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翍巁馆,御医孔蛬在叱罗傣卧房为其看诊。

孔蛬奉旨照料叱罗傣伤情,前日叱罗傣在宴中因斗落伤时,亦是孔蛬为其接骨医治。

孔蛬看诊毕,换过伤药,固定妥当,叮嘱道:“壮士右臂肱骨、桡骨、尺骨三折,需休养半载,期间切忌妄用右手,更不可动武,可辅以牛羊乳、骨头汤食补,戒酒,如此静养六月当可痊愈。”

孔蛬交代完毕,起身告辞,纥骨雄奇令侍从将其送出馆。

屋中仅剩二人,叱罗傣离榻,单以左手行了个月徙礼,粗声道:“都怪我武力不济,让我国失了脸面,我愿领责罚!”

纥骨雄奇弯腰托起叱罗傣左肘:“你是我月徙国第一勇士,荣耀在身,即使是本王也无权任意处罚!”纥骨雄奇笑了笑,又道,“本王一直以为上堇国重文,国中无勇夫,这次得见强外有强,也算开了眼界!”

纥骨雄奇让叱罗傣躺回床上,安心休养,又拨二人专事照料他的起居汤药。

侍从将御医送出馆,回转见纥骨雄奇走出叱罗傣卧房,上前禀告道:“六公主刚才带两名婢女出馆去了,让小的代为传话,说是去看看上堇国的胭脂铺子。”

纥骨雄奇随意点点头:“由她去吧。”

他见晴光万里,碧空如洗,忽然兴致勃发,阔步朝门口走去:“听说上堇国是个好地方,反正闲来无事,我也到街上去转转。”

侍从连忙疾步跟随伺候。

荣埖街,商铺林立,酒旗招展,行人如织。侍从落后一步,跟着纥骨雄奇入皮影戏行观赏片刻,又走到街头彩塑泥人档口看看,再进瓷器铺子转转……一路且行且看,连续游览过十余商档。

纥骨雄奇见前方人群聚集,喝彩不绝,他停在外围,场中有人耍杂技,一名男子肩托一根长竹,竹上一名青衣女子灵活变换各式姿态,时如鲲鹏展翅,时如灵猴捞月,时如仙子飞天……身手敏捷,悬空翻腾,从容不惧。上下二人配合默契,竹竿屡斜不倒,赢得叫好声浪如潮。

纥骨雄奇观看完表演,继续前行,见一吹糖人摊子,竹签串起一个个小糖人,形状各异,憨态可掬,摊主正在吹一只喜鹊,他深觉有趣,从摊中挑出一匹狼,侍从连忙上前付钱。

纥骨雄奇边走边吃,一口咬掉狼头,未料竟落得满嘴甜腻,他自小恶甜,瞬时对糖人弃如敝履,随手扔给身后侍从。

街市人声喧闹,忽有缥缈琴音入耳,竟是月徙名曲《拉扎牧厝翰》,笃玛琴艺臻化境,堪比月徙国手,琴音阔达辽远,高山大川宛在眼前,闻之心旷神怡,块垒涤荡。他不由驻足聆听,可惜此曲仅奏一小节,琴声戛然而止,继而更换乐器,另起别曲。

纥骨雄奇循乐而去,走到一间乐器铺前,他举步入内,但见一名女子在吹奏一支竹笛,肌肤胜雪,靡颜腻理,不施粉黛,丽质天成,雾鬓云鬟间插着一支须苞石竹花。

她吹奏完毕,便将竹笛放回原处,转身坐在一架古筝前,信手拨拢挑抹,琴声泠泠,又换了新曲,仍旧弹奏一小节,似不合意,按弦起身环顾各样乐器,伸手拿起一把琵琶,随意倚在案边,脚踏桌下横栏,怀抱琵琶兀自弹奏起来,举手投足里豪放不羁,扬眸敛目间顾盼生辉,仪态万方,风华绝世。

她放好琵琶,纤纤素手敲起哒其鼓,节拍强劲,气势磅礴,他心神为之一震,竟是月徙国典必备曲目,他听得热血沸腾,犹自沉浸,她却已握着一只陶埙,低首吹起又一支新曲。

她心无旁骛地演奏各种乐器,精擅曲目繁多,每首仅奏一小节,像在试音,频频更换。

半柱香过,她怀里抱着一把两尺长五寸宽的葫芦形弹拨乐器奏毕,终于停止挑拣,开口道:“就选它了。”

随侍丫鬟满脸惊讶:“小姐要送红掌管事这把……琴?”

女子被丫鬟的愕然之色逗笑:“这叫娪笘摇,是前象户国古乐器。它弹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丫鬟呐呐道:“好听是好听,可是,红掌管事并不会弹这个琴呀!”

