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青白釉刻锦鲤鱼纹平底瓷碟中,七彩虾片首尾相接,并排成圆,其开口半合,内有金色圆球,状似贝壳含珠,香味源源飘散。
采葑守在一旁,目不转睛盯着碟中点心,貌甚垂涎。
采薇立在灶边,将手中新鲜出炉的一个点心递给采葑,采葑喜出望外:“谢谢采薇姐。”
采葑捏着虾片两面,整只入嘴,但觉酥脆爽口,圆球内里芝麻饱满、花生细碎,杂粮醇味中隐带墨兰花香,她瞬间吃完,远未餍足。
愈娘坐在门边剥蒜,见采葑一副馋样,对碟中点心仍虎视眈眈,忙支使她:“采葑,你把点心给少爷送去。”她吩咐完,又询问采薇,“要给姑娘送一份么?”
未待采薇回答,门外传来一道声音:“给书房送一份去就可以了,少爷和姑娘两人正在一处呢,一个在处理公文,一个在看书。”
采艾边说,边跨入厨房,循着香味,径向灶台去,见碟中点心造型精致,样式新奇,不禁问道:“采薇姐,这是什么?”
采薇手中忙活不停,开口答道:“尚未取名,今日闲来无事,琢磨着做的。”
采艾艰难咽下口水:“闻着好香呀!采薇姐总能把寻常食材做出各式新花样,真是厉害呢!”
愈娘见采艾也直勾勾盯着那碟点心,忙催促采葑:“采葑,还不赶紧给少爷与姑娘送点心去!”
采葑应声而去,点心被端走,采艾只好上前两步,挨近采薇身旁,巴巴望着采薇手中正在做的食物。
今日无雪,傍晚天光晴宁,愈娘靠在门边,忽而感慨:“如今看着少爷与姑娘之间才有几分和平相处的样子,别看少爷聪敏能干,其实在男女相处之道上生涩得很呐!也不懂怎么去讨好姑娘家!”
采艾回过头来搭话:“愈娘似乎很喜欢姑娘啊!我也喜欢姑娘,不知姑娘是不是多年修佛的缘故,身上有特殊气质,能使人心境平和。”
愈娘慈蔼一笑:“姑娘性子寡淡,胸怀宽厚,不争不骄,我现下倒觉着她与夫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愈娘停下手中动作,提起夫人,忆及旧事,无限怅惘。
那日也是黄昏,夕阳穿窗入户,她被夫人唤去,但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妆发齐整,她莫名觉着有些不祥,小心问道:“夫人,眼看天色要晚了,夫人穿戴这么正式是要出门么?”
夫人容神平静,缓缓道:“愈娘,你入府做事已逾三十载,府中数你与涂叔资历老,凤府以后就拜托你们了,请你代我照顾好行儿。”
她心下大急,连忙劝道:“夫人请三思……三思啊!老爷方去,夫人万不可再舍少爷而去啊!老爷对夫人情深,老爷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不愿夫人殉他而去啊!”
夫人始终冷静自持,淡淡道:“我与老爷夫妻一体,同生共死,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岁月轮转,日复一日,至今回想当年夫人托孤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她叹息一声,喃喃道:“如今亲眼见着少爷与姑娘成双成对,将来我到泉下也算对夫人有所交代。惟今只盼少爷与姑娘能早日成亲,早生贵子啊!”
愈娘神思飘远,又被采艾话声拉回厨房:“哎呀!采薇姐,这个做坏了!你怎么了?我还未见在你手上做坏过什么东西呢!”
采薇放下手中做坏的圆球,开口道:“这个不要了,你送一碟去给涂叔尝尝吧。”
“好呀!”采艾愉快应下,一手端起碟子,一手自碟中捏起一只放入嘴里,迈步走出厨房。
书房中,点心放置在菩提手边,她捧着一本《娞垚兴亡史》,因过于专注,有人在身旁立了半响亦未发觉。
“你在此页看了许久。”
菩提抬头望一眼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的凤行祉,缓缓道:“我在想古娞垚族人发源于堻地,为何不惜代价举国南迁?离乡万里之外,且在长途迁徙中人口殆亡无算,此举何益?”
凤行祉在她身旁坐下:“安土重迁虽是人之特性,然为族群生存,一切无可不舍。”
菩提接道:“古娞垚人移居别处后,无可避免遭受异域文化之冲击、融合,乃至侵蚀、同化,末代娞垚族人亡于一千年前,迁徙牺牲过甚,终未能幸免于亡,既亡不可免,移民岂非徒劳?”
凤行祉道:“族群虽亡,文明不亡。古娞垚文明距今已历千余年,今日尚能为后人所知,有赖于当初那场十去其七的大迁徙,族群之延续优先于个体之存亡。”
菩提思索片刻,似有所悟,目光于古籍上再度浏览一遍,又翻过一页。凤行祉未去打扰她,他从碟中捏起一只点心,食完,返回书案继续办公。
申时,夕食摆在东暖阁,凤行祉与菩提二人同桌用餐,采薇为凤行祉烫好酒,与采艾一道退下。
凤行祉手执酒杯,时而为菩提布菜,他方吃下几口菜,忽有门卫领着一名宫中内侍求见。
内侍行过礼,急道:“凤大人,坖城铁矿坍塌,数百名矿工遭埋,龙颜大怒,即刻召了钟尚书入见,旻德殿内摔了杯子,韩总管差奴才来请大人去劝一劝。”
凤行祉放筷起身,菩提随之立起,凤行祉见状,温声道:“我入宫一趟,你继续吃。”
菩提依言坐下,采艾忙上前伺候。
凤行祉吩咐门卫备马,与那名内侍一道离去。
他方走至前院门口,采薇自身后追来,唤道:“少爷。”
她返回凤行祉卧室取貂裘斗篷,从内院一路赶至大门口处才堪堪赶上,气息急促道:“夜里风寒,少爷多添一件衣裳吧。”
凤行祉不待采薇伺候,匆匆接过,一边披系,一边前行,跨出门槛,疾步下阶,登马驰去。
直至亥时,皇帝手谕漏液发往坖城,凤行祉才告退出宫,萁钧奉命送行,当先提灯引路。
宫阙重重,北风呼号,月下两道身影无声穿廊转阶,直往墘元门去。
半柱香后,萁钧止步于墘元门前。凤行祉点头告辞,独自出得墘元门,忽而顿步,但见不远处站着一人,天地空旷,孤影清冷,遗世独立。她手下灯火微亮,一线暖热如有实质,穿透外表皮肉,直落人心。
凤行祉怔愣一瞬,复举步向她走去,在她身前立定:“你怎么来了?”
菩提声线浅淡:“涂叔让我来此接你回府。”
“是不是等了很久?”凤行祉伸手摸向她的衣袖,虽有四层,仍觉她衣衫单薄,他解下身上的貂裘斗篷,在她的狐裘斗篷外再加一件。
菩提清声道:“我不冷,涂叔特意叮嘱,出门之前身上穿了足够多衣裳。”
凤行祉利落系好斗篷肩带,接过灯笼,牵着她朝马车走去。
夜色苍茫,人间静寂,两道身影沉默相偕,并肩走在寒冬季候里。