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又一月余，菩提食吐之状略为好转。
这日午间，用过饭食，她拿起《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坐在窗下看，目光停在书中一句“唯此世间，善少恶多。饮苦食毒，未尝宁息”，似有感触，良久不动。
采艾候在一旁，屋中过于安静，不出半个时辰，她便立着打起盹来。
“小师傅!”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叫唤，采艾困意顿消。菩提放下经书，走至门边，只见屋外站着一位妇人，神色焦急，身后有一名门卫相随。
菩提自入府以来，首次见着山下熟人，观其安好无恙，略感宽慰，合十一礼问道：“李三娘施主，找贫尼有何事？”
“请小师傅救救家翁，家翁今早发起高烧，一直退不下来，我们都急坏了!求了这位守苑门的小兄弟带我来找小师傅。我们平时生病都是上山找小师傅，在这府中也不知道能找谁？请小师傅救救家翁啊!”
“李三娘施主勿慌，带贫尼过去看看。”
菩提跟随李三娘赶至西苑，山下几户人守在老翁床榻边，见着菩提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道：“太好了!小师傅来了，成老伯有救了!”
菩提为老翁把过脉，又问其渴否？汗否？冷否？鼻塞否？头痛否？老翁一一详述症状。菩提问诊完，向采艾讨来纸笔，开出药方，对采艾道：“施主可知药铺在何处？能否带贫尼去抓药？”
采艾面有难色：“这个……少爷有令，姑娘不得出府。”
菩提将药方递给采艾：“那便有劳施主往药铺跑一趟代为抓药。”
采艾仍旧为难：“事关姑娘，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菩提不再勉强，转而问：“主事那位施主可在府中？”
采艾点头道：“在的，少爷今日在府中用的午饭。”
菩提拿着药方，道：“劳烦施主带贫尼去见主事施主。”
采艾将菩提一路引至书房，敲了敲门：“少爷，姑娘求见。”
“请进。”
菩提开门而入，采艾则候在门外。
凤行祉正在批阅公文，菩提走上前将药方放到他的书案上，道：“西苑的老施主突发高热，贫尼已看诊过，请施主容许贫尼去抓一副药，贫尼决不会伺机而逃，施主亦可派人跟随。”
凤行祉垂眸，见一笔周正小字：桂枝三两，白芍三两，炙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
他抬眸，望向身前立着的人，道：“我有三个条件。”
“施主请讲。”
“第一，不可再自称‘贫尼’。”
“好。”
“第二，不可再称我‘施主’。”
“好。”
“第三，从今往后，留发还俗。”
菩提听罢，眸光一滞，清声道：“人各有志，修佛求道是贫尼自幼心之所向，施主何必强施己欲，处处与人为难？”
凤行祉道：“我没有强迫你，此人与你非亲非友，你大可坐视不理。天地不仁，你若想成道，请尽早收起这颗慈悲心。”他语毕，伸手拿起面前的药方，放置一边。
菩提视其举止，眉心轻蹙：“五戒之中，杀戒为首。生命可贵，施主虽非佛门弟子，然则存身立世，亦当常持善念，免招业报。”
凤行祉笑意浅淡，缓缓道：“我所杀过之人不下万数，恶业已种，增一何损？减一何益？”
菩提见其坚如磐石，知事无转圜，缄口默然半响，屈从道：“施主的三个条件，贫尼会悉数照办，请施主放贫尼去为病人抓药。”
凤行祉复又拿起那张药方，道：“我会遣人替你抓药，你尽可放心去照看你的病患。”
菩提听他如此说，便道：“烦请施主从速。”
她说完，转身走出书房，回到西苑，约一盏茶过，麓隗将药送达，步履急促，喘息未定。菩提验看无误，便交给采艾送去厨房熬煎，并嘱咐另熬一碗稀粥。
待病人服下药汤，又片刻，复让病人进热粥，继而让病人卧床覆被。约过一个时辰，病人身出微汗，高热已退。
菩提一直守到病人退热才返回南苑，采艾随侍于侧，见她回南苑后便长久坐在窗下，往日晚课时辰已过，她手中捧着木鱼，沉默着来回摩挲。
申时，采葑送来夕食，宫保鸡丁、糖醋鱼丸、肉末豆角、脆皮茄子、清炒莴笋片、栗子排骨汤，菩提勉强每样用几口。
采艾将剩菜端回厨房，愈娘关切道：“姑娘呕了吗？”
采艾道：“没有，就是吃得不多。”
愈娘慨叹：“可真是不易啊，那位姑娘总算能进些荤菜下肚了!”
采艾道：“我看着她依然吃得不轻松，每日三餐就像上刑似的。只不过先前压不下反胃，现在能压住了。”
愈娘道：“你这孩子就是心急，那位姑娘用惯素食，哪能在三五天内就像我们俗家人吃荤食吃得这么香？还得慢慢来，眼下的情况不是在逐渐变好了么？近几日也不像先前那样每餐都作呕了。”
采艾点头，又道：“不过那姑娘性子倒是和善，入府以来都没见她动过气。”
“她这不是脾性温和，而是出家人的四大皆空。”
两人闻声转头望向门口处，涂适良进入厨房，续道：“我看她是奉佛日久，心静如水，六根清净，世俗的喜、怒、忧、惧、爱、憎、欲，皆已涤尽。”
采艾与愈娘一时俱无话，同时想到府上执意于那位姑娘的少爷，不禁心头忧起。
至夜，凤行祉在书房中写奏疏，听到敲门声，知是这个时辰采薇来送夜宵，道：“进来。”
他埋首下笔，又书过两行，来人默默走上前，将托盘放在书案边，他忽觉有异于以往，笔下一顿，侧首望去，却见菩提立在案边，明烛映眸，眉清如水，他温声道：“怎么是你？”
“采薇施……姑娘让贫尼……让我送来的。”
“你还没睡？”
“原本正准备熄灯睡下。”菩提又补道，“吃食既已送到，贫……我便先回去了。”
菩提转身欲去，凤行祉道：“既已来了，便陪我小坐片刻吧。”
“好。”菩提不假思索，慨然应允，径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凤行祉见状，问道：“为何如此顺从？你若不愿待在这里，亦可回绝我。”
菩提清声回道：“贫……我若不顺你之意，怕是会带累西苑五户。”
凤行祉低头吃起八宝粥，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用完夜宵，将空碗放回托盘中，又继续方才未写完的奏疏。
采薇在房中捻针引线，绣出半只莲蓬，夜色渐深，她举目望向窗外，见书房处仍旧烛火明亮，知是又一个熬宵近旦，心中微叹，却也无奈，起身半闭窗户，灭灯就寝。
凤行祉理完案头公文，无意间瞥见案边空碗，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他移目望去，却见她已偎在木椅扶手边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