操心。”

采薇答罢,牵马出门,背着一府灯火通明,朝围场方向驰去。

晟霄宫,则暘殿。

章龙绍汗湿中衣,暗夜梦回,隐约听到殿外似有人语,他揭帐扬声问:“外间何人?可是凤卿有消息了?”

殿外人语声消,韩引躬身而入,低禀道:“皇上,墘元门守将方刓来报,适才凤府婢女到宫门前送话,言凤相于今夜亥时七刻平安归邸。”

韩引报毕,躬身低首,始终未敢直视天颜,殿内烛光将龙榻上的人影投到他眼下,须臾静默后,人影微动,姿势放松,仿似终于卸下千斤重荷。

章龙绍掀被离榻,音调飞扬:“你派人去相府,传朕口谕:闻凤卿安然归来,朕心始安。今夜已过半,凤卿且安心休息,准假一日,明早不必入宫早朝。”

“是。”

章龙绍接道:“再派人去菡献宫,给长公主也报个平安。”

菡献宫,长公主寝殿,鎏金兽耳炉内安神香浅浮,粉色纱帐中少女睡容不安,似受梦魇,眼角犹有泪痕,姳骊轻唤几声。

少女睁眼,望着床前人,目中空茫,似仍未醒神:“姳骊?”

姳骊趋近道:“长公主,皇上差人来传话,凤大人已回府,平安无恙。”

少女闻言,瞬间清醒,她身随心动,掀被下榻,三两步跑到铜镜前坐下,回头招手道:“姳骊,快来帮我梳妆,我要去找凤哥哥。”

姳骊从令上前,却是柔声哄劝道:“长公主,现时三更,宫门已闭,怕是出不去。况凤大人踏夜而回,想必甚为疲累,长公主此时前去凤府,凤大人非但不能好生安歇,还得强拖疲躯接待长公主,长公主又于心何忍?不若明晨再去找凤大人可好?”

姳骊一番分析,少女被说服:“你说的有理,我还是明日再去找凤哥哥好了。”

她离开梳妆台,趴到窗户边,望着漆黑夜色,发愁道:“这天何时才亮呀?”

“时辰尚早,长公主也可在此坐等,但缺觉少眠会致眼周发黑,眼内满布血丝,长公主可愿明日让凤大人看到那满面憔悴之色?”

少女略微设想,连连摇头道:“我自是不愿让凤哥哥看到那般丑模样!我要好好睡一觉,明天美美地去见凤哥哥!”

她重躺回榻上,姳骊半跪在榻前,仔细掖好锦被,忽听得床上少女道:“姳骊,这段时日我日夜盼着有凤哥哥的消息,又极害怕盼来的是坏消息,至今我总算松下一口气。”

姳骊道:“长公主,奴婢知道。”

半响,少女闭目,心怀期愿,少时酣然入睡,嘴角犹含笑意。

姳骊理顺床帐,悄声而退,顺道将那炉安神香移出殿去。

守在殿外的红红见姳骊手中香炉,不禁问道:“姳骊姐姐,这香不用了么?”

姳骊道:“长公主一向好眠,近段时间因忧虑凤大人安危才致夜不能寐,如今凤大人平安归来,长公主心中忧虑已去,自是无需再用这助眠香。”

韬牫围场,千丈崖下。

寅末天色将明未明,一阵马蹄声踏破静夜,惊起营帐中过半人。众人不明就里,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麓隗眼尖,籍着来人手中火把,认出风帽下那张面孔是采薇,他转头对身旁涂适良道:“涂叔,是采薇。”

涂适良大感意外,上前几步,着急发问:“采薇,你突然到此,可是府中出了何事?”

“涂叔,麓隗,少爷回来了!”

涂适良犹似未听清,懵怔一瞬,呐呐复问道:“你说什么?”

马上少女眼眶微红,手中火把焰火跳跃,映着眸中盈盈水光,她语声哽咽道:“少爷回来了!”

此话一出,如水入油锅,营地一片沸腾,众人相拥欢呼,如蒙大赦。

一名蹈翎卫小心翼翼询问上司:“大人,凤相归来,是否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全场皆默,目光灼灼看着高镔戢,静候答复。高镔戢神色复杂望向一众部属,良久才猛一点头。

营地中最年轻的蹈翎卫,仅一十六岁,他行至边上,跪面千丈峭壁,喜极而泣,终至泣不成声,其余蹈翎卫连忙上前抚慰。那少年哭腔破碎,断断续续:“每个……每个白日……寻索……未果,夜里我……我都会在想……我们怕是……怕是终生……都要在此地……找下去,终生都不得回城了!”同伴受其悲情感染,眼眶亦热。

这些时日里,崖底的荆棘荒草几为他们所踏平,上崖下潭,掘地三尺,遍索不获,谁不曾如此绝望过?