女子声线清越,如风过银铃,悦耳动听:“我可以教她呀!”她扫一眼店里的箜篌,“红掌姨娘只会弹箜篌,她已有两架箜篌,再送箜篌有何意义?红掌姨娘是娘亲至交,送生辰礼怎能敷衍了事?”

“那倒也是。”丫鬟被说服,接过娪笘摇,前去结账。

两人随后出店,纥骨雄奇忙让侍从尾去,令他务必探明女子住处,侍从领命而去。

未几,侍从去而复返,垂首禀道:“那女子身边有高手暗卫,小的没能跟出这条街,便失了踪迹。”

纥骨雄奇惦记方才所见所闻,再无心闲游,遂返回馆所。

纥骨娜琏也已回转,散辫挽髻,描眉点唇,一身上堇女子装扮,纥骨雄奇打量几眼,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纥骨娜琏笑靥如花,欢乐道:“我在胭脂铺子看着新鲜,也让人给我换了这副装扮。”她展袖,转身一周,又问,“好看吗?”

纥骨雄奇直言道:“我看月徙装束更适合你。”

纥骨娜琏复又低头,认真打量自身穿着,听得异母长兄探问:“父王有意让你嫁给上堇皇帝,你有什么想法?”

纥骨娜琏抬头,直截了当道:“我不嫁上堇皇帝,我要嫁给宴会上打败叱罗傣那个人!”

纥骨雄奇似对此回复早有预料,注目她额间的红宝石:“但上堇宰相在宴会上好像不愿意收你的额饰。”

纥骨娜琏不解道:“那他当时为何不明言拒绝?”

纥骨雄奇道:“当时在座的人都看着,想来他是顾及到你的颜面吧。”

纥骨娜琏棕色明眸锐意炽盛:“成与不成,我总得要到一句话。”

纥骨雄奇点头赞同:“那你现在就和我进皇宫去向上堇皇帝当面说明白。”

纥骨娜琏立即回房换回月徙装束,与异母长兄一同入宫。

得蒙宣见,内侍将二人引入培瓴殿,一帝一相适才在殿中对弈,他们进入时见内侍堪堪将棋盘撤下。

兄妹行过月徙礼,纥骨雄奇开门见山,道明来意:“父王让我们兄妹出使贵国,除了表示友好之外,父王还想将六妹嫁到贵国,六妹相中贵国宰相,听说贵国的宗室、重臣需要由陛下指婚,我们兄妹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见陛下,刚好宰相也在这里,这件事就请陛下作个主吧。”

章龙绍听罢,温声道:“我国虽有君主赐婚祖例,然亦有婚配自由,此事全看凤相意愿。”

纥骨娜琏转望凤行祉,目光灼灼,直接问:“凤宰相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月徙儿女天性直率,凤行祉亦不迂回,直白明拒:“抱歉,我对六公主只有欣赏敬重,并无婚娶之意。”

纥骨娜琏听罢,亦不着恼,下巴一抬,眉目飞扬:“我慕你勇武,真心下嫁给你,你不愿意娶我就算了,我国中每个男人都是勇士,我纥骨娜琏将来定能找到一个比你更强的夫婿。”

凤行祉见其直爽,所言即所想,并不以为忤,真诚道:“多谢六公主青眼,祝愿六公主姻缘美满。”

殿中一时寂静,章龙绍接口道:“两国相交非联姻一途,亦可建立商路,互通有无。”

他随即简述两国通商构想,三言两语勾就恢弘远景,纥骨雄奇闻之动念,又听说两国通商旧已有之,当下便表态归国即与父王详议此事。

正事议毕,章龙绍又谈起都中几处名胜,指引异国来使可前去游览。

纥骨兄妹二人在殿中用过三盏茶,又进了几样点心,便告退而出。

章龙绍留下凤行祉,就礼部昨日呈上的通商条陈与其深入探讨,互市监吏员之选、严禁通商货物、应纳进出口关税……两人大刀阔斧几番勾划删改,再对繁枝细节逐条完备。

凤行祉自培瓴殿中出来已过未时,车夫及麓隗候在墘元门外,他见天色尚早,吩咐车夫去晅昌街,马车驶至街口,他让车夫与麓隗先行回府,孤身向街内走去。

街中木雕摊档,老匠人照旧在专注手艺活,细碎木屑落满身,旁边放着一张空板凳,有人落座,他停刀抬头,见是昨日那个后生,慈祥一笑算作招呼,从中挑出一块木料递去,一老一青年坐在街边专心雕刻,直至天时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