涂适良上前几步,朝蹈翎卫躬身一礼,道:“诸位辛劳,相府铭记。家主既归,我等亦思归心切,故先行一步,就此别过。”

高镔戢还以一礼,叮嘱几句路上当心云云。蹈翎卫安静目送相府众男仆连夜策马离去,他们奉旨寻人,有皇命在身,却需等到皇命召而还。

是夜,凤行祉在府上饱暖足后安歇下,疲极渴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守在外头的采薇听到房内声响,推门而入:“少爷,你醒了,皇上携瞿太医来访,已在正厅等候半个时辰有余。”

凤行祉闻言,眉头微蹙:“皇上来了,你为何不叫醒我?”

“皇上不许我们打扰你休息。”

采薇端来净水伺候凤行祉洗漱,又道:“靳将军今晨也来过,听闻少爷未起,便没在府上逗留。”

凤行祉梳洗穿戴妥当,直往正厅而去,行至近处听到厅内传来说话声,他疾走两步,转身跨入,但见皇帝坐在上首,瞿太医坐在左侧下首,韩引站在皇上身后,手里捧着几盒药材,管家涂适良站在右侧下首作陪。

章龙绍见凤行祉虽步履虚浮、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可,心下略安,未待他行礼,起身迎去:“凤卿,朕带了瞿太医一道过来,让他给你诊一诊脉。”说着引凤行祉在瞿太医身旁坐下。

瞿太医从医箱里取出脉枕置于小方桌上:“凤相,请。”

“有劳瞿太医。”凤行祉挽袖递手。

耆耋老者指骨枯瘦,搭在凤行祉腕间,静切片刻,缓缓道:“凤相这脉象正如《脉经》所云‘举之有余,按之不足’,主虚阳浮越证,是因元气耗损严重,内伤久病体虚,中气亏乏,不能内守,鼓于表,故脉呈浮大而无力之象。”

老人沉吟半响,收回手,又道:“凤相这身子曾凶险至极,所幸前期医治得当,用药精微。老朽先开副药方,用上七日,再换药方,又用七日,复换药方,如此循序渐进,经月余,方可扶养正气,固本培元。”

章龙绍听罢,开口道:“瞿太医尽管开方,不吝药材。”

涂适良当即带瞿太医下去开药方,老御医写完方子,又详尽交代一番煎药、服药、饮食诸项细节,方返回正厅向皇帝请求告退。

瞿太医走后,章龙绍坦然道:“朕这一月真是寝食难安,蹈翎卫翻遍了崖底也没找着人,今晨才被朕召回。”

凤行祉道:“臣掉到了崖底的一个深潭中,潭底有处地下河接口,臣被冲到了荒郊外,之后失去了意识,有一名通医术的尼姑救下了臣。”

章龙绍仍旧放心不下,接连追问伤势康复情况,听凤行祉一一作答,待挂虑尽释,末了才忍不住道:“凤卿,开膳吧!朕上完早朝便直接过来了,一直等到这个时辰,朕很饿!”言辞间竟有几分撒娇似的可怜兮兮。

凤行祉立即命人在“乌澹小筑”摆饭,转头淡淡扫了一眼章龙绍手边桌上的点心:“皇上既饿,方才何不用些点心?”

“先前瞿太医在此,你知他素重养生,若被他看到朕非时进食,又该以《吕氏春秋·尽数》中那句‘食能以时,身必无灾’为论点对朕一番长篇大论,与其干坐于此听他喋喋不休,朕倒宁肯饿着!”

凤行祉不禁笑道:“皇上仍如小时那般畏瞿太医。”

“别提了,朕小时因夏日贪凉,得了伤风,病情迁延半月不愈。父皇钦点瞿太医为朕调治,他对朕的饮食管制严苛,这个不宜吃,那个需戒口。孩童多嘴馋啊,朕在他手中,两月不知五味,简直不堪回首!”

君臣二人走出正厅,边往“乌澹小筑”走去,边闲聊着,身后一众仆从保持五步之距默默跟随。

章龙绍道:“洱洱那丫头本也要来,被太后拘在宫中习《内训》了。”

凤行祉笑道:“长公主性子跳脱,怕是难以坐下来好好看书。”

章龙绍叹道:“正是如此,太后才越要拘着她。”

闲话间已走到地方,乌澹小筑,清竹扶疏,绿苔葱翠,流水回环,帝相二人居中用餐,秋风阵阵吹来,桂香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